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章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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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鄴未設宵禁, 漸暗的天色就是狂歡前的信號。一入夜,城中燈火通明, 到處都是尋歡作樂的人, 許多雜耍藝人也整裝而出,穿行在酒肆勾欄裏,奏樂連續不絕,清脆的鼓點聲好像敲打在人的心上,帶動心跳加快, 在樂聲中合成一首奇異的曲調。
    與之截然相反的是昭鄴主城邊上的長街,那裏仿佛遠離喧鬧的外城, 沿途種了許多花樹, 在溫暖的夜色中,花瓣輕輕飄落,隱約浮動著醉人心魂的暗香。六人合力抬起的高轎如同移動的小房子, 輕盈的紗帳從轎頂落下,移動間依稀可見其中端坐的人影。
    與城周邊的建築類似,樓宇皆為互通, 有男子坐在樓中撫琴。往來的車馬也是極為安靜的,客人們下了車, 從侍童那裏取過紙做的麵具,戴在臉上,由美貌的侍者引入,來到這個聞名辰州的秦樓楚閣,章華館。
    月華如水, 輕柔的覆蓋了整座城池。章華館中隻聞絲竹之音,客人們都帶著麵具低聲交談,隨侍的琴師伶人皆素衣簡服,坐於屏風後頭,伴著琴聲吟哦。熏香籠中吐出嫋嫋輕煙,館內裝飾十分清雅,客人們被有序的引入後去往不同的樓閣,長廊下皆點著琉璃燈盞,侍者們低頭走過。這裏不僅僅是有身份的人來尋樂的歡場,亦是密談互交的好地方。
    陳珺一身華服,直裾深衣,腰間束著玉帶。梳著一至九鬟的高環,以寶石發冠固定,兼有明珠垂於耳側。她走在夜風中,廣袖翩翩,琉璃燈盞在她頭頂輕輕晃動,細碎的光點照了她一身,如同鎏金般點綴在衣袍上。劉甄低頭跟著在她身後,天璿抱劍,漠然直視前方。
    領路的侍者跪在地上推開拉門,陳珺踏入房中,一方茶幾前跪坐了三個中年女子,皆是盛裝打扮,頭簪珠玉,見了陳珺欠身行禮。有人在地上放了一個金紅軟墊,陳珺一振衣袖,緩緩落於席位。
    其中一個女子起身倒酒,笑著道:“久聞小姐大名,今日一見,方知傳言非虛啊。”
    陳珺接了酒盞,卻不飲,隻放在一邊,道:“諸位大人既然知曉我在賀州的所為,那也該明白我為何要來辰州了。”
    三人這才瞧見她身後的天璿和劉甄,天璿抱劍,閉目沉思,倒酒的女子眼中閃過一絲異色,沉聲道:“倘若吳執事所言皆是真的,那這一隊衛家的暗衛,便是在小姐手中了?”
    陳珺悠然道:“在誰手中不是都一個樣嗎,何必要分的那麽清楚。”
    她解下腰間木牌,輕輕放在桌子上,道:“諸位大人還是不信我呐,不如看看這個?”
    其中一個女子接過木牌,在火光下翻來覆去的看,她疑惑道:“這難道是?”不知道看到了什麽,她差點把木牌給扔出去,在其他兩人不解的眼光中,她抖著手把木牌放回桌子上,道:“原來你是——”
    話音剛落,錚的一聲刀劍出鞘聲蓋住了她的話,陳珺優雅的欠了欠身,深色的眼睛裏閃過一抹戲謔,笑道:“有些話,還是不要說的那麽清楚了。對嗎,周大人?”
    周大人連聲道:“是是是!小姐說的......有其道理!”
    方才倒酒的女子疑惑的看了一眼那木牌,不停回想在何處見過。突然臉色一變,像想起什麽般,她急忙整衣退後,兩手相疊,與額頭平齊,跪在墊子上拜了下去。這是極為隆重的禮節,應是晚輩對長輩所行的敬禮。陳珺於原地不動,安然自若的受了她這一拜。
    她顫聲道:“原來是家主......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請小姐受我一拜。”
    陳珺笑了笑,但那笑意卻未至眼底:“也是我冒昧了,辰州二族,也不知還能不能聽從家主號令,畢竟時過境遷,”晚風從窗戶吹進屋子,燭火搖曳,陳珺把那燈盞放上去,光透過燈罩照出,一室浮光碎影,她的眼中仿若有墨金華彩,攝人心魄。
    她低低笑道:“怕是早忘了罷?”
