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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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墳頭爬出來的時候,安寧有一種自己已經死去的錯覺。她撫了撫額,探手將暈過去的白舟拉到地麵上,勉強在黃泉道出口,也就是那座墳頭施法做了一個屏障,以防有突發狀況。所幸這一路塵鬼沒有追上來,兩人之前在黑暗裏左突右撞,糊裏糊塗找到了離開地府的路,忙不迭逃出來,跑得格外狼狽,驚呆沿路一眾鬼魂,以為餓死鬼急切還陽。
跳動的心髒平複了一些,安寧腦袋昏昏沉沉,正要靠在樹上歇息一刻,就聽一叢矮木中窸窸窣窣一陣響聲,一怔之下吃驚不小,她拍了拍自己的臉,強撐著將水劍喚出。
聲音來處,一個灰色的人影從深綠色的草叢裏冒出頭,搖搖晃晃的站起來。
安寧定睛一看,又是訝然,蹙起眉道:“書生?”
那人右側手臂完好,左側手臂似是被大力扯了下來,開膛破肚,腸子流了一地,他走一步絆一跤,很是艱難,卻也無力收拾。聽到安寧的聲音,他腳步頓了一下,麵上露出幾分喜色,腿上卻是一軟,半跪在地上。
果然死去的人就是比活人強悍一些。安寧嘖嘖稱奇。
文澈握著左臂,喘著氣道:“麻煩……麻煩姑娘……”
“怎麽弄?”兩人同行一晚,文澈也算終於賺得她一絲善意,安寧看在他獨自擋住塵鬼的麵上,難得慈心善目了一回,接過他的胳臂,直截了當的問道。
“縫……縫上就行。”文澈啞聲道。
安寧將水劍分出一個杈變作水針,一邊縫,一邊道:“沒想到你還活著。”
這話不耐聽,但文澈已習慣這個女子直來直去的性子,沒在意,道:“塵鬼不會煉化死人的,捉去最多的是活人,尤其是有道行的。”
安寧手上沒停,心中卻道,怪不得塵鬼掃蕩村落帶走白舟的祖母。
文澈低頭看了她一眼,見安寧垂著眼睫,細小的灰塵落在睫毛上,一顆顆看得清楚,他抿了抿唇,眼底有一抹流光,像黑暗的湖水中,投下一粒石子,水波漾開幾許光澤。再一轉,看見了縫上的手臂,針是極大的,縫得是極粗糙的,皮肉外還露著筋骨,像拚兩塊毛氈一樣,毫無細密一說。
文澈額頭上的青筋似乎又青了一些,他歎了口氣,道:“要不你幫我按著,我自己縫吧……”
安寧飛快的縫完最後一針,轉了轉胳臂,欣賞了一下,自我感覺良好,他說話時,正往他肚子上摸去,拽住一根腸子。
文澈手疾眼快的奪了下來,道:“這個還是我來吧,不敢勞煩姑娘。”
安寧一貫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心底裏懶得動手,於是挑了挑眉,依言把水針放在他手裏,文澈暗自籲了一口氣,低頭縫起來,還好隻有腸子,不然五髒六腑都流出來,再塞回去就費力很多了。
安寧抱膝坐在一旁,看著他的動作半晌,忽然道:“你出來的時候,有沒有遇到什麽人?”
文澈搖了搖頭,又好似想到了什麽,扭頭道:“並未見到什麽特別的人,我看塵鬼在甬道裏死去不少,姑娘法術精深,小生佩服。”
安寧沒說話,思緒飄遠了些,意外偶遇的那個陌生男子,身有仙氣,不知是哪方仙人從天而降,倒是好心。
安靜的夜晚,時有鬼魂四處遊走,兩人身處其中,一個縫肚子,一個托腮昏昏欲睡。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林中霧氣稍散,深綠色的葉子上蒙上一層晨露,細小的抽泣聲在安寧身邊響起。
安寧和文澈兩個人一前一後睜開眼睛,見白舟蜷縮著側躺在地上,兩隻手捂著眼睛,身子偶爾抖上一下。
兩人對視一眼,沉默不語。
白舟哭了很久,聲音不大,想來是咬著嘴唇兀自隱忍,小小的孩子縮成一團,看去十分可憐。他今年不過六歲,一夕之間,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昨日那點微小的期盼,如今也化作齏粉。
安寧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這世道艱險,她走南闖北很多年,見到的孤兒也不少,後來他們去哪裏了呢,沿街乞討?終歸不過一個死字。
可她從未安慰過別人,雖與這孩子相處時間不短了,但這話到嘴邊說不出口來。而文澈是個失敗典型,更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白舟哭了好一陣子,悄悄拿袖子擦了擦臉,紅著眼圈坐起來。
三人或坐或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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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我是不是很沒用?”
