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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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古之心仍是那副熔岩翻騰的模樣,千年萬年來沒有一絲變化。∮頂∮點∮小∮說,x.唯有浮在其中的外圓內方的石台中央的石盤上,“唐克隋”三字格外顯眼。
我先前設下的封印還在,可這等封印,哪裏敵得過三皇神器凝成的忘塵劍。
望著前方懸在半空、仍然仙姿絕世的身影,我恍惚覺得,他似乎下一刻就會轉過頭來,帶著如沐春風的笑,告訴我他隻是一時衝動和玩笑。可先前將我傷成這樣的是他,現在可怕到瘋狂扭曲的也是他。
恒夜居高臨下,低頭望著那個於他而言脆弱不堪的封印,唇角微微上翹。一揚手,忘塵劍如離弦之箭直下,伴著崩裂的巨響和煙塵,封印頃刻化作齏粉。
我待在岩壁上的法障裏,受的傷已有些許愈合,便用盡力氣喊道:“恒夜,你會毀了整個人界的!”
他輕蔑地勾了勾唇,連看都不曾看我一眼:“人質要有人質的自覺。我已殺了這麽多人,若你不識相,我自不介意手中再添鮮血。”
“你——!”
我氣得咬牙切齒,可我現下除了勸他罵他,什麽都做不了。
恒夜冷笑出聲,卻並不睬我,穩當當落腳在石台邊沿。徐徐輕風吹拂,裹著熔岩的灼熱,我卻感受不到哪怕半分暖意。
他向中心的石盤走去,步履緩慢得像是常日散步,到石盤麵前時,閉目輕歎了口氣,輕撫上那三個字,指尖一字一字細細摩挲,仿佛在品味一種久違的美好。
“百年來的李唐,還真是一片安樂之景。”他的聲音充滿平靜,“隻可惜,片刻之後,這片李家的天下,將不複存在。”
我依然沒有放棄:“你既知道人界被大唐治理得很好,為何還要這樣做?”
他收回手:“你可知,因為這三個字死去的人是誰?”
“誰?”
“我的父皇、母後,還有我的兄弟、姐妹、玩伴,許許多多我認識的、不認識的人…… ”他的回答莊重而蒼澀,“那一年,我才十二歲。”
我不由微微發抖。
他仰起臉,望向高聳岩壁之上的一線蒼穹:“叛軍入宮,他們一個個在我麵前倒下,鮮血和許許多多別的人的血融在一起,紅得和盛宴上的綾羅一樣。”
“我同小妹逃出了宮,躲在蓬草裏,身邊無食無水,若再無所作為,亦難逃一死。我安頓好妹妹,自己偷偷出去尋些食物,幾番周轉,終於以為能得半日安飽,可沒想等到我回來時,遠遠就看到,妹妹被一個叛軍揪出來踢打,最後,被拿劍……刺穿了胸膛。”他略略一頓,深深吸氣,“我再也不敢上前半步,倒頭就跑,跑不動了就爬,爬不動了就躲,手腳潰爛,麵目全非,像畜生一樣藏在農舍的羊圈裏哭泣,看著外麵的傾盆大雨。我那時才明白,原來家仇國恨,就是這樣的。”
他語中悵然:“天下大變,蜀山仙人到長安濟世,我那時已三日不得食物,空懷複國之心,卻無複國之力,便幹脆孤注一擲,以生死相賭,拿刀砍入自己右胸和手臂,倒在仙人要路經的地方,若不得他帶回蜀山施救,便必定難逃一死。後來,”他難掩無奈的笑意,“我賭贏了。”
他說:“自那時起我便知道,一切的心願和仇恨,隻有在我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義。”
然後,他就懷揣著這種仇恨,拜入蜀山、修習術法、渡劫成仙,活了百年,直到現在這一刻,站在太一天輪麵前,離他的心願隻有一步之遙。
我亦覺惆悵,沒再說話,卻聽他放柔了聲音:“師侄真是好心,即便我如此待你,你還能對我報以幾分憐憫。”
他不說還好,一說我便覺惱怒。人心本善,我可憐的是他的經曆,不是他的所作所為。
他笑道:“除卻作為人質,帶你來此,我還想看看你這個神親耳聽到我的話、親眼看到生刻被改後的神情。此刻你對我憐憫,不知片刻之後,李有期江山易主,你又會如何。”
終於他娘的扯到正題了。我氣咻咻道:“有期對誰當皇帝沒興趣!而且,強行修改生刻,違逆天命,盤古之心熔岩湧入人界,無論是誰的江山都將毀滅殆盡,你不可能複國的!”
