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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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珪語出驚人,外書房內不獨太子殿下,便是滿屋子的朝臣都怔住了。呆愣了許久,方才反應過來。各人的表現也都大相徑庭。

    以趙寅為首的,讚同太子殿下壯士斷腕的這一批朝臣,登時津津有味地打量起陳珪,並在心中暗暗估算起來。若說眾人看今日之前的陳珪,不過是個僥幸入了貴人的眼,又有些八麵玲瓏阿諛奉承的小聰明,能哄得太子高興,順帶著自己也能得些好處的佞臣而已。

    因而眾人雖被陳珪奉承的高興,卻打心眼兒裏並不在意這個人。原因無他,誰會對一個隻懂得討好獻媚又性情溫順的玩意兒另眼相看,更遑論提防尊重?

    可是過了今日之後……眾人默默打量著麵對太子也能侃侃而談,言辭犀利有條不紊,且又鋒芒畢露殺伐決斷的陳珪,不覺心下微凜。更有心思靈活的,登時放開了眼下的事兒,開始苦苦回想著自己從前有沒有因為態度輕慢或者別的緣故得罪了這個人,順帶著盤算一下今後對陳珪的態度……

    畢竟一個玩意兒不可怕,可是憑借三言兩語就能隱隱說動太子放棄兩江勢力的這般心狠手辣的謀臣,能不得罪還是不得罪的好。

    在座之人既能被門人汲汲的太子殿下封為座上之賓,其心性手段自然都不一般,心中盤算更是如電光火石般,一息間早已轉了好幾個彎兒,還叫旁人看不出來。唯有陳珪這等心細如發時時留意之人,才能些微的覺察到趙寅等人衝他微微點了點頭,眸中隱露讚許之意。看他的神情也不似先前那般輕慢了。

    有人讚譽滿意,更有人不以為然。至少石榮回過神後,回想起陳珪先前的不遜之言。登時勃然大怒,指著陳珪麵紅耳赤的罵道:“陳子璋,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如此非議太子殿下。你這般出口不遜……你這是以下犯上!你這是大逆不道!你、你……”

    石榮氣的口不擇言,指向陳珪的手都在哆嗦,麵色更是鐵青一片。然而身為當事人的太子殿下卻一反常態的沉默不語。用一種仿佛初見陳珪一般,新奇陌生的目光打量著陳珪。

    陳珪見狀,先是躬身向太子殿下告了罪,又好整以暇地衝著石榮拱了拱手,這才不急不速的解釋道:“太子殿下贖罪。非是微臣出口不遜,實乃局勢如此,我等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陳珪說著,又看了眼端坐在案前若有所思的太子殿下,正色問道:“敢問太子殿下,在您心中,是兩江一隅為重,還是帝王聖眷一世清名滿朝文武天下百姓為重?”

    倘或看明白了這件事,那麽此事該如何取舍,也就無需糾結了。

    果然,太子殿下在聽過了陳珪最後一席話後,原本還有些茫然的眼眸立刻清明起來,麵上的神色也不似方才的優柔寡斷,他有些莫名地看了陳珪一眼,沉吟半日,方才出口說道:“時不我待,孤這便入宮請安,向父皇舉薦六弟為欽差大臣,徹查兩江之事。”

    一句話落,陳珪心下更定,忙躬身說道:“太子殿下聖明。”

    趙寅等諸位大臣亦都起身,皆讚太子殿下決策英明。唯有石榮一脈人還有些擔憂太子殿下在局勢的逼迫下舍棄了兩江官員,回有損於太子在百官心中的聲望。隻可惜太子主意已定,石榮等人亦無可奈何了。

    太子殿下雖遇事優柔,然既下定了決心,行事倒是果決起來。當即打發宮中太監查探勤政殿的動靜,隻待聖人有暇,即刻入宮覲見。隻趁著小太監去瞧動靜的空閑,倒是有心打量陳珪一回,思及陳珪今日的言談舉止與從前大相徑庭,不覺笑言道:“今日之陳卿,倒是讓孤刮目相看。”

