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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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說完了之後,從兜裏掏出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洸平默默地看著警察呼出來的煙霧和關東煮的蒸汽混在了一起,彼此不可分離。那團煙霧在昏黃的燈光下變成了各種形狀,一會兒像是狠狠刺下去的匕,一會兒又像是男人揮舞著四肢的醜陋身影。

    煙霧變化著,而周遭卻隻有食客痛快的呼嚕聲。

    “我說,警察先生。這可真是個好故事啊……”洸平做出了個笑臉,“您不去寫真是可惜了……會對自己女兒出手的父親啊,默默承受的女兒啊……雖然很像是她會做的事情啦,但是還是太脫離現實了。”

    “怎麽,不相信麽?”警察懶洋洋地說道,“我說啦,都是我的個人的偏見和揣測,你要是不當真的話更好。不過還有一件事情,倒是挺有意思的。”

    “什麽事?”

    “你妹妹是這樣說的吧,警察進門之後,就隻看到了那個孩子和倒在血泊之中的中年男人。”

    “是這樣的……”洸平點了點頭。

    “那麽,你的妹妹又是怎麽知道的呢?這種事情,這種細節應該隻有警察才知道吧。或許屋子裏還有先到的急救人員呢?或許還有鄰居來了呢?”

    “美月說她是看了舊報紙……”洸平撓了撓頭,“或許是媒體記者什麽的揣測的吧……”

    據美月說,她在看到硫娜之後就覺得這個女孩的長相似曾相識。後來她找到了之前的報紙,翻找了幾個星期之後才找到了那篇關於硫娜的報道。當時報紙上雖然沒有點出硫娜的名字,但是長相這麽出眾的女孩,根本就無法掩飾得住身份。(當時網絡和計算機還不普及。)

    “嗯,一般人是這樣的想的,這沒錯。”警察點了點頭說道,“但是我卻知道,這個報道沒有錯。我們進去的時候,房子裏確實隻有她們兩個人。所以我覺得這個報道很可疑,它為什麽會知道我才知道細節?”

    “誒?那個……”

    “先說好,我們警察是不會以個人名義接受這種報道的。官方的言人是不會透露案件細節的,而新聞工作者也不會捏造事實。”

    “那是?”

    “我開始也不懂,我思前想後,怎麽想都隻有一個可能……”警察說道,“這是那個孩子自己說出去的。”

    “什麽?”

    “這種事情隻有當事人才知道。她父親當時已經昏迷不醒了,所以能說出去的隻有她了。”

    “但是她為什麽要做這種事……難道是……?”

    “沒錯。”警察點了點頭,“為了加重自己的罪,為了讓世人都將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這樣他的父親就沒事了。這個做法是不是有點幼稚?但是的確好用。因為世界上的人都是為了自己而活著的,所以他們也認為別人是利己的。所以世人無法理解那個孩子為他人而犧牲的想法,所以沒有人會去懷疑她的父親。隻有真正接觸到了事件的我,真的看到坐在血泊之中的那個孩子的我,才能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什麽。”

    “難道……”洸平瞪大了眼睛,“難道您早就知道她是無辜的了!您上次故意來拜托我好好地和她溝通也是因為……”

    “沒錯。”警察低下了頭,“但是我注意到的時候,判決已經下來了。我所處的身份不允許我推翻判決,我個人也不願意。那個孩子犧牲了那麽多,我不應該破壞她的努力。所以我隻有拜托你去關心她了。”

    洸平的心中一片混亂,他想到了自己和硫娜相處的時光。總是沉默著跟在自己的身邊,在自己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認真的表情側著耳朵仔細聽著,在自己失落的時候會努力為自己打起。如果是這樣溫柔的孩子的話,或許真的會被那個醜惡的父親所操縱。

    就算是那樣的父親,他要是倒在血泊之中,懇求原諒的話,硫娜一定會答應的吧。親人之間的血脈所鑄成的關係要比一般人想象得更加緊密。明明處於被害者的地位,卻偏偏要為父親掩飾罪行,這正是世間的奇妙之處吧。

    所以硫娜撒謊了。她對警察撒謊了,她對媒體和記者撒謊了,她對周遭的一切都撒謊了。將真相埋藏在心底,背負著沉重的偏見而艱難地活下去。人每撒一個謊,就需要十倍的謊言來彌補這個謊言所造成的漏洞。不知不覺之中,硫娜的身邊除了謊言和罪孽之外已經一無所有。

    她被別人誤解,被別人敵視。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但是卻被美月莫名地憎惡著……

    但是,洸平的心中還存有疑惑。

    “不過說到底為什麽她的父親會對她獸性大呢?”

    “我想,你看了這個之後或許就會懂了。”警察一邊說著,一邊翻找著衣兜,取出來了一個筆記本,“這個案子之中,我自己偷偷收集到的證據我都加在筆記本裏。因為放在別的地方我不放心,所以就隨身攜來了。來,洸平君,你來看看這個。”

    洸平接過警察手中的筆記本,翻看起來。那上麵有關於當時案現場的草圖,一些破碎的剪報,以及警察自己寫上去的潦草的標注。突然,一疊紙片從筆記本的紙頁間滑落出來,洸平仔細查看。

    “這是?”

