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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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看著桌案前堆積如小山的黃冊鬆了一口氣, 她稟主簿後,主簿差人來把東西搬走, 笑眯眯道:“李清平, 你年紀輕輕,做事倒是很利索。”
清平從來沒見這位主簿誇過什麽人,被她突然一讚,心中登時打起了小鼓,主簿笑道:“我也是沈教授的學生, 你還得叫我聲師姐哩。”
原來也是沈教授的學生,隻是沈教授教過的學生沒一萬也有一千了, 清平不敢大意, 小聲叫了她聲師姐,主簿道:“考績就要出來了,你是想繼續留在禮部, 還是任吏部調補?”
所謂的調補就是部門官員人數不夠,需要及時補上,就會把考績好的給調過去, 也算是變相的升遷了。清平隻道:“自然是聽候大人們差遣的。”
這話含糊不清,也沒說清楚她究竟想去哪裏, 主簿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個家夥如此滑頭,便轉移了話題,幾次沒有試探出她究竟是否有留任的意圖,頓時失去了探尋的興趣。
她走後清平才鬆了一口氣, 邊上的燕驚寒投來擔憂的目光,她們其實都明白的。如果仔細去看禮部侍中王知合的升調記錄,就會發現此人其實是內閣首輔嚴明華一派的人,嚴黨一直都是支持大皇女的,剛剛主簿來問,其實就是一種變相的拉攏。如果想繼續留在這裏,那麽就必須加入嚴黨之中。
雖然依附嚴黨的官員自然能享受到便捷的調任升遷,但這火箭般的升官速度也是非常容易翻車的,所謂富貴險中求,清平卻並不想依附於兩派,但是以現在的形式來看,似乎兩派都不怎麽安全。
主簿回去稟報王知合,王知合道:“如何?她可願留任?”
主簿無奈複述了一遍她們之間的對話,王知合冷冷笑道:“這人倒是滑溜,是個聰明人。”
又問:“燕驚寒呢?她留任不留任?”
主簿麵上有些不好看了,道:“大人,她說.......她想外放。”
王知合嗬嗬了兩聲,正襟危坐,拿著官員考評的名冊,朱筆遲遲未落,思量一會道:“外放,有些意思,那就遂了她的意。庶吉士外放,真是個笑話!”
說完在名冊上燕驚寒的名字邊,用朱筆畫了一個圈。
燕驚寒無精打采的走在清平邊上,好似喝了酒一般搖搖晃晃的,清平捅了她一下,燕驚寒神色迷茫,道:“怎麽了?”
清平知道她現在內心充滿掙紮,便道:“考績評定就要出來了,主簿問了你吧?你怎麽說?”
燕驚寒沒好氣道:“委以重任,把仕途說的是前程似錦,就一條陽關大道了,我還能怎麽說?我肯定說我外放啊!”
清平歎了一口氣道:“既然是你決定了外放,那還在這裏磨磨唧唧什麽,成天失魂落魄的。”
燕驚寒啞然失笑道:“我堂堂庶吉士,居然被外放,也不知這事傳到同年耳邊,又會被如何恥笑。”
原來是為了這個在糾結,清平道:“到時候你就走了,你肯定是沒機會聽到了。”說完苦笑了一下,“隻怕是都要在我耳邊過一遍去,你說最後痛苦的到底是誰?”
燕驚寒聞言哈哈大笑道:“說的也是,誒,誰讓咱兩是好朋友呢?”說罷用手捅了捅清平,擠眉弄眼道:“若這個月有休沐,咱們就一同去崇禎山上賞雪如何,再把饒潤,程文喻叫上,紅梅白雪,能飲一杯無?”
她說的饒潤和程文喻是兩人在官學讀書時結交的知心好友,隻不過那兩人一個在工部,一個在刑部,也不知道有沒有空出來。清平道:“先去問問人家忙不忙吧。”
燕驚寒笑道:“我上次碰見程文喻就打聽過了,她們的休沐可是一直都有的。也就咱們命苦,碰見這事了,她們應了我,等祭天完了以後,一同前去就是。”
清平點點頭,嚴肅道:“我可不喝酒啊,別又灌我。”
燕驚寒立馬就想起好友的糗事來,笑個不停,差點岔氣了,她抹著笑出的眼淚道:“也就是你,喝了酒以後摸著牆去了提學大人住處,不然那次喝酒怎麽會被她發覺?”
清平白了她一眼道:“還不是你一定說要喝酒,我說了多少次了喝酒誤事喝酒誤事,喝茶不行嗎,一定要喝酒!”
燕驚寒嗤笑道:“喝茶有什麽意思,女兒家連喝酒都不會,難道你要逢喝必醉?”