    陳珪聞言,忙躬身謙辭。

    太子殿下因又說道:“從前與你說話兒,也不見你如何果毅剛強,倒叫孤以為你是個八麵玲瓏,不喜與人爭執的性子。今日看來,倒不盡然。”

    陳珪見狀,拱手向太子殿下笑道:“聖人都說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嘛!我這也是為了更好的效忠太子。”

    從前巧言令色哄得太子高興,是為盡忠;如今諍言直諫警醒太子,也是為了盡忠。兩者隻不過是手段不一樣,心思都是一樣的。

    縱然陳珪未曾明說,眾人也都明白了陳珪的未盡之意。登時忍俊不禁,有人敬服陳珪的心思巧妙,有人佩服陳珪的言辭機敏,更有一等人麵兒上不說,背地裏卻佩服陳珪的臉皮之厚。

    太子殿下看著麵前笑口常開說話討巧的陳珪,隻覺著還是這副麵孔的陳珪更讓他自在舒心,不覺笑著伸手點了點人,麵上皆是讚許之意。

    眾人見了,也都知道過了今日之後,恐怕陳珪在太子殿下心中的分量,更重了。

    一時君臣間又說笑了幾句,便有至大明宮哨探的小黃門回身來報,隻說當今正在勤政殿批閱奏折。太子殿下聞言,也不敢耽擱,即刻正冠帶入宮,諸位大臣見了,也都起身告退,魚貫出了外書房。

    直至出了東宮,一直被眾人簇擁著走在前麵的趙寅才慢慢放下了腳步,笑眯眯地轉過身來,竟是在等後頭正忙著與人寒暄客套的陳珪。陳珪見狀,少不得辭了眾人,上前見禮。

    趙寅便向陳珪笑道:“先生向來八麵玲瓏長袖善舞,今日一番言辭,卻是見識深遠擲地有聲。怪不得父親常在家中同我說起先生,隻說先生是個最聰明不過的人。”

    趙寅的父親便是朝廷二品大員錦衣軍統領趙弼和了。說來陳珪能順利搭上太子的門路,還真是托了趙弼和的情兒。之後陳珪能以七品芥豆之官從容升任五品員外郎,趙弼和也是功不可沒。因而陳珪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半個趙府門客了。

    如今然聽聞趙寅叫他一聲先生,陳珪不覺受寵若驚,忙拱手謙辭,乃說道:“豈敢謬承金獎。大人還是稱我子璋罷。”

    趙寅聞言,愈發滿麵春風的改了口,因笑道:“子璋兄同家父乃忘年之交。今日趙某托大叫一聲子璋兄,咱們便各論各的罷。”

    說罷,又笑讓陳珪喚他的字益清。陳珪自然承其好意,笑著改口。

    兩人你來我往又說了幾句閑話兒,趙寅便言道今日同陳珪相談甚歡,眼見天色不早,有意請陳珪一道兒去龍盛樓吃一杯薄酒。陳珪自然知道趙寅的拉攏之意,且他亦有攀附鑽營之心,當即滿口答應下來。

    趙寅見狀,麵上笑容更盛。正欲同陳珪攜手而行,隻見方才在東宮外書房還同陳珪鬥得烏眼兒雞似的石榮滿麵堆笑的走來,向兩人拱了拱手強行加塞兒。

    趙寅無法,隻得帶了石榮同去。

    及至到了龍盛樓,上了二樓廂房,點了一桌豐盛席麵,推杯換盞相互敬了幾杯酒,趙寅才笑眯眯地說起正事兒來。隻提醒陳珪既說服太子殿下放棄兩江門下,如今兩江官員便如釜底抽薪,隻怕要做困獸之鬥。他們且不敢嫉恨太子,隻怕要將這一筆賬記在陳珪的頭上。

