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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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老一小兩位貴客走入酒樓之後,張菊仙便伸手輕輕拍了拍身前閨女的肩頭,紮有衝天辮的小姑娘抬頭望了眼自己的母親,見到後者往樓上使眼色,小姑娘心裏恍然,在兩位貴客落座之後,她便小跑著上了客棧的二樓。

    見到自家閨女上了樓之後,張菊仙便移步來到桌旁,躬身對兩位貴客說道:“也不知二位客官還需要些什麽?”

    長有一張好麵皮的年輕公子哥,對客棧四周環視了一圈,最後看向這位個子不是很高、觀其麵相已近中年的婦人,露出一個微笑,柔聲說道:“上幾道拿手的菜便是,即便重複了也無所謂,隻要足夠我們八人吃的便可。”

    張菊仙正愁這位公子哥要是報上幾道食材珍貴的名菜,她又該怎麽辦。要知道,這間好運來客棧,就隻有她與自己的閨女二人而已,所有打雜的活計,或是燒菜做飯等事務,都由她們母女二人來完成。

    而且因為綠水鎮所在的位置過於偏僻,更是幽州地界的邊界之地,很少會有聞名而來的達官顯貴到此遊玩,這就使得好運來客棧所儲備的食材並不多。

    不過話又說回來,綠水鎮似乎也沒有哪處地方是出了名的吸引人,這就更加導致綠水鎮的遊人稀少。一些個開店鋪的也都指望不上異鄉人來他們這裏光顧,而本地人又因為綠水鎮本就屬幽州地界的貧瘠之地,人人隻夠自給自足,哪有多餘的閑錢來消費。

    張菊仙與年輕公子哥鞠了個躬,雖未說什麽,但對於這位善解人意地公子哥給予了她最大的誠意。

    張菊仙快步離開了廳堂,前往後廚,她挎了隻稍大些的竹籃子,然後從後院的後門離開,前往綠水鎮的中心街道。雖說是中心街道,可依舊是黃泥路,細雨綿綿,路麵泥濘不堪,張菊仙冒著小雨,不顧褲腳與鞋麵染上泥漿,快步走向綠水鎮居民城裏的小型蔬菜市場。

    如今已是黃昏,張菊仙不知道蔬菜市場那邊還有沒有人,雖說年輕公子哥說是菜品重複了沒有關係,可張菊仙還是覺得要對頭客留下一次好的印象,這也正是為什麽,在她的閨女張不苦騰出她的房間充當第七間房的時候,張菊仙更不會在意的把自己房間也騰出來,充當第八間房。

    綠水鎮是幽州偏遠小鎮,本來就沒多少外鄉人會大老遠跑到這片貧瘠之地來受罪。一般來到綠水鎮的外鄉人,多半就是那些從揚州邊界過來的人。甚至有些時候,一些商隊若是經過了綠水鎮,隻要不是遇上疾風驟雨這類惡劣天氣,他們都寧願選擇繼續趕路,也不願在綠水鎮停留並找地方休息。

    一般而言,越是貧瘠的地方,越容易遇上黑店。

    不止是商隊如此,那些保鏢的鏢隊也是如此。

    途中,張菊仙保持著一個微笑。

    她聽人說,愛笑的女人運氣都不會太差。

    她一直保持著微笑來到小型蔬菜市場。

    由於已近黃昏,早晨摘去的瓜果蔬菜都已過了最新鮮的時辰,所以許多瓜果菜農都已經離去。

    張菊仙來到這一處由茅草搭建的簡陋市場,掃視一圈,沒有見到肉販子,就連菜農也十去九空,不過幸運的是,總有一些上了年紀的老農仍在堅持,不過眼下時辰實在有些晚了,張菊仙見他們都在收拾攤子,準備離去,這會兒趕緊小跑上前,急喊著“等一下”,她來到老農的攤子前,挑了些還算比較新鮮的蔬菜,付了銅錢,急匆匆往回趕。

    七十多米的路程,不算遠,而且張菊仙趕得也比較急,幾乎可以說是在雨中飛奔。回到客棧的後廚時,見到了閨女不苦,已經動手清洗客棧中儲存的幹燥易保存的蔬菜了。

    “不苦,房間都收拾幹淨了嗎?”張菊仙匆忙來到少女的身旁,將籃子裏的蔬菜遞給了少女。

    她也不等女兒回話,腳步迅速地來到灶台的後方,取了些幹燥的茅草,以焠兒引燃,開始生火。

    少女一邊仔細地清洗蔬菜,一邊回答道:“娘,我都整理幹淨了。被褥也從庫房裏拿出幹淨地換上了。咱們房間裏的東西,我也都搬到二樓的庫房了。沒有讓他們發現。”

