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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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老太太同陳氏在上房裏說了什麽,旁人不得而知。隻曉得當晚尤子玉下朝家來,聽了尤老太太的一番叨咕,接連幾日都興奮的無可不可。其後對待大姑娘的態度也驟然轉變了好些。又是噓寒問暖又是送金玉玩意兒,又時時叮囑大姑娘好生跟陳氏學習管家理事……樁樁件件體貼細致,直叫大姑娘受寵若驚之餘,根本摸不著頭腦。
二姐兒三姐兒見了,先還隻當尤子玉是偶然觸動了慈父心腸,並不以為意。倒是蘭姨娘滿心酸楚,隻等著尤子玉去她房裏歇息的時候兒,私下裏哭鬧埋怨了幾回,隻說尤子玉不疼四姑娘了。尤子玉在陳氏還沒進門兒的時候,還是蠻喜歡蘭姨娘的。何況四姑娘又是他的親閨女,自然不曾另眼相待。
眼見蘭姨娘如此誤會,尤子玉少不得同她解釋了幾句。又說事情還不十分準,為家裏姑娘名聲計,叫蘭姨娘千萬莫要漏了口風兒。之後蘭姨娘再見了大姑娘,其形容舉止又換了一副模樣兒,這回連三姐兒都瞧出不對來了。隻得背著眾人悄問陳氏。
陳氏先還支支吾吾不肯應答,次後被三姐兒問的煩了,又想到三姐兒雖然年紀小,卻不是那等貧嘴快舌的,不免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道:“是為著大姑娘的婚事罷了。”
三姐兒心下一驚,不免想到了書中的情節。忙地開口細問。果然陳氏便說了上回老太太給人家出殯道惱,不知怎麽竟搭上了寧國府,得知人家正經太太沒了要續弦的消息。回來便同她和尤子玉說了。其後尤子玉在外頭運作了一番,果然搭上了這條線。
三姐兒聽得驚心,聯想到書中的情節,忙開口勸慰陳氏好些“齊大非偶”的話,豈料陳氏並不在意,反說三姐兒想的太多。待三姐兒再想勸慰時,陳氏便顧左右而言他,隻隨意打發了三姐兒罷了。
三姐兒見狀,也隻得按捺住心思回房寫信。又在上頭附了幾張這些日子回想起來的,舅甥兩個當時沒想到沒討論的賑災防疫的細節——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聊勝於無罷了。隻等著張允安排好了家中老小一應事務,動身下江南時,交給他一同捎帶過去。
這日,第四封信正寫到一半兒時,便見陳氏滿麵竊喜的走了進來,打發了屋內不相幹的丫頭,挨著三姐兒身旁坐下,悄聲說道:“我才從上房老太太屋裏來,你猜這回老太太叫我過去,是為了什麽?”
三姐兒正想著江南的事兒,一壁寫信一壁漫不經心地問道:“為了什麽?”
“竟是上回我說的,給大姑娘相看人家的事情,差不多有八分準了。”陳氏愈發的湊近三姐兒,神神叨叨地說道:“這回咱們尤家可是燒了高香了,顯見的要同國公府成了親家了?”
三姐兒寫字兒的手一頓,一滴墨從筆尖兒上滴下汙了信紙,三姐兒隻得將兔毫筆撂在雕刻著薑太公釣魚圖的硯台上,又將案上的信紙團成一團扔進一旁的紙簍裏,一壁回說道:“前些日子我問媽,媽不是不願意說麽。這會子怎麽又要說了?”
“我之前不告訴你,是嫌你廢話太多。何況這也是為著大姑娘的名聲兒好。如今都有八分準了,還藏掖個什麽。”陳氏滿麵堆笑,推了推三姐兒的肩膀說道:“你可知道當年跟著聖祖皇帝打天下,隻有這賈家因著功勳彪著,才能一門就封了兩位國公?便是到了如今,滿京中提起榮寧二府,誰不羨慕那一等一的權勢富貴。真真是從天降下了一個聚寶盆,怎麽就砸到咱們家了。”
三姐兒不以為然,聽了這話便道:“便是聚寶盆,從天而降砸頭上也要砸死人的。何況他們家那樣的門楣,咱們這樣的人家豈可高攀得上?”