清平不想理會這人,隻當她是胡言亂語,徑自走開了。
太廟位於皇城北邊,修建在鍾鳴山的山頂,雖然不高,但也有九十九階台階。祭禮一般在冬日的傍晚,因參拜太廟隻能一步一步走上去。
二月三日傍晚,女帝行轅及儀仗已經停靠在鍾鳴山下,隨行的諸位官員早就在一旁,台階旁燃起了火把,眾人跪在雪地裏行禮,沒多久行轅中穿出幽幽的歎息聲:“起來吧。”
行轅中的女帝又問:“信王在嗎?”
楚晙站出來,走到行轅邊上,躬身行禮道:“啟稟母皇,兒臣在此。”
行轅落地,宮人放好杌凳,一隻蒼白的手伸了出來,楚晙輕輕托住了那手,接著就是一個頭戴鳳翔冠,身著赤色鳳紋帝服的中年女人踩著杌凳下了行轅,她麵色陰沉,雙目狹長,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道:“這雪沒下了吧?”
一個身著青色官服青鸞紋飾的官員站了出來,正是內閣首輔嚴明華,她道:“回陛下的話,這雪前日已停了。”
從她被這位喜怒無常的帝王提拔起的那天,揣摩女帝心事,就成為她政治生涯中最重要的工作,可以說女帝一句簡單話,她能意會出多種不同的意思,並且知道怎麽回答才是最好的。隻見這位內閣首輔沉聲道:“恒州被大雪阻隔的路段基本已經疏通完畢了,行昉郡郡守已經將她治下地方的災情呈了折子上來,臣與內閣諸位同僚已看過了,請陛下過目。”
說著從袖中取出奏折,果然女帝聽聞以後臉色好看了很多,擺擺手道:“不必了,你們內閣自己看著辦就是。”
嚴明華躬身退下,眼中閃過一抹得意,她又這麽把女帝給糊弄過去了。事實上這封折子裏詳細的報告了受災區的損失情況,如果細細讀起來也不是那麽讓人愉快的,但是她嚴明華是誰?她剛剛明明什麽都沒有說清楚,但是卻能讓女帝的心情變好,試問內閣之中,還有誰有這個本事?
這麽想著,她瞥了一眼站在一邊的信王楚晙,見這年輕的皇女麵無表情跟在女帝身後,嚴明華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不知道為什麽,她也沒和這位信王殿下接觸幾次,但是卻總能在她身上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威脅感。
楚晙從她麵前經過,見這位首輔大人皺著眉頭,便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麽了。
前世她與這位首輔大人鬥智鬥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給扳倒,正所謂最了解你的人必定是你的敵人,嚴明華對她的敵意,楚晙也不是沒有看出來。
隻不過她現在身負女帝修道的機緣,且仿佛心境淡泊,遠離俗世,一心撲在修道上,活脫脫就是第二個女帝。兩位皇女就算想拉攏她,一時也找不到機會,隻能是靜觀其變,派人牢牢的盯住行宮,以防這位舉足輕重的皇妹倒向對方陣營。
女帝歎道:“上天降下雪災示警,仿佛是在告訴朕,朕德行有虧,導致上天降罪於民?但朕一直都在宮中向上蒼祈福,為我代國萬民而修行,怎麽又會突發災禍呢?”
這種話說了和放屁沒什麽兩樣,楚晙深知自己這位母皇的脾性,知道她一遇見大事就總想著推脫,隨便找人背鍋。千百年來的帝王們都迷信這個說法,凡是大災大難都是上天的示警,以損萬民之福,就是為了告誡帝王,是你犯了錯,所以要罰你的子民。
這一說法女帝自然是深信不疑的,但是她覺得自己一直在未了國家的福祉修道,怎麽就被上蒼給警告了呢?這一定不是她的責任,必然是下麵的大臣犯了錯,導致自己被上蒼懲罰。
女帝這麽一想心裏就舒服多了,感覺自己也能有顏麵去見太廟裏的姨母先皇了,她兩眼射出冷冽的光,對一幹大臣道:“爾等必定言行失當,在職者不盡力,行事有所不公,陟罰臧否,未能以律而定,致使天神震怒,降下雪災示警!”
“陛下息怒,都是臣的錯!”
一幹臣子剛剛從雪地裏起來,又跪了下去。能陪著女帝來參拜太廟的大臣自然不會年紀很輕,這麽跪來跪去,膝蓋不好的恐怕都要起不來了。嚴明華先是痛哭流涕,闡述了一通罪責,平息了女帝的怒火,而後才道:“天色將晚,請陛下別因為我等行事有失,而誤了祭天祭祖啊!”