    “我不是說了麽,她的父親是一個畫家。”

    洸平點了點頭。事實上,他突然想起來硫娜本人就相當擅長繪畫。在夕子的事件之中,硫娜依靠洸平那粗略的描述就可以迅地在紙上畫出夕子校服的素描。

    不愧是畫家的女兒。

    “在五年前他曾經搞過一個個人畫展,這些就是展出的畫。如果非要說是倉田敦史這個人的個人畫展的話,卻顯得有些不夠確切。那其中的異常性就算是參展的人也能看得出來……”

    洸平仔細地看著那些畫,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沒錯,倉田敦史的畫展是異常的。他的題材太過單一,形象太過一致——不管是什麽樣的畫,裏麵都一定會有一個留著烏黑長穿著水手服的高中生少女。不管是在橙紅色的落日旁邊,翻滾著波浪的大海旁,廢棄的校舍之中,月色彌漫的寂靜叢林裏——所有的畫裏麵都有著這個女孩。好像是畫卷之中的精靈,又像是色彩裏的仙子,這個少女不斷地出現在了洸平的視線之中。

    這一張裏麵有,下一張裏麵還有。

    洸平可以想象得到參展的人的想法。當一個人在走廊之中,被同一張臉所包圍的時候,他的心中一定充滿了奇妙的錯位感。那是生存在日常世界之中的人直視扭曲的怪異感覺。

    那上麵的每一幅畫畫得都是硫娜。各種姿勢的硫娜。仰頭看著天空的硫娜,低頭想著少女心事的硫娜,用手收攏這耳側線的硫娜,興高采烈眼睛之中閃動著奇妙光彩的硫娜。在同一個空間之中,看到了一個高中少女的全方麵舉動。

    “這是……硫娜……”

    這的確是洸平所認識的硫娜。洸平可以在畫中找到硫娜習慣性的動作,找到硫娜那熟悉的神態……

    洸平舉得喉頭好像有點惡心。那個男人的**好像透過屏幕直接傳遞了夠來。那是毫不掩飾的占有欲和近乎病態的狂熱喜愛。這仿佛是跟蹤狂一般的行徑讓洸平腦袋暈。

    ——原來硫娜一直在和這樣的男人住在一起麽?被那樣的男人用舔舐一般的目光盯著,光想想覺得毛骨悚然。洸平突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見硫娜的時候。

    那時的硫娜在晚上十點左右出門,說是要給父親買便當。但是洸平搭話之後,兩個人一直在咖啡館之中帶到了很晚,之後還遇到了夕子的事情。現在想想,硫娜或許隻是想要以買便當為借口,逃離她父親身邊而已。那時候,一邊和洸平對話一邊微笑的硫娜,心中究竟翻湧著怎樣的感情呢?

    “硫娜……”

    洸平喃喃地念叨著。警察抬起頭來,用驚訝的眼神看著洸平。

    “啊?原來你還認識硫娜太太啊。”

    “啊?”

    “話說原來他的畫比較像硫娜太太那一邊麽?”警察摸著下巴思考著,“這樣的話,說不定要對倉田先生有所改觀了。我以為他隻是單純地喜歡女兒而已。但是這說不定還包含著對於亡妻的思念……果然人都是複雜的啊……”

    “什麽?硫娜太太?像硫娜太太那一邊?”

    洸平突然無法理解警察的話了。之前明明都在正常地交流,但是好像突然換了一種語言。洸平呆滯地看著警察張開的唇,大腦一片空白。

    “啊,就是倉田敦史先生的太太,硫娜女士啊。”

    “你在說什麽鬼話?那個男人竟然要娶自己的女兒為妻麽?”

    “什麽娶女兒為妻?”

    在和警察之間進行了一段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之後,洸平突然愣住了,他覺得又一陣惡寒從後背慢慢上湧。

    有什麽東西錯了。

    或許有什麽根本性的東西錯了。

    在思考著那個女孩的隱忍之前,在思考著那個父親心中咆哮著的野獸之前。似乎有什麽東西從一開始就不對。

    洸平抓住了警察的肩膀,直視著對方的眼睛。

    “我說啊,警察先生,我們現在在討論的女孩是誰啊?”

    “不就是著名畫家,倉田敦史先生的女兒麽?”警察一臉理所應當地說道。

    “那硫娜是……”

    “硫娜是倉田敦史先生的結妻子,他們好像是高中同學,大學畢業之後就結婚了。不過很不幸,硫娜女士在生下女兒倉田林檎之後就不幸過世了。倉田敦史先生就和林檎一起生活直到今天……”

    “不……你……你再說什麽……?”

    “啊?”

    突然出現了從來就沒有聽說過的名字。

    “那個什麽,倉田林檎,是誰?”洸平像是金魚一般開合著嘴巴,呆滯地問道。

    “那不就是一直在你身邊的女孩麽?”

    “她不是硫娜麽?我們不是在說硫娜的事情麽?”

    “但是硫娜是林檎的母親啊。戶籍上就是這樣寫的。”警察將洸平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慢慢挪下來,“不要激動,你仔細回想一下,我們所有的對話,從來就沒有出現硫娜這個詞啊!我一直以為你說的是林檎。而且硫娜女士不是早就死了麽?”

    “那個……我……”洸平突然覺得渾身無力,“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洸平腦中回想起了他第一次見那個女孩的情景。

    在傍晚的街頭,一個看起來隻有高中生年紀的女生穿著便服,拎著塑料袋在街上走著。女生有著一頭文靜的黑色長直,並且在側麵綁了一個馬尾,看起來很別致也不造作。上身穿著的是針織毛衣,下身是對現在女孩子來說有些保守的中長裙。

    女孩好像注意到了洸平,她微微低下頭,露出了靦腆的微笑。

    ——我叫硫娜,請多指教。

    洸平一下子癱坐在了椅子上。直到現在,他才注意到這個最為關鍵的問題。

    “……原來你從最開始,就沒說過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