陳氏同三姐兒話不投機,隻得笑道:“門第高攀不上沒關係,隻要八字兒匹配得上就好了。”
陳氏一壁說,仍舊止不住滿心的喜歡,滿麵春風的笑道:“哎呦呦,真不知道這大姑娘上輩子是積了什麽福,我原還可惜她好端端的一個姑娘,既守了家孝又遇上國孝,硬生生耽擱了這幾年,眼見著成了老姑娘沒人要,等出了孝不是給人當填房,就是給人當後娘。我還覺著怪可惜的。偏生她就遇上了這麽個天大的喜事兒……”
“……你說怎麽就能這麽巧呢。偏生是那會子寧國府珍大爺的媳婦沒了,正張羅著出了國孝再娶一個續弦。要說咱們家的門第,原配不上甚麽公府侯門的管家太太。即便是續弦繼室,願意巴結這門親事的官老爺們也有的是。誰曾想到天緣湊巧,偏生那位珍大爺的父親修仙求道的迷了心竅,不知聽了哪個牛鼻子老道混說,非說甚麽娶兒媳婦也要合了八字,才能助他的運勢。如今得了咱們家大姑娘的八字兒一合,果然是天作之合。你說這事兒要是真成了,這大姑娘可就搖身一變成了國公夫人了……”
三姐兒翻了翻白眼,不以為然的道:“哪裏來的國公夫人。他們家世襲的爵位,如今到了賈珍這一代,因著子孫不爭氣,早已降到了三品威烈將軍的虛銜。偏他們家好大喜功,不肯將國公府的牌匾摘下來,隻充公府侯門的罷了。
陳氏聽了這話,從鼻子裏哼出了一聲,因說道“我說你今兒說話怎麽陰陽怪氣的。何況你小孩兒家家的懂個甚麽。隻以為隨著你舅舅多看了幾回邸報,就能知道這些個功勳仕宦家裏頭的事兒了。我且老實告訴你罷,別說那寧國府的珍大爺現如今還襲著三品的爵,便隻是他們家看門兒的小廝,也比尋常外省的七品知縣有體麵。要不世人怎麽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兒呢。甭管怎麽說,那也是世襲正三品的威烈將軍。你大姐姐倘或真能嫁過去,那便是正三品的誥命……哎呦呦這命格兒可真夠金貴的了,也不枉我疼她一回……咱們家也算有了侯門公府的姻親了。”
三姐兒看著陳氏搖頭晃腦喋喋不休嘖嘖稱歎的模樣,忍不住皺眉長歎道:“我瞧這事兒不靠譜,且不說咱們家跟寧國府門不當戶不對八竿子打不著的,便是真的給大姐姐相看人家,也得先打聽打聽那個寧國府是個甚麽家風門楣,那位珍大爺又是個甚麽人品性格兒,萬一要是個不妥當的人……咱們可怎麽放心把大姐姐嫁過去呢?”
陳氏聞聽此言,少不得擺手嗤笑道:“你也忒肯操心了。別說我不是她的親娘,便是她的親娘,上頭還有老太太老爺呢,也輪不到我做這個主兒。何況不拘人家是什麽人品性格兒,那也是國公府的門第,正經兒的世家弟子。若論平常,咱們家還高攀不上呢。”
“……再者說來,你大姐姐過了年可都十九了,十九歲的老姑娘,可不是咱們挑挑揀揀議論人家兒的時候了。先頭那戶議了親的人家為什麽沒了消息,你也是知道的。既是這麽個情形,便是出了孝,能相看的人家左不過是喪妻失偶的老大人們,再不就是家道貧寒考了幾次也不中用的老光棍兒,算來算去還不如那位珍大爺呢。至少人家家世好,相貌好,身份貴重,舉止風流。隻除了有個十來歲的兒子,便再無不妥的……這麽個四角俱全的好親事,過了這個村可就再沒這個店了。所以這事兒若真成了,那才是她們尤家祖墳裏冒了青煙兒呢!”
再說了,倘或大姑娘真的嫁進了寧國府,有這一門姻親在,尤子玉的前程也就有了保障了。等她肚子裏的一落地,倘或是個男胎,有一個在國公府當管家太太的姐姐。今後這前程富貴結交的人脈可就更沒的說了!