安寧怔了一下,聽白舟哽咽著道了一句。
他一個小家夥,好好活著都困難,還能有什麽用?
“我想救阿婆,可是我除了會畫那種符篆,其它的都不會。”白舟抹了抹眼睛,道。
文澈抿了抿唇,注視著白舟,搖了搖頭道:“不。”
白舟淚眼朦朧的看向他。
文澈歎了口氣,道:“這世上有很多人失去了親人,但敢入地府尋人的卻不多,你很勇敢。”
白舟懵懂,抽了抽鼻子,道:“哥哥,你連死的不怕了,豈不是更勇敢。”
文澈身子僵了僵,冰冷的手摸了摸白舟的頭發,搖了搖頭,道:“萬事艱難,死了比活著容易,故而努力活下去的人才更勇敢。你可曉得?”
白舟紅著眼睛看著他,輕輕點了點頭。
安寧望著文澈略帶自嘲的模樣許久,轉開了視線。
樹林外,陽光隔著霧氣和濃厚的雲朵,斑駁的灑在地上。今天不是一個好天氣,空氣中有腐朽的味道,不知道又有幾個村莊被毀,地府中又添了多少隻新鬼。
樹林的邊沿,文澈站在陰影裏,太陽微弱的光芒照不進他周圍一尺處,遠山模糊,連綿起伏,他眺望了一陣,問身邊人,道:“姑娘後麵有什麽去處?”
安寧想起自己丟失的內丹,隨口問了一句,道:“我在找人。你這幾日可有見過一個鯉魚精?”
她這一問沒報太大希望,不料文澈卻道:“可是穿著紅衣?”
安寧微怔,點頭道:“是,你竟見過。”
文澈道:“這些年鯉魚精不多見,不過鬼門開前見過一個。”
安寧心頭不禁微動,問道:“那你可看到她往哪裏去了?”
文澈搖了搖頭道:“具體去了何地,確實不知,但大體是向西方走了。”
安寧點了點頭,道了句謝,這是近些日子以來為數不多有用的消息,全當因禍得福。
白舟在她身旁,默默聽著兩人說話,分別在即,心裏再次難受起來,他抿緊唇低著頭不吭聲。
“小兄弟,你要去何處?”
白舟看了看兩人,一個念頭在白霧茫茫、散亂成團的心頭亮了亮,他輕聲道:“我……我要去學法術。”
文澈皺著眉道:“學法術?”
白舟點了點頭,道:“我早就聽說了,東邊的沂山仙派是最厲害的,救了好多人呢,我要去拜師,等學會了,就能打過那些怪物了。”
他想了想,又道:“大哥哥,這個世上總會有人能消滅它們的吧?”
“也許罷,”文澈思索一刻,道,“我曾聽聞,數萬年前,上古之神用神器鎮壓了塵鬼,後來神器被毀壞,散落四方,若有神器在手,或能處置塵鬼。”
此事六界之人都有耳聞,隻是數萬年間,無數人尋找,都沒有蹤跡。
白舟不知神器是何物,隻道:“我要好好學本領,雖然不一定能找到什麽神器,但我也一樣能打敗它們!”
他的目光本有一些迷茫,但話說出來以後,似乎堅定了很多。
他這一走,怕是要沿路乞討著前進了,跋山涉水,路途遙遠,一個孩子,不一定走得到,走到了,沂山仙派也不一定收他為徒。白舟不是不懂,略想一想心裏也很害怕,可是又能怎樣呢,他已經一無所有。
和安寧、文澈告別時,他端端正正跪下來,給二人磕了個頭。
未來的路,得自己走了。
安寧站在山坡上,看白舟小小的身子慢慢走遠,像是有些忐忑不安,他幾次想回頭,生生忍住了。
安寧微抿了抿唇,似是想到什麽,輕歎了口氣,左手指尖忽有一抹清輝閃了閃,亮起複滅。
林間,有微弱的光線散在地上,隨風搖擺,空氣似乎格外陰冷,並沒有溫暖的感覺。
鵝黃衣衫的女子在短暫的停留後,也緩步離去,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層疊的密林中,隻餘霧氣恍然飄散。
文澈身形未動,於原處望著垂曳她身後的那道煙氣靜默而立,許久沒有動作,唯有目光在霧氣中越發複雜,像沉澱著地獄的陰霾無法驅退。
那女子方才為他縫補的冰針尚握在他的掌中,他緊了緊拳,忽而鬆手。
冰針落在地上,化成了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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