第171章 番外四魚傳尺素(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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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素最近睡眠很不好,到了寢食難安的地步。

    究其原因,水麒麟跟著阿東到了幻海山,水土不服,最近常以咆哮泄憤,黎素半夜被驚醒,便再也睡不著了。

    他睜著眼睛捱到天亮,聽到它的嘯聲,心慌意亂胸悶難當,更連飯也吃不下。

    這一天夜裏,黎素於床上翻來覆去,在水麒麟又一聲轟然長嘯之後,一頭鑽進了阿東懷裏,緊緊抱住他,這才稍感踏實,心裏好受許多。

    “主人這些天的反常,全因為水麒麟?”在阿東心中,它隻是一隻無足輕重的神獸,被收服之後忠實乖順,斷然想不到黎素這樣懼怕它。

    “若放在從前,我又怎會……”黎素如今功力全失,自然無法抵抗水麒麟的震懾。

    “是我的錯。”說罷,阿東便要起身去教訓那龐然大物。

    “不,今夜別去了。”黎素卻慌忙攔住他,不讓他離開。

    “為什麽?”阿東停下穿衣的動作,目不轉睛盯著他。

    “明日白天再去罷。一來一回,天都亮了。”

    阿東便吹熄了燈燭應下來,他太清楚主人的脾性,明明害怕一個人深夜獨處,卻不肯明說。他順勢緊抱住黎素,拍著他的後背,哄他入睡。

    阿東不知道的是,夜路難行,比起自己內心深處的煩躁和恐懼,黎素更不願讓他在隆冬寒夜裏孤獨前行。

    白望川到達幻海山的時候,已是臘月深冬,黎素此時的肚子近九個月之久,阿東見著了他的麵,總算鬆了一口氣。

    “抱歉,一路過來救了幾條人命,與一些無賴周旋,耽擱了時間。”

    他旁邊那位染盡風霜狼狽不堪卻依舊鶴立雞群的年輕小哥忙低聲問道:

    “哪些無賴,待下山之後我替你去收拾他們。”

    白望川隻當沒聽見,並不答話。

    待替黎素問診之後,阿東忙將他請到議事廳說話。

    “十三先前所言,兩全其美之法,可有把握?”

    “有。”

    “他男子之軀,如何……”

    “我從古籍上看到過,剖腹取子。”

    阿東握在白望川肩上的手頓時收緊了,不知不覺捏得他生疼:

    “這……這聞所未聞,我不能讓他擔這個險。”一顆心原本灌滿了希望,浮在雲端,這些日子快樂得有些忘乎所以,如今希望一概沒收,烏雲遮頂,並且蓄了暴雨,急速下墜,澆得他措手不及。

    “我行走江湖這些日子,遇到幾回女子難產,親自實踐過這個法子,解了她們的困境。如今時間充裕,準備妥當,你更不必擔心。”

    阿東十分清楚,現下黎素與孩子已是一損俱損,分割不開,這時候隻有孩子順利生產,才能保黎素平安。

    更何況憑他與白望川的交情,必然要無條件信任配合他,才是最妥當的做法。

    “還有一事,方才門外,十三說的話,不是玩笑嗎?”

    “不是,你掌握分寸就好。”

    白望川就此在幻海山住了下來。

    這一日,黎素忽然聽到房外有人吵鬧,走近窗邊一看,阿西跪在院子裏,正對著他,雪簌簌下個不停,已經快到他腰際深,想必時辰已久。與他說話的是阿北,正要拖了他回房去。

    “你的傷還沒好,這樣冷的天小心落下病根。主人那樣的性子,又怎是你下跪認錯就肯一筆勾銷的?”

    “……”

    “讓他跪著。”阿東從遠處走來,扔下了這樣一句話。

    黎素原本欲放下窗邊帷幔,重新回床上躺著,卻見他走到阿西身邊,同他一道直直跪在了雪地上。

    他的手一瞬間停滯了,緩過來後,卻隻當沒看見,將帷幔一拉到底,將這二人從眼前抹去了。

    整整一天一夜過去,黎素並非鐵石心腸,隻是阿西的出現,打破了他與阿東嫌隙漸消的表象,讓他回想起當日走投無路,個個盯著他的浮屠山機關圖,裴雲奕更因此喪命,便覺得恍惚如一場夢。阿東現在對他再好,他也不敢全信。隻怕這快活得意對於死去的人來說,無異於飲血吃肉,更怕不知何時夢就醒了,又是另一個騙局的開端,他要把心守住了,免得重蹈覆轍,深陷泥潭。若果真如此,這回萬不會有人再來救他,一切是他活該,把身心都給人糟蹋。

    想到這裏,又覺得這些日子對阿東有些鬆懈,同他好得過分了。

    其實他不曉得,執意要守,是因為已近淪陷的邊緣,還想做垂死掙紮。隻差最後一根稻草壓上去,就要徹底失守,將堅硬的外殼打破,露出柔軟的內裏。

    阿西跪在雪地裏,對身旁的阿東道:

    “適得其反,首領好不容易與主人親近一些,我這樣出現,怕是功虧一簣了。”

