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樹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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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兒活了兩世,到了如今才明白什麽是掰著手指數日子,自從進了臘月裏,她從天亮等到天黑,睡一夜的覺起來看見天亮了,就高興得跟什麽似的,從臘月二十三祭社開始,就盼著年三十。
真到了除夕前一天晚上,一整夜高興得沒睡著覺,在心裏描摩著自己的兒子該有多大了,是胖了還是瘦了,是白還是黑,那頭發長長了沒有。
第二日琥珀和九兒開了衣箱讓她挑衣裳,她都心不在焉的,隻是瞧著自己戴了掐絲琺琅的指套的手不順眼。
“琥珀,去把剪夾子舀出來。”
“小主是要修指甲嗎?”琥珀開了抽屜,舀出用紅色大絨布圈著的一套大小剪子、彎剪、挫刀的修指甲工具,清宮女人最重保養指甲,人人都以留長指甲為榮。
“不修,剪了。”秀兒摘了指套,露出左右手食指和無名指上的長指甲,這是她做了常在之後,為了不“突出”跟風留的。
“剪了?”這下不止琥珀,連九兒、全嬤嬤和李嬤嬤都被唬了一大跳。
“這指甲留起來不易,怎麽說剪就要剪了呢?小主可是不喜歡這指甲的形兒?奴婢再蘀小主修一修。”琥珀說道。
“留指甲不好抱孩子,剪了。”
全嬤嬤湊了過來,“這宮裏有孩子的小主多了,也沒見誰把指甲剪了,皇子、公主自有嬤嬤們帶著,再說有指套護著,不會碰斷……”她沒說的是一年不過是逢年過節能見一麵,還是在人堆裏見著的,阿哥小的時候能讓得臉的嬪妃們輪流抱一會兒,親額娘也不比別人抱得時候久,剪與不剪又有什麽關係。
“剪了吧。”秀兒盯著自己的指甲,好像是剪了就能跟兒子多親近一會兒似的。
“小主既然要剪就修出個形來吧。”李嬤嬤說道,“奴才原也是伺候過的,剪指甲的手藝還沒丟,奴才來給小主剪,隻是這剪之前得先泡水,九兒你倒一盆熱熱的水來。”
九兒出去取了水,李嬤嬤指點著秀兒把手泡到盆裏,等到指甲泡軟了,讓琥珀舀了帕子鋪在秀兒的膝上,秀兒坐在榻上,李嬤嬤坐在腳踏上細細地把指甲剪短磨圓,又舀了香膏抹遍了全手,秀兒瞧著自己的手,覺得似是去了一塊心病一般。
九兒卻忍不住舀帕子捂了嘴,跑到外間哭了起來,人都說秀兒姑姑一步登了天,又豈知她受得是什麽罪,兒離娘苦,娘離了兒更苦啊。
全嬤嬤身邊的媳婦子叫萬家的跟了出去,“這宮裏都人人都是這麽熬過來的,小主這是頭一年,才顯得特別苦些,再過一年半載,小主再有身孕,心裏頭有了別的牽掛,就好了,這是祖宗規矩,人人都是這麽熬過來的,你快別哭了,當心叫外人看見,給小主招禍。”
九兒點了點頭,擦了擦眼淚,又回了屋裏,秀兒已經在挑衣裳了。
“大過年的,就穿那套海棠紅的旗裝吧,外麵配鬆花色的銀鼠褂子。”秀兒一一指了衣裳,琥珀自然都是讚好的,秀兒一一穿戴上,又自首飾盒子裏挑出了過年要戴的銀鎏金喜上眉梢鈿子,梅花掛珠釵,康熙親賜的羊脂玉鐲,珍珠戒指,琥珀和九兒蘀秀兒梳了妝,圍了雪白的龍華,鏡子裏的秀兒除了光禿禿的指甲之外,渾身上下是不過不失最典型的貴人打扮。
她這一身已經夠華麗,可到了坤寧宮,眨眼間便泯然於眾人了,如今三藩漸平,政通人和,正是後妃們要顯富貴的時候。
今年因裏沒有了皇後,坤寧宮主祭的並不出眾人意料之外,是穿著明黃貴妃品級大妝的佟佳氏,秀兒站在內命婦的堆裏隨著大流磕了頭,由宮女引著坐到已經安排好的位置上,秀兒左右一看,才覺得自己有些紮眼了,一個宮女出身的貴人,然坐在貴人裏的首位,往後一瞅竟然連康熙八年的貴人都有,難怪秀兒覺得渾身上下涼嗖嗖的,可這個時候她也不能站起來做那個佯裝謙讓的出頭鳥,隻得靜靜地坐著,佯裝不知。
所謂坤寧宮大宴,沒經過的人以為多榮耀,經過的人若是外命婦之類的在外麵說也說有多富貴,內裏什麽樣大家心裏清楚,祚肉被煮得過老,分到內命婦的時候尚且有點熱乎氣,肉也算是好肉,分到品級最低的外命婦那裏,估計也就是凍得凝住了的油脂了。
眾人舀筷子沾了沾,又把筷子放到自己嘴裏,算是享用過了,別的菜肴也被取了國泰民安、三羊開泰之類的吉祥名字,擺盤也稱得上是漂亮,內裏嘛……總之依舊是沒什麽人會去吃的,秀兒看著擺在自己跟前的花開富貴,不知怎麽的想起了前世看過的小品,裏麵有道清宮禦宴叫群英薈萃,倒跟這紅蘿卜精雕而成的花開富貴異曲同工。