    此時正在清洗一口大鍋的張菊仙微微一笑,倒也沒出聲誇獎表揚。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苦命家的孩子早懂事。張菊仙母女是又窮,又苦。唯獨剩下丈夫生前留下的祖產,也就是這間好運來客棧。

    事實上,張菊仙大可仗著這間客棧改嫁。不論是售賣掉客棧的地契也好,或是以這間客棧作為嫁妝,她都能找的上一戶較好些的人家,況且,她的相貌也並不醜陋,更是十指沾得陽春水,什麽粗活累活都可做得,上得了廚房,下的了農地,即便是在寒冬臘月,她仍是會抽出時間,替大戶人家接下洗衣服的粗活,雙手凍得紅紫一片不說,她都記不得自己的雙手有多少次被凍得失去了知覺。

    可就是這樣一位要強的女子,也有怯弱軟小的一麵。

    張不苦依稀記得,那是在半年前,綠水鎮下了一場曆年來最大的一場雪。

    那一天很冷很冷,綠水鎮幾乎沒人出門。可她的娘親還是挨家挨戶地拜訪,希望能找幾份洗衣服的活計。越是天寒地凍,洗衣服的人就越少。那些大城鎮裏的富貴人家,自然不缺人洗衣服,府中自然會有奴仆做這些活計。可綠水鎮隻是貧瘠小鎮,那一天,幾乎每一家換洗衣物都堆給了張菊仙清洗。

    那天委實是冷,所以即便是張菊仙要價一文錢兩件衣服,還是有很多戶人家舍得這筆銅錢的開銷。張不苦偷偷去結冰的河邊看過,她發現自己的娘親先是用棒槌敲破了湖麵的冰霜,然後再開始一件一件地仔細清洗衣物。

    張菊仙的雙手,在下水第三次的時候,就已經被凍得通紅,到了第七次的時候,已經是紫紅一片,而到了第十三次的時候,她的雙手已經失去了知覺,而且雙手仿佛是要滴出血來一般,黑紅的可怕。

    張不苦遠遠地站著,她隻看見自己的娘親,伸出黑紅黑紅的雙手放在自己的嘴邊,然後張嘴不斷往手心吹熱氣,時而又將彎曲如勾爪的雙手相互揉搓,每次揉搓,她的臉上都會露出一番忍受火辣痛楚的表情。

    少女看得心疼。她過去幫忙,雙手隻是下水了三次,就已經徹底失去了知覺。雙手的手指更是彎曲如勾爪,根本不聽使喚。

    所以,少女就時常告訴自己,不管以後的日子過得是好是壞,她都要為自己的娘親分擔一些活計。她也不是沒有和娘親提過,說是娘親大可以再找一戶人家嫁了,即便繼父對自己不好也沒關係,至少娘親的負擔會減輕許多,不用再這麽辛苦。

    可張菊仙隻是笑了笑,沒有說什麽“我怕繼父對你不好”或是“生是張家人,死是張家鬼”的忠貞誓言。可她越是不吐露心生半分,少女對娘親的愧疚就會越多。她一直覺著自己就是拖油瓶,如果沒有自己,娘親就不用顧及自己,隨時可以改嫁。

    她曾記得自己父親的遺書當中就有寫著,他準許自己的妻子將好運來客棧當做嫁妝,改嫁良人。

    可她沒有。

    所有的苦,所有累的,她都一肩抗之。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少女現在雖然不懂,可當她懂得的時候,已是嫁做人婦,成為了一位酒鬼的妻子,更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不惜狠下心痛殺了自己那位一旦醉酒就會對三歲的兒子拳打腳踢的丈夫。

    家暴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生殺念。

    ——————

    當肖漢等人從綠水鎮的私用馬廄返回好運來客棧的時候,桌子上已經擺上了一兩盆熱氣騰騰的菜肴。

    與先前在小言歡樓打尖時一樣,分為兩桌,肖漢與孫駱涯、萬事通一桌,其餘五人一桌。

    兩桌的桌麵上分別上了兩道菜,都是韭菜炒雞蛋和冬筍燉臘肉。

    就當肖漢以為今夜八個人就吃這四盆菜的時候,那位紮有衝天辮的少女從後廚端著一隻托盤緩步走來。托盤上,盛有兩盆相同的菜,是爆炒青菜。

    孫希平下意識地挑了挑眉,感情自家少主也夠小氣的啊,這次咋沒之前在小言歡樓時的派頭了呢?

