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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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尤家三個姐兒梳洗畢,先至上房尤老太太處請安。彼時陳氏正抱著寶哥兒同尤老太太閑話兒。尤老太太因著先頭兒陳氏拒了奶母之事,又借她年高體邁精力不濟為由,並不許她將寶哥兒抱養在身邊,心中正不痛快。每欲言語滋事,不免又想到那日陳家眾人登門道賀時,陳老太爺當著兩家人的麵兒,冷一陣熱一陣的態度,生怕自己多事反倒惹得親家對兒子不滿,連累了尤子玉的仕途,因此尤老太太並不敢肆意妄為。縱使意難平,也不過酸言酸語的出出氣罷了。

    陳氏聽在耳中,也不在意。隻抱著兒子端然坐於下首,一會兒要茶一會兒要點心,將上房伺候的丫頭們支使的團團亂轉。末了還笑向尤老太太道:“老太太別怪我多事。您也是知道十月懷胎的辛苦的。何況我如今要喂養寶哥兒,須得保證奶水充足,所以吃喝上就不能太過隨意——這也是為了你們尤家的香火不是?”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登時便笑道:“既然媳婦兒覺得喂養寶哥兒辛苦,不如就叫奶母們喂寶哥兒吃奶也還罷了。何必又要自討苦吃呢?”

    陳氏聞言,也是一陣的笑聲不絕。口內則道:“老太太這話竟不必說了。咱們之前不是已經說的很明白了麽。我的寶哥兒與別人家的小子不同,可是老爺年近半百才有的獨子。既是一脈單傳,自然要更寶貝些兒個。那些個知人知麵不知心的賤胚子怎麽配給我們寶哥兒喂奶?更何況老爺的身子骨兒,老太太您也是知道的。原就算不得結壯,所以哥哥請來的東宮太醫也都說了,等寶哥兒下生後,更要著緊照料才是。俗話說病從口中入,禍從口中出,寶哥兒既然先天略有不足,咱們平日裏喂養寶哥兒,就更應該精心。那些個奶母外頭看著老實,內裏是不是偷奸耍滑的我們也不知道。何況奶母給哥兒喂奶,在吃食用度上更有忌諱。我是寶哥兒的親娘,為了寶哥兒好,即便是種種忌口我也沒有怨言。安知那些個奶母也是如此?倘或麵兒上老實心裏藏奸,背著咱們偷吃偷喝的,咱們也不知道,將來豈不是害了寶哥兒?老太太您怎麽口口聲聲地……就不知道我的心?”

    尤老太太聽著陳氏這一篇話,心下更不自在。剛要開口反駁,眼裏瞧見尤氏三姊妹,不覺笑向幾個姐兒道:“你們瞧瞧,你太太多伶俐的口齒。我不過是為了心疼她,所以才請了幾個奶母家來。到了她這口中,竟像是老太太我不知道體恤孫子似的。真真是……委屈了我這一片心呐!”

    尤家三個姐兒聽了,但笑不語。一時蘭姨娘也帶著四姑娘過來請安。尤老太太正有一腔無名無處撒,見了姍姍來遲的蘭姨娘母女,不覺冷笑道:“大家都來了,你們才來。如今顯見得是咱們家治下太寬,什麽阿貓阿狗都蹬鼻子上臉兒的興頭起來。你瞧瞧外頭什麽天色了?你怎麽不吃了午膳再來?”

    蘭姨娘母女被訓斥的滿麵通紅。四姑娘人兒笑麵子薄,登時臊的哭出聲來。蘭姨娘忙跪地磕頭,向老太太解釋道:“原是我的錯。隻因昨兒晚上四姑娘一時貪玩睡得晚了,今兒早起我便沒叫她起來。所以才過來晚了。還請老太太責罰。”

    尤老太太聞言,尚且沒開口,隻聽一旁抱著寶哥兒的陳氏笑眯眯道:“大年節下,好好兒的又哭什麽,沒的晦氣。老太太便是看在我和寶哥兒的臉麵上,不要同四姑娘生氣了。她年紀還小,正是貪玩貪睡的年紀,比不得她幾個姐姐們。何況昨兒晚上不獨四姑娘,便是我們所有人,都睡得不早。隻不過大人心中都有事兒,便是睡得晚了,也能起得早罷了。這四姑娘如今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叫她多吃多睡,個頭兒才能長得快,這也是好事兒。”

    蘭姨娘聽了這話,忙碰頭有聲的說道:“太太說的是。是奴婢沒有及時叫醒四姑娘,是奴婢的錯。”

    四姑娘眼見自己的親姨娘為了自己叩頭賠罪,滿麵謙卑,一時又是委屈又是羞臊,少不得哭得更大聲。尤老太太見狀,心下愈發煩躁,登時撂下臉麵訓斥了幾句。

    恰好尤子玉在前院兒打發走了前來拜年的下峰,正一麵賞雪一麵逶迤轉回內宅。至內院上房掀簾子進門時,便見了尤老太太訓斥蘭姨娘並四姑娘,陳氏抱著寶哥兒給說情的這一幕,不覺暗暗的皺了皺眉,麵兒上卻笑問道:“可是四丫頭惹了母親生氣?母親莫要動怒,還需惜身保養才是。”

    說罷,又故作惱怒的看著四姑娘問道:“說,你怎麽惹了你祖母生氣,還不快給你祖母賠罪。”

    一句話未落,隻聽陳氏接口笑道:“老爺可別冤枉了四姑娘。這件事情並不是四姑娘的錯,倒是蘭姨娘,不曾看著時辰將四姑娘叫起罷了。要罰就罰蘭姨娘,可不與四姑娘相幹。”

    四姑娘聽了這話,心下越慌,忙地磕頭哭道:“不要罰我姨娘。是我自己昨夜貪睡今兒早上沒起來,以致誤了給祖母請安。老爺太太隻罰我便是了。不要罰我姨娘。”

    尤子玉聞言一怔,並不曾想尤老太太又斥又罵的大動肝火竟然隻為了這麽件芝麻綠豆般的小事兒,不免看向陳氏。隻見陳氏笑言道:“因素日並不是由我教養四姑娘,我竟不知道原來四姑娘也是個純孝的丫頭。既是四姑娘給蘭姨娘求情——況且又是大年節下不宜觸黴頭,我便向老爺求個情兒,求老爺向老太太求個情兒,饒了蘭姨娘四姑娘這一回,莫要罰了罷?”