    “不礙事,這道坎總要跨過去的,否則他心裏始終有結,必不能全然接納我。”

    白望川再次出現。上一次,他替黎素問診,淩九重也露了麵,望川宮這個心結,算是間接解開了。

    這一回,他並沒有再替阿東解釋。隻說要與黎素商量生產的事,根據他的身體狀況初定了日子,並告訴他剖腹產子的注意事宜,請他放心,自己屢次實踐,未嚐敗績。

    末了,才輕描淡寫提一句:

    “既然你心中有恨,為何不叫阿西進來對質。”

    阿西進來的時候,幾乎站不穩,他原本已經要靠輪椅度日,又在雪地裏跪了許久,膝蓋早就麻木了,直直栽在地上,卻也維持不住下跪的姿勢,不久便趴伏在地,卻一步一步支撐著膝行到黎素腳邊,將頭重重磕在地上:

    “主人莫怪罪首領,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張。”

    黎素將他一腳踢開,阿西張嘴便嘔出了血,卻並不為自己辯解,隻說了一個故事給黎素聽。

    這個故事有些殘忍,說的是邊塞一個美麗富饒的異族,如何被屠殺覆滅,年幼的少主滿身是血,奄奄一息,藏身在死人堆裏。

    他動彈不得,亦不敢睜開眼,怕作惡的人還沒走,下了套等著他。兩天兩夜過去,死神逼近,饑寒交迫,他渴極了便喝淌到嘴邊帶著腥味的人血,直到白晝降臨。

    直到一位謫仙般的人路過。

    後來,流落在外的幸存者與少主人取得聯係,招兵買馬,暗中壯大,終於隻手遮天,複仇有望的時候,仇人卻死了。

    整個故事,黎素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個命途多舛的孩子。

    他當然記得當日的慘狀,聽阿西這樣一說,無異於再經曆一回,心下沒來由又對阿東起了惻隱之心。

    隻要一想起當初,他朝那個小小的血人兒伸出手,從此他便執著而沉默地跟在自己身後,黎素心中就鈍痛不已。

    原來長大後,即使能隨心所欲,他也並不好過。

    掌控所有,卻也失去了所有。

    他不由摸了摸肚子,原先想著,將它生出來,就算了卻一樁心事,自己的生死從此可以置之度外。現在想來,自己任意妄為,給了它生命,卻不好好待它,將存活於人世的際遇強加給它,卻甚少思量如何伴它長大。

    阿東的少年時期已經太過灰暗,他不能讓孩子重蹈覆轍。

    若不能盡心伴著它,給它一個光明的將來,又有什麽資格執意生下它呢,世間不過又多了一個人來分攤他的苦難。

    當晚,黎素將自己的軟肋赤條條獻上,他對阿東道:

    “先前那件事,你改變主意了麽?”

    阿東在冰天雪地裏跪了那麽久,不急著沐浴暖身,隻將手烤熱了,為黎素揉捏浮腫的雙足。

    “主人說的哪件事?”

    “若你不怕天下人恥笑,我們便成親罷。”

    阿東驚得半天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黎素,過了半晌才道:

    “主人可是當真?”

    黎素沒有正麵回答,隻將腳伸到他麵前:

    “快點捏,我瞌睡了。”

    “我知道,是因為這個孩子,不過隻要主人願意跟我在一起,阿東已經心滿意足了。”

    黎素心中直翻白眼,不屑一顧默念道:本末倒置的傻子,若不是你,我怎會毫無保留愛這個孩子,一意孤行冒死生下它。

    隻不過因為它身上一半流淌著你的血,一半是我的,這羈絆如此奇妙。

    臨睡之前,他雲淡風輕對阿東道:

    “明日我要去裴雲奕墳前祭拜,同他說說話。”

    阿東給他蓋好被子,親了親他的額頭:

    “好。”

    黎素在幻海山上為裴雲奕立了一處衣冠塚,今日帶了好酒好肉,燒完紙錢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將杯中倒滿酒,緩緩灑在地上。

    “裴大哥,你對黎素的好,絕不敢忘。”

    阿東、阿北、白望川、淩九重都站在他身後,黎素隻當無人,眼淚淌下來,又逢北風將紙錢燃盡後的濃煙刮起,熏得他淚水更肆意。

    墓碑上長了野草,染了塵埃,他便伸手理清了,再用袖子仔仔細細擦幹淨,看著碑上的名字,像對著那個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下輩子,下下輩子,隻要有機會,黎素一定會為裴大哥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垂下眼又繼續道:

    “但是,不論再過多久,我喜歡的始終是阿東,下輩子,下下輩子,我也還是會跟他在一起,至死不渝。”說罷,將頭重重磕在地上,半天也不肯起身。

    有茂盛的山茶花從碑後伸出一串枝椏,直到北風卷起,緩緩搖曳,像極了一隻溫暖的手,那枝椏上的花朵就如手掌,若有似無輕蹭著黎素的臉龐,為他將腮邊的淚水都抹淨了。

    他離開的時候,額上有一方紅印,磕得太重,將要淌出血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