    趙寅說到此處,因又笑道:“從目下局勢看來,兩江官場這一回恐怕是要大換血了。然即便如此,兩江官員勢力交錯,人脈棉厚。子璋兄如今既得罪了他們,倒是不可不防。”

    石榮亦皺眉說道:“方才在東宮外書房,我也不是有意針對子璋兄。實在是兩江官員勢力綿厚犬牙交錯,著實不可輕忽啊!如今太子聽了子璋兄諫言,意欲壯士斷腕,看似沒了後患,卻也失了民心啊!今後再遇上三皇子等人刁難,恐怕就沒那麽容易輕易化解了。”

    石榮這一句話,倒是肺腑之言。顯見的是把陳珪當成自己人了。如若不然,也不會當著他的麵兒非議三皇子,更劍鋒直指爭儲之事。並且石榮口中的“民心”,指的也並非是天下黎民,卻是朝中官宦之心。

    陳珪早在向太子殿下諫言之前,便已料到了如今之勢。何況他也有了應對之法。隻是不好和盤托出。聞聽趙、石二人所言,陳珪隻得苦笑道:“我又何嚐不知。然陳珪人微言輕,既無治世之才,又無鎮國之功,卻蒙太子殿下看重,得以時常出入東宮。有道是士為知己者死,陳某雖非甚麽國士義士,卻也知道何為敬忠職守。今日勸諫太子殿下,也是為此罷了。”

    趙寅與石榮聞言,不覺點了點頭,因又笑道:“好在子璋兄遠在京城,又有太子殿下庇護,一時半刻的,他們也奈何不了子璋兄。待到塵埃落定時,想必以子璋兄的大才,也不必懼怕他們了。”

    陳珪聞言,少不得又是一陣謙辭。

    三人你來我往又吃了幾杯酒,石榮略有些醉意,且要出去方便。登時房中隻剩下陳珪與趙寅。趙寅便向陳珪笑道:“子璋兄既有長袖善舞之手段,又有運籌帷幄之才情,如今且又深受太子殿下器重,想必來日前程不可限量。趙某在此先敬一杯薄酒,聊表賀意。”

    陳珪見狀,忙傾身向前,同趙寅碰杯領了此酒。口內笑道:“世人皆言在下性格圓滑手段玲瓏,從不肯輕易得罪人。實不知在下雖不願與人爭執,卻也並非是騎在牆頭觀風向之人。太子殿下對下官有提攜之恩,趙大人亦對下官有舉薦之恩,下官時時不敢忘懷。因此雖官小位卑,人微言輕,卻也願盡綿薄之力。”

    趙寅聞言,意味深長的笑道:“子璋兄果然是個明白人。很多人都以為明哲保身乃中庸之道,可保長治久安。卻不懂得這一套行事在官場上是行不通的。這一點上,子璋兄倒是極為通透。不枉家父那般看重你。”

    陳珪聞言,便是一笑,拱手說道:“不敢當老世翁如此讚譽。說穿了,也不過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盡我所能罷了。”

    趙寅聽了這話,愈發意味深長的勾了勾嘴角,看著陳珪說道:“這已經很不容易了。世人做事,又有多少能做到‘盡我所能’。子璋兄能有如此見識,也不枉太子殿下這般提攜看重。”

    說罷,因又向陳珪不經意的提起,不必擔憂兩江官場之事。“不是趙某自誇,家父在朝廷官宦中倒是有些威望的。待我今日回家稟明父親,想必父親也是願意替子璋兄運籌一二的。”

    陳珪聞言,隻笑向趙寅敬了一杯酒,倒是沒再說什麽“肝腦塗地”的現成話。趙寅見狀,倒是愈發滿意了。

    卻說太子入大明宮勤政殿,向陛下諫言推舉六皇子為欽差大臣趕赴中原賑濟災民,徹查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修河工款之事。為保心腹安穩,太子殿下且隱去了陳珪的諫言。卻沒想到世上既沒有不透風的牆,也沒有能完全摸透的人心。沒過幾天,陳珪在東宮外書房的言談舉止,便被不同意太子殿下割舍兩江官場的有心人傳了出去。