    此話一出,三人皆跪伏於地,不敢回答。
    陳珺收了笑,冷冷道:“諸位請起吧,這份大禮,以後自然有的是機會參拜。”
    三人起身心中一驚,思及所聽聞的那些事情,覺得和這少女交談好像是走在深淵之上,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陳珺對其中一人道:“李大人不是應該在瓊州麽,怎麽來了辰州?”
    姓李的女子忙道:“不敢不敢,唐突了小姐,還請看在衛大人的麵上多多海涵......隻是年祭就要到了,屬下攜家眷受邀前來參加這一年一度的望海宴。”
    陳珺的手輕輕扣在桌麵,漫不經心道:“從瓊州趕過來的?倒是有些遠了。”
    周大人見狀忙道:“小姐若是不介意,便一同來這望海宴上觀禮罷?”
    陳珺瞥了她一眼,拿起酒盞在手裏晃了晃,似笑非笑道:“好啊,還需周大人費心安排了。”
    那人拜下,口稱不敢。
    那盞中酒香淩冽,色如琥珀,芬芳撲鼻,陳珺不知怎麽的就想起清平的眼眸來,她心中頓時心生些許煩躁,起身敷衍的拱拱手,道:“那在下便先告辭了。”
    說完推開拉門,轉身離去。在長廊中,四下無人,陳珺停了腳步,看向天璿,道:“清平還沒找到?”
    天璿道:“遣人在那村莊附近四處打聽過了,未有人見到過她。”
    陳珺沉吟片刻,道:“將人都召回來,在城內多找一找,她怕是已經進城了。”
    天璿愕然,道:“但她身上未帶文書,如何進城?”
    陳珺微微搖頭,仿佛想起什麽極為有趣的事來,她嘴角難以抑製的上揚,袖手淡淡道:“她的本事素來大的很,進城的辦法多的是,她會找不到?”
    言罷長袖一甩,不複方才冷峻肅然的樣子,在天璿不解的注視下輕笑離去。
    劉甄腿傷未好,走的也慢。天璿停下來等她,納悶道:“怎麽主人對那個小丫頭這麽有信心?我倒是不信,如今昭鄴守衛如此之嚴,她還能混進來?”
    劉甄笑了笑,意味深長道:“天璿是說清平?她向來就是最特別的,小姐看人,錯不了。”
    耳邊是嘈雜的人聲,清平勉強睜開眼,感覺自己頭有點暈,她靠在床頭躺了一會,平舒掀開帳篷風風火火的闖進來,怒道:“起來!邵小姐叫你去試戲!”
    清平忙不迭的從床上爬起來,隨便把頭發紮好出去。外麵搭了一個巨大的帳篷,有路過的人好奇的駐足打量,平舒帶著清平進了帳篷,帳篷裏光線很暗,擺著幾個白布板子,邵小姐神秘兮兮道:“人來了嗎,快把燈點起來。”
    有人點了一排燈盞放在板子下麵,一個男孩站在板子後麵,邵小姐道:“你動動試試。”
    那男孩便在白布後麵比劃起來,眾人都聚集到白布前麵觀看,一個人影清晰的投在布匹之上,每個動作都清晰可見。
    邵小姐喜道:“就是這樣!可以了可以了!快把那些做好的雲朵放上去!”
    白布後一團模糊的東西貼了上來,就貼在布匹的另一麵,可以看到那是用木板做的雲氣,上了調料以後,在布板上乍眼看去,就好像是真的雲氣一般,邵小姐得意道:“咋們就靠這個出奇製勝!”
    清平想這不是和皮影差不多麽,她轉念一想,大概是原本扮龍女的團隊主力跑了,短期內又找不到代替她的人,那何不將龍女的戲份減少到最低,反正白布一蒙,大家隻看到影子,也分不清誰是誰,權當看戲,免去了這部分的擔憂,可以說是奇思妙想了。
    邵小姐便囑咐其他人注意事項,最後轉身和平舒道:“你們是最後出來的,平舒還是照常演那惡蛟就是.......那個,你叫什麽來著?”