三姐兒看著陳氏滿臉竊喜真心實意的模樣兒,隻覺得兩人著實有代溝,根本聊不到一塊兒去。隻得說道:“我隻聽說榮國府的老太君長幼不分,把承爵的大老爺趕到馬棚邊兒上的小偏院兒住。自己卻帶了小兒子媳婦住在正院兒裏。生了個帶玉的哥兒,便宣揚的全天下沒有不知道的。可見是戶輕狂沒規矩的人家兒。大姐姐本來就性子軟,不肯與人爭執的。倘或嫁進這樣的人家,隻怕有苦頭吃了。我勸你們也不要被權勢富貴迷了眼睛,還得替大姐姐考慮才好。”
陳氏沒想到三姐兒竟說出這麽一篇話來,原還滿心滿意的替大姑娘歡心。此刻聽了三姐兒一頓搶白,登時氣的柳眉倒豎,掐腰啐道:“今兒沒玩了是怎麽的?我瞧你才是滿嘴的胡沁。誰家過日子沒個狗皮倒灶的事兒,偏你就拿著人家的短處不放。人家好不好,也是侯門公府,大戶人家。你瞧著不好,你還般配不上呢。說什麽為了權勢富貴賣女兒,這話忒難聽。別說他們還沒將大姑娘送給什麽王爺宰相的當小妾,便是真送過去了,那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大姑娘命該如此。退一萬步,也輪不著你一個後娘帶來的妹妹替她可憐。你……哎呦……”
陳氏說著,隻覺腹中陣痛,忙的捂住八個月大的肚子哎呦個不停。三姐兒見狀,忙上前扶著陳氏在榻上靠著。又命小丫頭蓁兒去喚郎中來。陳氏任由三姐兒替自己順氣安撫,一壁說道:“我說你今兒這話跟我說說也就罷了,當著人可別亂說話。好不好的,別叫人家背地裏罵你,說你是見不得人好!”
三姐兒暗地裏翻了個白眼,也不敢同陳氏爭執。一時小丫頭子帶著郎中進來診了脈,並沒有什麽病症。不過開了複安胎的方子去了。
這裏三姐兒服侍著陳氏在自己房中睡下。眼見陳氏吃了安胎藥睡得安穩了,方才出了房門,隻在園子裏閑逛了一回。如今乃是秋盡冬初,園中百花凋敝,枝葉枯黃,並無可賞之處。
三姐兒也有些經不住冷風吹,便轉了身子回房。至大姑娘門前經過,隻見房中並無人在,隻有門上兩個小丫頭子坐在門檻子上翻紅繩兒。見了三姐兒,忙起身問好。
三姐兒便住了腳,向兩人問道:“你們大姑娘呢?”
其中一個回說方才上房派人來找,大姑娘這會子正在老太太房裏說話兒。
三姐兒聽了這話,便不再多問,徑自回房續寫書信。剛動了沒有兩筆,隻見二姐兒手裏捧著一碟兒棗泥山藥糕進來,因笑道:“廚房裏才做的熱糕,我瞧著不錯,帶來同你一起吃。”
說罷,一壁將糕放在桌上,一壁挨著三姐兒坐了。悄聲兒悄氣兒地咬耳朵道:“你方才同媽在屋裏吵些什麽,吵的那樣大聲兒,連我在那屋裏都聽見了……”
三姐兒無可奈何的翻了翻白眼。並沒答言。
二姐兒卻沒留意到三姐兒的神情,隻滿臉豔羨的說道:“真好。聽說大姐姐出了孝就要嫁到寧國府去了。到時候便是正三品的誥命夫人了。”
三姐兒心說那可不是什麽良善人家。何況有了善始未必有善終,沒個一二十年興許就要抄家滅族的了。
隻是這話總不好現在說,隻能擺手說道:“還沒定準呢,況且又是在孝中,且不要亂說。叫外頭聽見了,對大姐姐不好。”
二姐兒便悄悄笑道:“我省得的。我也隻是跟你說了便罷。除你之外,叫我去跟誰說呢?”
正說話間,隻聽見外頭有人說話兒。三姐兒少不得揚聲問道:“誰在外頭?”
一時蓁兒掀了簾子,大姑娘帶著貼身服侍的兩個丫頭進了來。麵兒上含羞帶怯的,向三姐兒說道:“聽我屋裏的小丫頭子說三妹妹方才找我,我也不知三妹妹有什麽事兒要同我說,便過來瞧瞧。”
二姐兒三姐兒忙起身笑著讓座,又命蓁兒倒茶來。
大姑娘便在窗下坐了。也不知想到了什麽,麵兒上扭扭捏捏的,倒把她不好意思的。三姐兒度其言行,便曉得尤老太太隻怕將寧國府一事同她說了,不覺暗暗地皺了皺眉——
隻瞧大姑娘這副形容模樣,恐怕也是極願意的。三姐兒思及此處,不覺想到方才陳氏囑咐她的話,所謂疏不間親,倘若連大姑娘自己都沒覺出不好,她卻說出那些話來,反倒像咒人似的,會不會因此招人埋怨枉做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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