    對於這位傻大個的心思,一直坐在長凳上,瞑目吐納的孫駱涯,自然是不會知曉的。即便就算是他知曉了,也大概隻會說一句,以肖漢的這點智商,恐怕也就隻能想到是我小氣了。

    在少女將兩道菜分別端上桌後,她就小跑著離開廳堂,前往後廚。

    吃飯自然是少不了酒的,孫駱涯事先就與老板娘要了四壇女兒紅,他們這一桌隻喝一壇,牛亦、章河卿等人的那一桌,則是能喝三壇。喝不完可以退,不夠喝的就以茶代酒。這一點,就真的是孫駱涯摳門了。哪家客棧巴不得自己客棧裏的酒多賣出去一壇?

    好運來客棧的老板娘心裏也是這個打算,不過她也做不來強買強賣這種事,更何況,她們母女倆,鬥得過這一對佩刀佩劍的男女?

    在張菊仙看來,這一行八人之中,恐怕就隻有那位耄耋老人最人畜無害了。而那位腰間掛有佩刀以及別有青竹玉簫的俊美公子哥,似乎是八人之中身份最為尊貴的。其餘人,除了老人,似乎都要稱年輕人一聲“公子”。

    張菊仙在心裏如此推敲了一番,便不再多想,端著四盆菜肴就走出了廚房。身後跟著一位托盤裏放著兩盆菜的衝天辮少女。

    母女兩人來到廳堂,分別替他們八人上好了菜,然後就躬身朝八人拜了拜,歉意道:“各位客官,敝店拙劣,還望客官們將就著吃,若是客官們不滿意,敝店不收這飯菜錢便是,可還是希望客官們不要委屈了自己的肚子。當然了,鄙人的意思是希望客官能先吃飽了肚子,再來決定這些飯菜好不好吃,若是不好吃,便不收錢。”

    其餘人都沒吭聲,隻有孫駱涯朝老板娘擺了擺手,微笑道:“民以食為天。人吃東西,就是為了補充一日所需的能量。我們有熱乎乎的東西吃便好,總比下雨夜露宿街頭,啃著幹餅吃來的要好吧?老板娘,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張菊仙隻是笑著點頭,並未出聲附和。

    兩桌分別五道菜,加起來一共十道。

    孫駱涯考慮到五人是否夠吃五盆菜,於是就端起了自己桌上的兩盆菜,又送到了章河卿他們那一桌。自己的桌上,隻留下兩菜一湯。孫駱涯與萬事通的胃口不大,隻是隨便吃了一點,其餘的就交給肖漢解決。孫駱涯和萬事通兩人,還是以喝酒為主,一壇酒很快便見底了。

    喝完了酒,孫駱涯也沒有再要酒。出門在外,總歸比不得在角鷹山上,事事謹慎小心為好。孫希平就曾為角鷹山的總壇弟子訂了條規定,其中就有飲酒不醉酒的說法,大概的意思是出門在外,喝酒適量。

    在買酒方麵,這真不是孫駱涯小氣。他自己也是喜好喝酒之人,巴不得多買幾壇酒,可是在江湖中,遠沒有在角鷹山上來的“醉生夢死”,萬一喝醉了,就真的是死了。江湖,就是這麽奇妙的地方。誰也不敢掉以輕心,因為掉以輕心的人基本都在江湖中喪了命。

    自然地,這類人又如何不會被江湖給淘汰呢?

    牛亦等人倒也幹脆,五個人硬是將七道菜給吃完了,連菜渣子都不剩,就隻剩下菜盆上的油水。酒水滴點不剩,五個人均有喝,沒有誰是一杯即倒的辣雞貨色。

    他們一行八人,在吃飽喝足之後,便上樓休息去了。

    唯獨留下那對苦命的母女,開始互相幫襯著打理客棧裏的一切。

    少女在這如花一樣的年紀中,手上腳上,早已長滿了同齡人望塵莫及的老繭。

    而一旁的婦人呢,卻也同樣是在最該受到愛人潤澤的年紀,嚐盡了人間百味苦楚。

    可她卻從來沒有抱怨過。

    即便她沒了丈夫,可還有女兒。

    所以,她不覺著苦。

    為了女兒,她甘願嚐遍百苦。

    因為有了女兒,她才沒有嚐到一種苦楚。

    人間苦,最苦是孤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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