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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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吼——”這頭老邁的化神妖獸垂死掙紮之下,仍一爪拍碎了一名瀛洲派弟子的頭顱。

    這是他們踏入福地以來,所遇的最為厲害的一頭妖獸,竟達到了化神境界!萬幸,這頭黑麒麟卻是衰弱無比,似乎舊傷未愈,隻能使出它的一兩成力量。就算如此,眾人也耗費了幾十個呼吸才將其磨死。

    一人戰死,靜長老和兩名弟子傷勢稍重,其他人都多多少少掛了彩,可謂損失慘重。

    “如果我昨晚沒有服下那顆丹藥,仍帶著重傷的話……”謝曉清暗暗心驚,若他還有傷在身,剛才黑麒麟的拚死一擊,隻怕他也萬萬躲不開去,到時就和這死去的弟子一般頭顱粉碎了!

    如果自己遇險……別人是不會管自己的,他又望了一眼那素袍雪白、神色淡淡的身影,師父也絕不會為他出手吧的?

    求道之路上,的確應該隻靠著自己的力量。他不該還下意識地依賴著師父……讓師父聽見了,隻怕他表麵不說,心裏也在笑話自己吧?

    眾人不敢在這林子中耽擱,又帶傷繼續趕路。接下來的半日倒是風平浪靜。

    傍晚時分,他們已掠入了一片絢爛桃林。神識所探,妖獸的氣息已全然消失了。眼前是一座高聳的樓閣。九層樓台,飛簷翹角,黃金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輝。幾株桃樹環繞樓身,幾乎將入口掩住。

    這便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

    眾人卻沒有急著舉步進入這看似精致的樓閣。清河仙子首先停下,朝長老們望了一眼,眾人便會意過來,紛紛從掌心吐出靈力。各色光華匯聚到一處,在地麵結成一個八卦法陣的模樣。

    倏爾,從法陣中心湧出一道雪亮光柱,上交天際,幾乎要刺破這陰沉天穹而去。清河仙子和陳洪長老,各自將一枚玉簡拋入了法陣中。三個呼吸之後,那玉簡便在光柱裏消失了蹤跡。

    他們既為宗門探路而來,自然要將探路所獲盡數上報。兩人的玉簡中,都寫有這一路來所發生了哪些事情、途中遇到何種危險,以及那幅天仙府邸路線圖的詳細。此刻這玉簡都已傳送回了各自的宗門。

    辦完了宗門的任務,眾人又都望向眼前這座樓閣。他們都知道,那裏麵所隱藏的危險,比這外部的福地要大得多。

    踏入之後,是生是死,除了自己爭取,就還要天意成全了。

    但都走到這裏了,哪還有人想要退縮?元嬰長老們自恃修為,而金丹弟子們,也渴求著清河仙子所說的“升仙機緣”。

    謝曉清自然是一定要跟著他師父,而其他弟子,又何嚐不是明知危險,還主動請纓?若是怯懦畏縮之人,根本不會加入此行。

    “此處已無妖獸蹤跡,我們也不必再等到天亮,”清河仙子道,“我們就在此先休整兩個時辰,稍作恢複,就進入樓中吧,我知道大家也已等不及了。”

    不論是哪個天仙曾住於此處,想必都不願看到家門外妖獸徘徊。這座樓閣附近應設下了驅趕妖獸的法陣,是個安全的地方。

    “不錯。”陳洪笑眯眯道,“如今我們把打探到的情報都匯報了回去,往後就是為我們自己打算了。按照傳言和這地形圖中所述,這棟樓裏實則有九道關卡,樓裏的寶物甚多,路線也極為複雜,就是多來幾次也搬不空。除去可以同他人分享的功法秘籍藥方等,我們所得到的法寶、靈藥、乃至渡劫秘寶,誰取得了就是誰的,可以互相交換,但不許出手爭搶!否則,隻怕你有命奪寶,卻沒命出了這棟樓!”

    說到最後,語聲轉作嚴厲。

    “那是自然。”“陳長老說得是。”大家都紛紛道。

    他們都坐下開始調息靈力。利字當前,人人不敢懈怠。

    受傷稍重的三人也連忙吞服丹藥,以圖盡快恢複傷勢。

    ……

    兩個時辰後,眾人都化光往那小樓入口遁去。

    淩漣忽而伸手,捉住了同樣化光飛遁的謝曉清的一隻手。

    “師尊?”