    一時間朝野沸然,實在想不到陳珪那樣一個八麵玲瓏與人為善,從不肯在人前背後落人褒貶的“老好人兒”,發起狠來竟然如此喪心病狂。那可是兩江官場上上下下幾百名外官幾千口子的人命,陳珪眼皮子都不眨的,三言兩語就能說動太子殿下壯士斷腕。

    其心性冷硬,城府深沉,隻從這一件事可見一斑。

    消息傳開後,別說那些與陳珪並不相熟的同僚朝臣,便是與陳珪朝夕相對的親朋好友亦不敢置信。徐子川、尤子玉等人更是在下朝之後即刻攆到了陳家,逼問陳珪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可知道,你這一番諫言之後,便是逼迫兩江官員對你為敵,還有那些沒被太子舍棄的門下官員,指不定抱著兔死狐悲之心,也要看你不順眼了。你如今剛升了五品員外郎,又因‘養廉銀子’一事交好了朝中泰半官員,正是風光得意前程似錦的時候。何苦去躺那個渾水?”

    陳府外書房內,尤子玉跌足長歎扼腕歎息,簡直有些痛心疾首。

    徐子川倒是有些不以為然,義憤填膺的向陳珪道:“合該如此。那些個貪官腐吏,一朝為官不思精忠報國,隻顧沆瀣一氣,尋常的三節兩壽孝敬銀子尚且喂不飽他們。如今竟敢沆瀣一氣貪墨修河工款,致使黃河決堤糟蹋了多少民生?這些個國賊祿蠹便如跗骨之蛆,吸的都是朝廷的血肉。唯有竭盡鏟除,才能使吏治清明海晏河清,百姓才有安生日子可過!子璋兄此舉,簡直就是大快人心。太子殿下亦為聖德英明之主,不愧是國之儲君。”

    “沒說那些害了百姓性命的貪官兒不該死。隻是哪怕他們要死一百次一萬次,也用不著你給遞刀子罷?你又何苦去得罪那些人!安安生生地不好麽?”尤子玉氣急敗壞地看著陳珪,實在想不通陳珪怎麽如此膽大。“難道你如今也想做個濟世能臣?”

    陳珪聞言,險些笑出聲來,好整以暇的擺了擺手,因說道:“我哪有那個心思,去湊那個虛虛熱鬧。本是個俗中又俗的一個人罷了,並不敢有此妄想。”

    “那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尤子玉滿是關切的看著陳珪,恨不得上前摸摸他的額頭,看看是不是發燒燒糊塗了。

    隻聽陳珪一笑,淡然說道:“無他,不過是為了敲山震虎罷了。”

    眼見徐子川與尤子玉麵麵相覷,不明所以的模樣兒。陳珪開門見山的道:“子川兄,子玉兄,不妨想一想,自打我向太子殿下諫言徹查兩江官員之後,朝中可還有什麽言官禦史因著一些不足為道的小事,便寫折子彈劾我的?”

    徐子川與尤子玉聞言一愣。旋即想了想,果然自陳珪向太子殿下諫言的消息傳開後,朝中那些個蒼蠅似的隻拿著雞毛蒜皮的過錯也要彈劾陳珪一折子的言官禦史們都銷聲匿跡了。原本在人後非議陳珪隻靠著溜須拍馬阿諛奉承婦人之道才能升官兒的同僚們也都謹言慎行起來。

    似乎一夜間,朝中真沒了原先詆毀陳珪的那些聲音。

    “……舅舅此舉,不過是為著敲山震虎,殺猴儆雞罷了。我們自家人是知道的,舅舅之所以能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是舅舅有這個本事。可是外人卻不知道,隻當是舅舅時運好。哪怕舅舅向太子殿下諫言在朝中推行複式記賬法和養廉銀子,這算是真才實學了罷?亦有人對此不以為然。更是以為陳珪根基淺薄,出身寒門,便肆意刁難,妄想踩著舅舅以彰自己。如若不然,也不會舅舅向太子討情給外祖母告假這樣尋常的事兒,都有人彈劾說嘴。可見舅舅平日裏圓滑太過,讓眾人以為他沒脾氣,就可以隨意欺壓了。如今舅舅略施小計,且叫他們知道知道,舅舅也不光是好性兒,也不是好惹的。”