    “清平。”
    邵小姐恍然大悟,道:“就是你,到時候你隻需要往那裏一站,就好了!對了,你去把衣服換上我看看。”
    清平就去換戲服,那戲服是無袖半截短衣,下身又是到膝蓋的短褲,這一套換上去,清平暗道不好,後腰的傷再無遮擋,就這麽暴露在空氣中了。
    她思考了一會,又換回原來的衣服出去。邵小姐剛要叫她去和平舒配合,見她什麽都沒換,便奇怪道:“你的衣服呢,怎麽不換上?”
    她躬身道:“小姐,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請教您。”
    邵小姐掃了一眼周遭神色各異的人,道:“說吧。”
    清平恭敬道:“我猜小姐用布板映射人影,是為了讓龍女不再是一個人扮演,加上有白布的阻隔,這樣就看不出來了。那到了最後的時候,想必是龍女與惡神的爭鬥,此時必然不可能再靠人在布板後來演了罷?肯定是要真人上陣,否則觀看的大人們也會不耐的。”
    邵小姐點點頭,目露讚賞之色,道:“我確實是這樣想的,你既然猜到我要做的了,是想說什麽呢?”
    “這種簡單的打扮是為了便於舞者更好的舒展身軀,也避免衣著奪過於奪目。但小姐所行恰好與之相反,若是最後還用這麽樸素的戲服,又沒有舞者的舞姿奪人眼球,恐怕不大好罷?”清平話鋒一轉,道:“不如最後盛裝而出,配合舞姿和劇情,才會給人驚豔之感,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不是?”
    邵小姐眼睛一亮,道:“我早有此意,可是現在去趕做戲服已經來不及了。你又有什麽好主意呢?”
    清平微微一笑,在邵小姐鼓勵的眼神中靦腆道:“戲服上不過就是要些刺繡罷了,那我們為何不找人畫上去呢?”
    城北,車馬轔轔,人聲鼎沸,一家書畫店中,店主拿著一件衣服,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客人是要在這上麵用重彩畫畫?不知道要畫些什麽呢?”
    王師傅拿著一隻炭條,在那衣服上虛虛勾出一塊來,道:“要日月山河圖,上身要雲紋飛鳥,後背要鎮海圖。”
    畫師取了水晶眼鏡,道:“我從未在衣服上畫過這些東西。”
    重彩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顏料,一般是在刺繡時,先用重彩上好圖案,再依照圖案去繡。這種顏料提煉於礦石之中,不暈色,幹的快。顏料的色澤非常濃豔,並不為時人所喜。清平看了她一眼,將那白色的素衣戲服一層層打開,道:“要用重彩顏料畫,金筆描邊,明日就要來取。”
    畫師思量了片刻,道:“若是明日,有些急了罷,客人要是能等,後日我倒能畫好交貨。”
    清平道:“不必那麽精細,隻消能看就行。”說著推過一枚元寶,那畫師見了錢便咬牙道:“那就請客人明日來取便是。”
    清平滿意的點點頭,王師傅小聲道:“這樣真能行?”
    她們走了三家書畫店,將蛟龍,惡神,龍女的素衣戲服分別交給不同的畫師來畫,因為王師傅早先見過這戲服,邵小姐便讓她跟著清平來辦事。
    清平看了看周圍的人,她其實一直在找機會跑,但是王師傅實在是跟的太緊了,她道:“就先這樣吧,明日來取就是。”
    第二日取來戲服,展示在眾人麵前,若不是大家已經知道這衣服上的圖都是畫上去的,定是要感歎一番這刺繡的精妙。三套衣服,層層疊疊,從裏到外都用重彩上色,金線勾邊,那顏料微微反光,就像是真的綢緞般,光澤亮麗。
    邵小姐便迫不及待的讓她們換上戲服,三套衣服都是量身定做的素衣,但上了色以後穿在人身上,當真是明豔至極,硬生生襯出了一股氣勢,果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
    清平所穿的戲服以寶藍色為底色,上繪有海浪飛鳥,衣襟相交出的雲紋用銀線細細勾邊,長裙委地,是一襲壯闊的日月山河圖,裙子層層交疊,她站在白布邊,長袖垂地,端莊清麗,不可方物。
    邵小姐被驚的說不出話來,連王師傅也不住嘖嘖稱讚,一旁換上戲服的平舒也是非常有氣勢,但此時她皺著眉道:“這衣服怕是要有光,才能看出圖案來,可到時候台子上的燈盞都是懸空的,隻照著上麵而照不到下麵,看起來還是不漆黑一片?”