    “跟緊。”淩漣淡淡道。

    一晃眼,他們便已置身在一處飄著淡淡迷霧的所在,這處地方的大小,看來遠不是那座小樓所能承載得下的。雕梁畫棟的樓閣似乎隻是個表象。

    此地的霧氣不如蜃氣那般濃稠,還能察覺到,影影綽綽有其他人在附近。他們似乎被分散傳到了這地方的各個角落。

    一時間所有人都沒做聲。“吱吱”“吱吱”尖細的鼠聲,卻在濃霧中響起,似乎有千萬鼠類潛伏地底。

    淩漣知道,謝曉清還乖乖地讓他牽住手,此刻就站在他身旁。

    而其他人,神識所探,離他們最近的一個也在幾十丈開外。

    淩漣心中一哂。前麵的三道關卡,你們就慢慢闖吧。

    最先的三道關卡算不上多艱難,卻頗為耗費時間,所出的東西也不是他想要的。

    趁這個時間,他自然要帶上謝曉清去更為有用的地方。

    默念咒訣,濛濛清光從身上浮起,將他和謝曉清籠罩。淩漣使出這隱匿之術,以防別人窺測到他的舉動,而後從丹田中招出了從那身中劇毒的化神修士處得來的玉簡。

    伸手一點,玉簡便碎為了粉末,從中竟浮凸出了一枚玲瓏小巧的青玉符。

    這枚青玉符就是進入隱秘之地的信物,是那化神修士誤打誤撞進了那裏,又從那地方帶出來的。

    他一直等到謝曉清從樓中出來,將解藥帶到密林中交給他,才破開玉簡,將這枚青玉符贈與謝曉清作為最後一份謝禮。謝曉清少不得又要返回樓裏,再走上一趟,也算是勞碌命。

    自己知曉了天機,就省事多了。

    淩漣看了他一眼,謝曉清正愕然地注視著他的舉動。

    淩漣並未解釋,一手牽住他,另一隻手催發了這枚青玉符。

    再一晃眼,他們已身處一片鳥語花香的山穀中。

    “師尊,這是什麽地方?”謝曉清問。

    “九道關卡外的隱秘之地。”淩漣淡淡道。

    “隻有我們過來?”謝曉清卻露出驚疑之色,“其他人,你不會都用那地形圖誘進……”

    他又在懷疑自己使壞害人了吧?

    淩漣微微一笑。

    “他們去的,是他們本來就該去的地方,無論死活都怪不得我。我帶你來到此處,隻是另有機緣罷了。”

    也不管謝曉清相不相信,轉身便走。

    謝曉清也隨後跟了上來。

    這處隱秘之地看似寧靜,其實也暗藏殺機,不是能幹站著閑聊的地方。那化神修士,就不慎在此處身中劇毒。不過淩漣此刻體內也劇毒淤積,便是再中,倒也沒什麽妨礙了。

    ……

    大朵大朵的藍紫重瓣花,鋪了滿地,馥鬱的花香撲麵而來。

    飛到近前,才發現高及腰間的花叢中,有幾個貌美女子在挽著竹籃摘花。

    “這裏竟然還有他人?”謝曉清問。

    話一出口,他便已反應過來。

    “不錯,那不過是些傀儡假人。”淩漣道。

    傀儡假人……他卻不知,謝曉清心中想起的,卻是他曾用木塑像所化,以解思念的“師父”……隻不過,這些假人看起來做得要高明許多。

    “小心。”飛掠過這滿地繁花的上空,淩漣忽而吐出一句。

    便在這時,一地豔麗芬芳的花朵之間,倏爾飛出無數明黃的小蟲,仿佛一陣從地麵揚起的沙塵。

    淩漣一揮袖,大片黑色火焰從袖底湧出,與此同時,錦雲幻光傘從他儲物袋中飛出,三朵金色錦雲在傘蓋上飛旋,放出似虛又實的華光,將他們護在其中。

    謝曉清也連忙揮出一蓬綠雨,這些小蟲遇雨即化,四周頓時一清。

    他們的招數雖厲害,這些明黃的蜜蠟蟲卻數量更多,前赴後繼往華光上撞來。好在錦雲幻光傘乃是仙器,一時之間倒也無虞。

    “師尊,那些假人也攻來了!”謝曉清道。

    淩漣自然早就發現,提著花籃的傀儡們,也已圍攻上來。籃子裏的每一朵花,都被她們當做利器擲出。

    她們秀麗的臉容上,本該冷冰冰毫無表情,此時卻浮出了詭異的笑容!

    謝曉清的心念操縱下,翠綠藤蔓源源不絕地從地底鑽出,如千蛇狂舞將她們重重纏繞,但都隻能絆住她們一個刹那,便被掙脫。

    遭受圍攻之下,兩人都還冷靜。一旦某個傀儡露出破綻,便立刻雷霆一擊將之斬殺。

    然而,傀儡為數不少,一時間還殺之不盡。

    她們所擲出的花,驟雨一般撞在幻光傘的光華之上,竟發出鏘鏘的金鐵之聲。

    這些花本就是最為可怕的東西,蜜蠟蟲不過是因為吸食了花蜜才帶上毒氣。

    幻光傘的光華閃爍起來,眼見快要支撐不住。謝曉清的斬業劍也激射而出,放出陣陣黑色煞氣,為幻光傘加固結界。

    這些傀儡不是為人所操縱的,而是聽從中樞指揮……

    她們之中,有一個是中樞所在!