    “……可見人都是賤皮子,一味的圓滑退讓與人為善隻能叫人看輕欺負。唯有恩威並施,才能真正的收攬人心。震懾那些個心懷不軌的。”

    陳府內宅,尤三姐兒一壁吃著井水灞過的西瓜,一壁同眾人談講。隻聽得一幹內宅女眷們恍然大悟。馮氏忍不住笑道:“怪不得老爺總和我說咱們家三姐兒是投錯胎了,倘或托生個小子,將來必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兒。隻從今兒一番話出來,我就全明白了。”

    婉姐兒則皺眉問道:“為什麽說是殺猴儆雞呢,不應該是殺雞儆猴麽?”

    三姐兒便笑道:“以兩江官場幾百人的性命前程,震懾朝中那些個欺軟怕硬的跳梁小醜,可不就是殺猴儆雞麽。這才叫做殺雞偏用了宰牛刀。我舅舅當真是大材小用了。”

    眾人聞言,忍不住的又是一陣哄堂而笑。三姐兒眼見眾人已經釋懷放心了,便掩了底下的話沒往外說。

    之所以當眾諫言太子殿下放棄為兩江官員斡旋說情一事,除了私心的殺猴儆雞之外。陳珪最想做的隻怕是向太子殿下表明自己的光明磊落全無私心。讓太子殿下明白自己不但能在暇時哄人開心,照吩咐辦事,也可於關鍵時刻諍言直諫分析利弊出謀劃策,以此擴大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影響力。

    這麽說,舅舅也是下定了主意要向太子殿下效忠了?

    尤三姐兒一想到此事,再思及書中的劇情走向,由不得嘴裏發苦,心生酸澀。

    目今且不說尤三姐兒如何盤算,隻說太子殿下舉薦六皇子為欽差大臣徹查兩江之事的前因後果已被六皇子悉數得知。

    六皇子雖秉性耿直,鐵麵無私,卻並非是魯鈍之人。恰恰相反,六皇子之所以能在從不結交外官,亦不借助於兄弟勢力的情況下,隻憑一己之力便能在弱冠之年被滿朝文武“尊稱”一聲“鐵麵閻王”,其聰慧心胸,智謀手段必然不缺。

    他隻是不喜同人結黨營私,同流合汙,汲汲營營於一些蠅頭苟利罷了。此刻見陳珪竟然吃了雄心豹子膽一般的再一再二的算計他,六皇子不覺好氣又好笑,還在暗暗反省自己是不是表現的太好性兒了些,所以才縱容的陳珪膽敢如此算計他。

    然六皇子經此一事,也隱隱感覺到,陳珪雖然平日裏看著八麵玲瓏逢人便笑跟個麵團兒似的,實則頭腦清醒,城府深沉,心智果斷。他之所以每每算計自己出頭攬事,恐怕也是看穿了自己並不在乎拉攏人心,隻想肅清吏治。估計是打著即便自己知道了也不會同他認真計較的主意,況且又自詡是太子殿下跟前兒的紅人,有太子關照庇護,有恃無恐罷了。

    六皇子想明白了這些,麵兒上卻不動懂聲色。隻在私下麵見聖上的時候,以陳珪出身戶部善於理賬且性情圓滑長袖善舞諳熟實務,又是最先向太子殿下提議嚴懲兩江官員為由,向陛下諫言,懇請陛下欽點陳珪為欽差副使,隨他同去江南,一為賑濟災民,二為徹查禦史彈劾之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修河工款二百八十萬兩之事。