    此言一出,陳氏雖未開口明言,倒是側麵定下了尤老太太就是為了那麽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大動肝火的不慈之舉。尤子玉登時便有些不是滋味的看了尤老太太一眼,口內縱使不好說什麽,隻得賠笑央求道:“既是這麽著,老太太可否饒了四丫頭一回?”

    尤老太太有些發懵。她知道尤子玉必然是誤會了,但是她也不好當著尤子玉的麵兒承認自己是看不上陳氏,為著指桑罵槐,所以才用言語斥責四丫頭。唯有笑意勉強的伸手招兒過跪在地上的四姑娘,拉著她的手兒向尤子玉笑道:“這話不用你說。四丫頭也是我的親孫女,難道我會不疼她?隻是怕她被蘭姨娘□□的愈發憊懶了,將來添了許多毛病改不回來罷了。”

    尤老太太的解釋雖然牽強,然為尊者諱,尤子玉身為人子倒也不好質疑什麽,隻得賠笑稱是。

    唯有蘭姨娘順著杆兒往上爬,聽了尤老太太一番話,登時跪在地上碰頭有聲,開口央求道:“賤妾知道自己出身寒微,見識鄙薄,不能勝任教養姑娘之責。還請太太看在四姑娘也是老爺骨肉的情分上,繼續教養四姑娘罷。賤妾給太太叩頭了。”

    蘭姨娘的算盤打得精,卻也是看出陳氏的厲害有些灰心罷了。蓋因她冷眼瞧著,自打陳氏嫁進尤家,不但禦夫有術,且在尤三姐兒的幫襯下快速掌握了尤家內宅大權,又替尤子玉生了嫡長子,樁樁件件一出接一出的上演,就連老太太並外院兒的管事買辦們都沒能在陳氏的手底下討得了好兒,更別說自己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眼瞅著就要人老珠黃的姨娘了。

    蘭姨娘雖然是個掐尖賣快喜好顯擺的輕薄人兒,卻也很有自知之明。自打旁觀了陳氏吊打尤家親戚的種種舉動,便知道單論手段心性,自己這輩子也別想正麵贏過陳氏。

    至於耍陰謀詭計暗害了陳氏這等小伎倆,蘭姨娘既沒膽子也不屑去做。隻因她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明白自己雖然出身官宦之家,到底是罪臣之女,且又是以尤子玉侍妾的名分被抬進尤家的。

    本朝有祖製,凡妾不可以立為妻。

    尤子玉身為朝廷六品主事,且又有仕途向上之心,自然不會做出寵妾滅妻以妾充妻之事被人菲薄,給言官禦史彈劾他內幃不修的機會。

    更何況尤氏母子貪慕虛榮,當初既娶陳氏孀寡為妻,看重的便是陳家的權勢富貴,意欲以婚事聯姻爭得陳家幫扶,以便在朝中形成守望相助之勢。又怎能容忍仕途大業被內宅一個卑賤的姨娘破壞?

    所以蘭姨娘看得十分明白。知道陳氏既有夫家敬重,又有父兄撐腰,且替尤家生子有功,這當家太太早已是穩如磐石。倘或她真的想不開要對陳氏出手,別說目下已無機會,即便僥幸成功,陳家眾人可都不是吃素的,也不會放過她。即便真的有個萬一放過了,屆時也不過是尤子玉守孝一年,再娶繼室罷了。再進門的繼室,恐怕也容不得她這個替老爺生兒育女的“寵妾”。

    既然得不償失費力不討好,蘭姨娘就不會犯蠢。

    更何況陳氏雖然性情潑辣剛烈,也曾借抄寫佛經之事狠狠懲戒過她,但自蘭姨娘服軟老實後,陳氏倒也不曾背地裏使出陰謀詭計的害她。縱使仍舊膩歪不喜,也不過是不聞不問冷眼相待,權當內宅裏沒她這個人罷了。

    陳氏品度良久,又思前想後,最終還是為了女兒的前途,忍羞含臊的準備抱住陳氏的大腿。所以才會有今日四姑娘給尤老太太請安起晚了的事兒——

    蘭姨娘原本打算著,不拘尤老太太與陳氏怎麽開口,她都會想法子順著這話提出想要陳氏教養四姑娘之事。就算陳氏此時不允,蘭姨娘過後仍會向陳氏表白效忠,隻求陳氏的諒解。可憐天下父母心,蘭姨娘相信一個和離改嫁都不忘帶著自己女兒的人,總歸會有一副慈母心腸。

    隻是蘭姨娘並沒想到,自己竟然一頭兒闖進了尤老太太與陳氏的鬥法中。如今尤老太太借著發作四姑娘之事敲打陳氏不成,反倒被尤子玉撞個正著。倒是給了陳氏扮賢良裝大度的契機。

    果然陳氏一麵連消帶打的給老太太上了眼藥兒,一麵向尤子玉開口替她們娘兒兩個求情。蘭姨娘索性趁此良機將心中思慮之事當麵拋出——

    她就不信陳氏能做出賢良裝了一半就過河拆橋的蠢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