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前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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晗幽披一身白袍,人尚且隱在霧中,就已聽到他清清淺淺的笑聲:“不知是哪位樂師琴藝如此高超,能令殿下流連此地呢?”
彼時晗幽是天殺老爹跟前的紅人,能征戰能下棋、能寫書能作畫,隨性灑脫,仿佛萬物皆不入眼。因先前救過我一命,在得知我短命後又起惻隱,所以即使事務繁忙,他也常常來看一看我。
我自小便很喜歡這個大我不多的、也就大個千兒八百歲的年輕上神,喜滋滋地拽住遙夜的袖跑過去:“晗幽,他會彈琴!”
遙夜道了禮,垂目而立,很是敬畏。
“咦,這位有些麵生啊。”晗幽湊近了看他,托住下巴,白淨的麵皮勾出似有似無的笑意。
其兩張臉距離之近,其眼神之專注,就如在鑒賞難得的寶物。
遙夜的臉隨之紅了一紅,作揖道:“小仙遙夜,是新晉的神女侍人。”
“這麽害羞,多少歲飛升的?”
“弱冠……”
晗幽仿佛將寶物鑒賞結束了,立直身子,手裏幻出把折扇搖了搖:“是了。幾日前飛升的新仙中有一位是三世修道,七情六欲皆去,因此飛升得早,以後會永遠是個弱冠公子的模樣。那應該就是你吧?”
遙夜微微搖頭:“飛升早晚、年歲外貌,都抵不過是皮下白骨罷了。”
晗幽悵歎苦笑:“比我還會論道,本上神這個前浪遲早被拍死在灘上。”
他們論的這些事務、這些道,那時候的我一概不懂,隻覺得說來說去忒無聊,變著法地終於把晗幽拐回了我自個的殿裏,聽他講人間的奇聞異事。
我不能去人界,所知道的都是聽聞,想象出來的景象其實和真正的人界差了十萬八千裏。
晗幽這次留了整個白日才離開,我卻沒有聽盡興,看著他雪白的背影,嘴裏還念叨:“中秋的月餅……是像月宮那麽大的餅麽?那要怎麽吃啊?”
“月餅大小不過手掌,寓意圓滿。”身邊第一次有人替我解釋。抬目,果然是遙夜,他似乎已在這裏站了很久。
這時我才想起他是人飛升來的,連忙追問:“晗幽說中秋時人界要看月亮,可是月亮明明在下麵,要怎麽才能抬頭看到?”
他仰頭往外麵星輝斑斕的夜色裏望一望:“月雖低於神界,卻高出人界許多。在人界,每個十五十六的晚上,月便如這裏往下看那麽圓,在那之前是新月,在那之後是殘月……”
說著說著,不知何時他坐到了我身邊來,拿手比劃,令我聽得看得很盡興。不愧是人界來的,當過人,才更清楚人的感受。
這一次我發現了他的好處,更是時時刻刻想同他待在一起,而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蓮池。有時他彈一曲琴,有時他為我講述人間種種,有時我們一起討論那朵不識好歹的蓮花。
除卻蓮花,其餘花草我都格外細心照顧起來,漸漸地整個木葉園的草木都受了恩澤,個個生得十分茁壯,再沒有之前讓別的侍人隨便打理時病秧秧模樣。
神界從來不知歲月,後來更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幾年、或許是十幾年。
許多年裏,在晗幽不在的時候,他總為我補說很多外麵的事物,回答我很多稀奇古怪的問題;有時還趁我睡著,將人間的物什帶來。
起先卑微羞澀的他,雖還是那副恪守禮節的模樣,卻也漸漸變得開朗。晗幽注意到他,多聊幾句,常常忍不住笑道:“仙嘛,總要隨心所欲才好。待你修為再深些,我去天帝麵前為你求個銜位。”
遙夜每一次都隻是笑,不言。
記得第一次他這樣笑了過後,我以為他巴不得升銜,晗幽一走就不給他好臉色看:“你是不是想要銜位?”