“落到如此境地,湄師侄還想欺騙於我,看來你對李有期還真是用情極深。”恒夜麵色一冷,虛起眸來,“師侄不必擔心,待到大隋統一天下,武周與李唐在人界將無任何立足之地,這魔神之禍自然解除。我做的是回護蒼生的好事,師侄如此拘泥於一人之私利,可會讓令師寒心啊。”
鬼知道到底是誰拘於一人之利!我極為不忿:“明明為一己私利的是你!”
“哈?私利,何為私利?”他冷冷道,“李淵造反,踩著我親人的屍首安坐在我父親的皇位上,難道不是為了一己私利?晗幽為護你名節,險些與整個蜀山翻臉,後又因你入魔,置天下蒼生於不顧,難道就不是為了一己私利?仙神尚且如此,六界何人可能例外!況且生刻修改,人界自此泰安,不亦是好事?”
我一時怒極,甚至聽到自己攥拳的響聲,可我現在根本沒有任何辦法能夠阻止他。
恒夜回過身去,一手猛按在那三個字上,層層仙氣如**開:“嗬,生刻?”
“不要!!”
我一眼就看出他要做什麽,凝出畢身神力,但這法障因忘塵劍而成,幾乎堅不可摧,連一絲縫隙也無!
那三個字何其脆弱,頃刻在他的仙力下散作烏有,下一刻在浮現出的,如他所願,赫然“隋克唐”三個金字,耀眼的光芒猶如新生,好像整個盤古之心都明亮了幾分,好像它將帶來的並非人界毀滅,而是天下靖平。
“嗬嗬……嗬哈哈哈……”
隱忍百年的笑聲第一次爆發而出,瘋狂而扭曲,笑他這百年來沒有白活,笑他所恨之人江山傾頹。可這笑,於我而言,更是人界將滅而不自知的征兆!
盤古之心熔岩開始沸騰,不能再等更不能再忍。將所有神力凝於手中,咬一咬牙,拚著足以致死的反噬的危險將畢身神力斬出,骨骼發出悲鳴,渾身劇痛如刀割,終於聽得一聲爆裂般的轟響。我眼前一花,隻覺自己猛地墜落下去,卻再沒有什麽力氣能支撐自己飛起來。這麽一摔,要麽摔倒石台上粉身碎骨,要麽摔進盤古之心連點碎渣渣都不剩。
到底,我沒剩骨頭,也沒剩渣渣。
下頭忽來一坨軟綿綿的白雲將我接住。一陣眼花過去,我背朝石頭麵朝天,看到流雲般的白袍飛舞,一人熟悉的麵龐近在眼前,卻莫名陌生。
他摟著我的肩膀,神色難掩傷意:“切莫心急,快些理順氣息。”
我喉頭一苦一哽,險些如孩子般大哭起來。我以為,以為此生自他走近那小殿,他就再也不會像過去那樣來救我一次,再也不會願意回頭看我一眼。
現在,他就在這裏。
晗幽也確把我當懵懂孩子,摟在懷裏輕拍著安慰:“沒事了,沒事了。”
我隻是像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他說什麽我都願意聽著,他的話,我句句都會聽。
可他明明法力盡失,這才過幾日,就恢複到能騰雲駕霧了麽?
晗幽的動作忽然滯住,低頭悶悶咳嗽兩聲,又迅速揩了揩嘴角。看似並不十分嚴重,可我明明看見,他揩去的是嘴邊的血。
“師徒情深,委實令人動容。”恒夜神色自若,揚頭往天上望去,“李有期,你果真帶人前來,可是再不顧及湄師侄性命?”
半空中禦著劍的墨藍身影,不是有期又是誰。
有期略看我一眼,又對恒夜道:“師叔不如看看,到底是誰來了。”
一個嬌小的身影從他身後探出頭來,踩著靈劍穩穩落地。
“哥……哥哥。”怯生生的女孩聲音,充斥著的再不是昔日的依戀,而是無盡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