    邵小姐剛平緩的眉心又皺起來了,清平靈機一動,道:“我們可以在台子邊上放銅鏡啊,就像昭鄴城牆上的那樣,到時候光反到身上,就看的清楚了。”
    平舒無言以對,邵小姐聞言立馬去安排人手了。王師傅道:“平舒,你和清平對對戲吧?”
    平舒煩躁的抓了把頭發,籲了一口氣道:“這真的是在演戲嗎?就這些東西,能有用?”
    王師傅道:“你別管有沒有用了,你現在就好好和清平配合好,你們三個好好演,天大的事都有邵小姐擔著。”
    那個扮惡神的高挑女子一直沒什麽說話的機會,等王師傅走遠了,她才對清平道:“戲詞你都背好了嗎,那就來試試罷。”
    清平便去和她對戲,平舒一人靠在白板邊,看著布上投出的人影,稍稍有些出神。
    她一直以為望海宴上的雜耍團都要用最為絕妙的舞姿來一比高下,若是真像邵小姐所安排的這般,那萬綾的離開,也沒對雜耍團造成多大損失。說到底,也是她起先未曾將這扮龍女之人所要注意的禁忌說清楚了,才惹的萬綾出走。不過她未曾料想萬綾最後去了別的戲團,還反過來和她們打擂台。
    平舒想著從前的搭檔,又是後悔又是難受,思及當初所犯下的錯誤,便對清平道:“清平,你過來一下!”
    清平正對戲,聞言拖著衣裙走過去,帳篷裏悶熱,她額頭上都是汗。平舒見狀,心中有些說不清的不安,她低聲道:“你知不知道為什麽招不到扮龍女的人嗎?”
    清平心裏確實挺疑惑的,她點點頭,平舒心裏一口氣舒了,又被一口氣堵上了,她氣悶道:“扮龍女的人,是要終生侍奉龍女的,不許成家不許娶親,你可知道這其中的緣由?”
    清平心道難怪王師傅說給人家再多的銀錢都不肯來,居然是這麽個原因。
    她想了想,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道:“若是這樣,那這望海宴每年都要有,豈不是每年都有人要終生侍奉龍女不得娶親不得成家?”
    平舒道:“自然不是,但若是在望海宴上奪得三甲,這三人的名字便會被登記在名錄之中,望海宴,本身就是在年祭上向龍女供奉孩童的祭祀典禮。一旦進入名冊,辰州閔州的人都將視她們為龍女的轉世,她們的言行皆由神院所掌,若是違反了其中禁忌,就是火刑。”
    火刑兩個字倒是嚇了清平一跳,她沒想到居然這麽嚴重。不過橫豎她也沒娶個男人生孩子的打算,而且誰知道能不能拿到三甲的名頭呢?
    平舒說完以後緊緊看著清平,卻看不出她是喜是悲,有些拿不定主意。其實說完以後她就有些後悔了,萬一清平和萬綾一樣跑了怎麽辦,那這幾日的努力豈不是又付之東流,自己又要成為團裏的罪人了?
    清平看她臉色幾番轉變,有些好笑,道:“多謝你與我說這些,我猜你之前那位搭檔怕就是這個原因才走了的吧?不過說實話,想必她是有拿三甲的實力的,否則你們也不會如此重視她。”
    “就是這樣.......是我的錯,未能事先與她說清楚。”平舒自言自語道,撩起衣擺,去看那上麵繪的深藍色圖案。清平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罷,我雖不能和你保證什麽,但我也不會隨隨便便就這麽走了。”
    實在是周圍人太多,她找不到機會溜走,還不如幹脆扮完龍女,拿了賞賜以後再離開。
    平舒低著頭,看不到臉,隻聽她許久以後,才輕輕的“嗯”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九張機x 2、我是人間惆悵客x 5、坑裏的人x 7、農夫三拳有點疼x 10、tung x 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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