    永嘉帝貴為帝王之尊,自然知道兒子身邊都有什麽人。更何況他對陳珪這人還有些印象,又因著複式記賬法、養廉銀子和勸諫太子之事,對陳珪感官頗好。

    聞聽六皇子如此諫言,永嘉帝少不得沉吟一回,隻覺陳珪其人性情圓滑,長袖善舞,恰好同六皇子寧折不彎,光風霽月的性子形成互補。這兩個人一道兒去江南,倒是有些可取之處。

    永嘉帝想到這些,主意已定,禦筆一揮,竟是親擬了封陳珪為欽差副使,與六皇子共赴江南的旨意。又派人傳召太子與陳珪,命其即刻入宮覲見。

    陳珪不妨自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更不曾想常在河邊走,終久濕了鞋。聞聽這消息,登時恍如雷劈。隻得收拾了心情入宮麵聖。

    彼時永嘉帝也不過說了些勉勵的話,又考校陳珪一回,便讓眾人退下。

    太子殿下也被永嘉帝此舉弄得有些措不及手。雖極力勸解,無奈聖心已定,聖旨已下,此事再無回轉餘地。太子殿下亦無可奈何了。隻得在離開大明宮後,向六皇子無奈說道:“六弟倘或是不滿孤舉薦你去江南,隻需明言即可。何必將子璋拖下水。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因他一番諫言,隻怕兩江官員已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便是留在京中還嫌紮眼,你還讓他去江南。”

    六皇子聞言便是一笑,向太子拱手說道:“太子殿下盡可放心。陳大人是父皇欽點的欽差禦史,又是與我同下江南。就算那些人膽大妄為,也不敢於光天化日之下,做出傷人性命的事來。”

    話音未落,六皇子又向陳珪笑眯眯說道:“何況陳大人極力向太子殿下諫言,舉薦小王為欽差大臣徹查此事。小王正不知該如何酬謝陳大人這一番成人之美。思來想去,隻好向陛下諫言,請陳大人與小王同去。也好成全陳大人一番向民之心。”

    陳珪聞言,登時啞然。隻能勉強衝六皇子拱了拱手,口內謙辭了幾句。

    太子殿下見六皇子說的如此冠冕堂皇,也是無可奈何。隻得搖了搖頭將陳珪帶回東宮,勉勵了一番,又推心置腹的說了一些陳珪去江南辦差,對太子對陳珪本人的好處。“父皇如今顯見的是看重你,倘或你與六弟此次下江南,能夠妥善解決江南的局麵,安撫百姓,賑濟災民,便是一樁大功勞。你回京後,自有一番大好前程。”

    陳珪當然也明白太子這一番話。隻可惜此去江南危機重重,他又得罪了那麽些人,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來。要是因此應了那句“有命賺沒命花”的俗語。那才真是現世現報現在人眼裏。

    太子殿下也是明白此中危機的。他也不想陳珪這等能哄人開心又能出謀劃策的心腹之人死在江南,遂將自己的貼身護衛撥出了兩人跟在陳珪的身邊,保護陳珪的安危。因說道:“六弟乃皇子龍嗣,身份貴重,況且他又是自幼習武,兵馬嫻熟。且身邊亦有父皇指給他的大內侍衛保護他的安危,我倒是放心。倒是子璋你,不但手無縛雞之力,又是最先向孤諫言徹查兩江官場的,我怕兩江官員因此嫉恨子璋。你此去江南,也要珍重。一路上最好同六弟形影不離方是。”

    說罷,又修書一封交與陳珪,因又囑咐道:“此乃孤寫給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應嘉甄大人的一封手書。你與六弟此去江南,倘或局麵膠著,難以為繼,不妨拿著孤的手書去拜訪一下甄大人。他即便礙於官場情麵不好明著出手相助,至少可保你平安回轉……”

    樁樁件件,皆替陳珪考慮的周周道道,可見其之用心。

    陳珪見狀,更是大為感動。縱使明知自己心性油滑,並非赤膽忠心之人,這會子竟也生出了一番“士為知己者死”的義士之心。(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