遙夜驚了,半跪下身:“仙職高低皆為外物,小仙從來沒有如此作想……”
“你、你剛才明明笑了!”我那時氣急敗壞,死盯著他,“你想要的話,我去跟父神說,給你封個天君元君,給你找個封地府邸,什麽都可以給你的!……”末了竟再凶不起來,帶著輕微哭腔,“……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想起來,覺得自個真是個小孩子脾氣。
遙夜聽罷,露出無奈的笑容:“殿下誤會了,小仙並非此意。”
我委屈地揉眼睛:“那你剛才笑什麽?”
“君子不拒人好意,因而小仙才一笑置之。”他解釋道,“況且,小仙也沒有答應晗幽上神。”
我還不太信:“真的?”
他篤定頷首:“真如真金。”
於是我相信了,但仍是假裝生氣地努著嘴:“哼,就算是真的也不想理你,我現在要一個人去蟠桃園玩。”
他的笑意一下斂去,取而代之的是焦急:“殿下少有離開木葉園,況且蟠桃園阡陌錯綜,如今殿下一個人去,恐怕不認路,不妥。”
“有什麽不妥的,我又不可能就走不出去了。”
他驚疑:“殿下為何這樣說?”
我笑起來:“因為我迷路了,你就會來找我啊。”
遙夜呆住。
他發呆的時間委實長了些,我磨磨蹭蹭往門口挪了好一會,也沒見他跟上來。最後站在門口,終於忍不住了:“喂……你還不起來,真的要我一個人去麽?”
他醒覺,發現自己一直是半跪行禮的姿勢,才徐徐起身,對我淺淺地笑:“小仙陪殿下去吧,殿下不必擔心迷路了。”
有你在,我再也不會迷路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後來,發生了件不得了的事。
一日遙夜撫琴的時候,蓮池中心那朵不識好歹的玩意,花瓣居然舒展開了一小會。它有了初步的神智。
我連著高興了好幾天。起初遙夜也是同我一起高興的,且他更加細心嗬護那朵蓮,但好景不長。
又是神魔之戰。
天殺老爹本不許戰事傳到木葉園來,可此戰非比尋常,戰事激烈到魔尊與神將同歸於盡、激烈到魔後承襲夫位帶領魔軍直逼天庭、激烈到沒心肝的老爹忍痛割愛竟然把晗幽給推去當神將。
世間豈有不漏風的牆。晗幽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而神魔之戰也事關神界,我沒了照顧花草的心思,日日學人的樣子祈禱晗幽無事、祈禱神界平安。可我忘了,我本就是神,還能祈求誰?
卻沒料到,木葉園裏混入了內應。
那日我正為戰事憂心忡忡,和遙夜相對無言許久,蹲在蓮池邊發了好一會呆,忽然有位侍人闖來,詢問日常事宜。他聲音有意說得小,我聽不清,讓他過來些,沒想到他剛近我身幾步,一柄魔刃便幻於手中,就著魔刃向我衝來。
我從沒見過真正的戰事和血腥,頓時便傻了,眼前卻掠來一個身影,他的強盛仙力接住魔刃,而一手又將我護在懷中。
一招難分勝負,雙方都被逼退。
遙夜緊緊攬住我,冰冷的目光從周圍突然冒出來的十幾個魔軍身上一一掃過。
戰爭從來沒有說話的時間。下一刻,他竟以一己之身去力戰那十幾個魔軍,不時還騰出空來護我,覺到我瑟瑟發抖時,他伸手蒙住了我的雙眼:“別看,我帶你逃。”
我閉上眼,聽他的話,讓他拉著我保護我,什麽都不看。
偶爾聽到血液噴灑的聲音,有些遠,那應該不是他的血。
不知道他拖著我這個累贅戰到幾時,才終於抓著個空隙,拉著我踩上一陣仙風奔逃。
沒有刀兵相接的聲音了,我捂著眼問:“可以……可以睜開了嗎?”
“殿下還不可,他們在追。”他說罷,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迅速覺到不對,睜眼看時,看到他,一身是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