    淩漣一邊苦戰,心中卻在思索。但這些容貌各異、僅此之外又並無區別的傀儡,哪一個才是中樞?

    他一路在幻光傘和斬業劍的庇護下飛遁,一路手指連彈,心隨念動,數十朵黑色火焰刁鑽地攻向各處。

    在攻往各個傀儡時,她們的舉動會有些微不同。

    其他傀儡都受中樞操縱,所以動作要慢上半分。而他的紅蓮火無論是攻向哪一個傀儡,中樞都會首先確保自己的安全,立即避開,以免誤傷。

    是她……淩漣終於鎖定了一名額點梅花妝的豔麗女子。

    他毫不遲疑地飛出了幻光傘下。搖搖欲墜的光華再度收縮,隻將謝曉清籠罩,在這瞬間光華又穩固了一些。

    淩漣已身化閃電,以指化劍,指尖凝聚了莫大威力,穿過了中樞傀儡的心髒位置。

    這一擊快到任誰都躲避不了!

    所有傀儡戛然而止。

    但明黃的蜜蠟蟲還在瘋狂地往他身上撲來。

    “師尊!”謝曉清聲音顫抖,已經變了調。

    他衝上前去,一把將他抱在懷中,幻光傘和斬業劍雙重的防禦結界重新將兩人籠罩。

    兩個呼吸之後,他們終於飛出了這片藍紫花海,落在了一片湖泊邊。

    “這裏安全了。”淩漣道。

    謝曉清連忙放開他,查看他身上的傷勢。他隻出了防禦結界一霎眼的功夫,就已血透重衣!

    他神色焦急,淩漣卻是不以為意:“不過是些皮肉之傷,這些蜜蠟蟲所帶的毒,才最為可怕。但我早已身染劇毒,也不在乎多這麽一些。倒是你自己……”

    他看了一眼謝曉清的手,謝曉清這才發覺指尖發癢,低頭看去,竟已發黑變腫起來。

    卻是剛才他抱住淩漣時,不慎被鑽在他肌膚上的一隻毒蟲所咬。

    謝曉清身體一震,恍恍惚惚地望向了他。

    “師父……”

    他指尖的毒血,已經化入了淩漣口中。

    淩漣將他的手放下,沒有再糾正他應該喚作“師尊”,反而淡淡應了一聲“嗯”。

    他原地坐了下來,捏碎了一顆定毒丹送入口中,開始調息,壓製體內翻湧上來的毒氣。

    謝曉清低頭望著他,良久才輕聲問:“你知道是我,為何不殺了我?”

    “你已死在我手中一次,還不夠了解我麽?”淩漣仰頭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自然是因為你對我有用。所以你不論想殺我報仇,還是阻攔我為惡,都大可不必留手。我可是不會顧念什麽師徒情誼的。”

    他又笑著道:“你既然敢回來,必然有所依仗,我看你的修為大約不止於金丹吧?想必是朝暮福地的地靈替你做了遮掩。不過要對付我,你這般境界,卻還遠遠不夠。”

    他說得並不如何傲慢,因為那的確是個事實。

    謝曉清應當要看到這點,而後,成長起來……

    滄海島地靈告訴過他,他有一劫應在謝曉清身上。而九重天劫的“九”是個定數,若是在災劫成形之前就將之消弭,又會有新的災劫演化出來。

    淩漣自然不願如此。已知的災劫,總比未知的災劫好應對。何況是對他已了解得透徹的謝曉清。

    不管他心裏在想什麽,變成何等模樣……淩漣都有足夠的把握對付他。

    “我的確想要你給我,給被你害死的人們一個說法,但我不想殺你。”

    謝曉清聽了他所說,卻搖了搖頭,眼神溫柔:“就算你殺了我,我也不願意讓你死……”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覺得你一定非死不可,殺了你之後我也會陪你一起死的。”

    淩漣已閉上眼睛凝神入定,沒有答他。

    謝曉清所說的,他卻依然清清楚楚地聽在耳中。

    他心裏難得生起了一絲感慨。當年他還是滄海派的元修之時,其實感情也淡漠得很,就連和卓致遠結為了道侶,也隻是覺得意氣相投,並不如何刻骨銘心。

    但就是這麽一份心意也被辜負了。後來的幾百年中,他始終孑然一身。

    修的雖不是無情之道,卻在無情之路上越走越遠。

    如果他當年遇見的是謝曉清……踏上的是一條不同的路,或許他也會變成另一個人?

    不過,也已經太遲了。

    他專心運功行氣,而神識中的謝曉清,始終在靜靜地注視著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