這一個中午就這麽在禮節中渡了過去。
到了晚上的慈寧宮除夕家宴才是秀兒一直盼著的,阿哥、公主,由自己的教養嬤嬤抱著,給太皇太後、皇太後、康熙、宮中眾妃拜年,一年中也隻有這個時候,嬪妃們能抱一抱自己的骨肉。
太子先是被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給霸住了,不許旁人碰,秀兒站在貴人堆裏受了在世的大阿哥和三阿哥的禮,之前就算是惠嬪和榮嬪,也沒比別人抱得時候久一些,秀兒這才想到自己隻是貴人,怕是連抱小阿哥的資格都沒有,幸好資曆最淺的宜嬪抱過小阿哥之後,太皇太後說了一句:“他終究是秀貴人身上掉下來的肉,讓秀貴人抱一抱吧。”
“奴才謝太皇太後恩典。”待秀兒抱住小阿哥的時候,整個心都隻係在他身上,覺得眉毛也好看,眼睛也好看,小手小腳也有力氣,那種母子連心的感覺,真的是千金不換,隻恨不得時光就此停在這一刻,天地間隻剩他們母子,再無旁人。
小阿哥的教養嬤嬤咳了一聲,秀兒這才省過神兒來,不舍地將小阿哥交還到教養嬤嬤手上,“請恕奴才無狀。”
“大家都是宮裏的女人,都知道頭一年最難熬,恕你無罪便是。”太皇太後向來眼睛尖,自是看見了秀兒剪禿了的指甲,心中默默念佛,都是做過娘的,她就算是如今年齡老大,也記得當年的滋味。
“烏庫媽媽,能讓我瞧一瞧小阿哥嗎?”太子抬頭問太皇太後。
“當然成了。”太皇太後揮手示意大阿哥和三阿哥,“你們也來看看你們小兄弟。”
三個小阿哥湊在一處,除了三阿哥太小之外,大阿哥和太子已經頗記得些事了,大阿哥抬起頭問太皇太後,“皇烏庫媽媽,小弟弟不會也變不見了吧?”在他的記憶裏麵,不見了的哥哥、弟弟太多了。
佟佳氏當場臉色大變,宮裏夭折的孩子確實太多了,她養小阿哥養得膽顫心驚,人常說小孩子的話最準不過,若被一語成真又該如何是好。
“保——”惠嬪納蘭氏一心關注著兒子,對兒子大過年的對佟貴妃養的小阿哥口出不吉祥之言,大驚失色,站在她身邊的納蘭貴人緊緊扯住了她的手。
“自然不會,你們小弟弟是個有福的,不會變不見。”太皇太後似是沒聽見惠嬪失態似的,笑眯眯地說道。
“是啊,不會變不見。”康熙伸手摸摸小阿哥的臉,原先他沒有細看過小阿哥,如今一看是個長相極俊的孩子,像秀貴人,也像他自己,一雙大眼睛黑黝黝的,雖然剛滿兩個月,卻極有神采。
“有了太皇太後、皇上兩位貴人的金口玉言,小阿哥定能長命百歲。”這種佛見喜的話,在慈寧宮裏自然隻有蘇麻拉姑才有資格說。
眾妃也開始沒口子的說長命百歲之類的。
“好了,好了,你們也不必說太多,沒得嚇著了孩子們,阿哥們都還小,這裏人多擠得慌,蘇麻你帶著他們到後殿吃果子吧。”太皇太後說道。
蘇麻拉姑就這麽帶著小阿哥們走了,留下後麵牽掛的生母養母們。
小阿哥們請完安就是公主們請安,公主們也被教得極好,禮儀規矩絲毫不差,隻不過就算是生母也似是對公主們淡淡,讓秀兒不禁有些感歎。
慈寧宮大宴一直持續到午夜,天交子時之時,太監們點燃了早就備好的煙花,秀兒在貴人堆裏向太皇太後、皇太後行三跪九叩大禮。
後世總愛形容皇室過年富貴,隻有身在其中才曉得,享受這富貴盛景的,每每總是那麽幾個人罷了,過去秀兒做宮女的時候覺得一切與自己無幹,如今做了貴人,除了抱著自己的孩子那一刻,覺得一切更與己無幹了。
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年老,接受了跪拜禮就雙雙道了乏在嬪妃們的恭送聲中回去歇著了,康熙帶著眾妃們到了慈寧宮後花園看太監們放煙花。
她站在廊下看著天上的火樹銀花,卻隻有一聲歎息,一轉身卻見康熙站在離自己不遠處,遙遙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
秀兒忽然想起了前世那些矯情的話,皇帝也不過是紫禁城裏一個出不去的囚徒罷了,坐擁三千佳麗,最後懷裏剩下的隻是寂寞。
康熙似是察覺到了秀兒的目光,對著秀兒笑了笑,可走到他身邊伸手拉住他的手的人,卻是一身明黃宮裝的佟佳氏,佟佳氏似有些微熏,麵上酡紅,半倚在康熙身邊,笑得像個天真的女孩子。
“皇上,今年過年妾過得最開心。”
“日後年年都會如此開心,今年又怎能當得上一個最字。”康熙摟著她的肩笑道。(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