女帝這才想起來自己來這裏的任務,她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緊緊注視著跪在地上的首輔大人,冷聲道:“今年官員考績,吏部統計好名錄以後,讓內閣閣臣及六部尚書侍中,全部細細挑選一遍,絕對不能讓身具才德之人被因為種種緣由埋沒了!”
嚴明華頓時如被冷水澆頭,身心冷的發顫,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去年手底下的官員賣官的事被發現了!
但嚴首輔畢竟是首輔,瞬息間她就想到了應對之策,笑了笑道:“那臣回去就帶著內閣大臣一起將章程擬好,遞呈陛下案頭,請陛下斷決。”
女帝滿意的點點頭,帶著信王上了太廟。
九十九階台階也不是那麽好爬,特別是在冬天的晚上,山風呼呼的吹著,通往太廟的主幹階梯上,宮人是不準跟上來的。所現在除了信王和女帝外,就隻剩下台階邊上手執長槍的禁軍。
楚晙伸手用袍子為女帝遮擋了一部分的風,女帝麵色蒼白,她長期服用丹藥,身體虛熱嚴重,最是受不了涼的,她握住楚晙的手,感覺這孩子的手格外溫暖,仿佛是熱源般。女帝看了她一眼,悠然道:“晙兒,你近日可於修行中有所獲益?”
楚晙麵上看不出什麽來,隻是恭敬道:“是有些體悟。”
女帝兩眼放光,完全不顧這是去祭祀自己先祖的路上,欣喜道:“說說看。”
楚晙望著她蒼白的臉,深陷發青的眼窩,心裏覺得非常可笑。原來這就是她曾經仰望的母親,淩駕於這個國家萬千生民之上的君主,而在生死的麵前,她也隻是一個畏懼死亡的普通人。
楚晙略微思索,道:“似在北邊。”
女帝沉思道:“北邊?”
楚晙點點頭道:“兒臣還想去一次崇禎山,去和母皇初見的地方看看。”
她小聲道:“這也是......父親的意思。”
女帝瞳孔微縮,手不自覺的顫抖了一下,衛貴君死的過於慘烈,成為她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不止一次她在夢中夢見衛氏笑語妍妍,容色殊豔,立在花園或玉階上向她走來,轉眼間如玉美人就變成了焦黑的碳人,五官盡失,口齒不清的喊著:“陛下.....”
這份恐懼一直埋藏在她心中,成為她難以言說的痛。而衛氏時不時在她夢中出現,讓帝王不得不向宮中侍奉的修士求助。修士們都說,這是因為衛氏死的太冤,心懷怨恨,所以一直留在宮中不肯離去,隻要解開衛氏的冤屈,他肯定會離開的。
於是女帝下令對衛貴君自焚一案展開深入徹底的調查,在這調查中,竟然隱約指向大皇女生父付貴君,而且在蛛絲馬跡中,還發現了當年衛氏所生的四皇女被偷運出宮一事。
但是畢竟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想在茫茫人海中找一個失蹤多年的孩子實在是有些難度,但萬萬沒有想到,女帝處置了一批參與當年事件的相關人員之後,本以為衛氏的冤屈就此大白,不會再出現在自己夢中了,但沒想到又得到仙人指引,冥冥中竟尋回了這個丟失多年的孩子。
女帝輕輕點了點頭,道:“待祭禮結束後,你就去吧。”
楚晙應下,扶著她向高處巍峨的太廟行去。
雪停了幾日,天也放晴,崇禎山上人來人往,清平和燕驚寒乘馬車到了山腰梅林邊,下了車就看見兩個人站在約定的地方,遙遙向她們揮手。
燕驚寒和清平走進了些,見饒潤與程文喻早就等在那兒了。見她們占據了一處視野絕佳的好位置,鋪上了防水的油布和絨毯,中間放了碳爐烤火,並架了熱鍋,周圍擺滿了羊肉牛肉,看這架勢似乎是要涮鍋。
饒潤為人爽朗熱情,程文喻則是內斂含蓄的,她們兩人於性格上剛好互補,在官學讀書時就是一對知交好友。
饒潤笑道:“驚寒,許久不見,禮部呆著如何?聽聞那些上官大人們向來守舊,奈何了你這跳脫之人嗎?”
她們兩人見麵一定是有一番口舌之爭的,程文喻拉過清平,道:“讓她們鬥去吧,咱們坐下來說說話。”
大雪初晴,她們身處梅林中,被幽香環繞,梅瓣如雪紛紛落在她們身上,饒潤與燕驚寒一邊爭執一邊倒酒,清平對程文喻道:“文喻,你在刑部怎麽樣?”
程文喻搖搖頭,自嘲道:“還不就是那樣?做點雜活什麽的。”
程文喻出身名門,雖然家道中落,但家中在士林之間仍有些故舊,便入了刑部做事。
清平為她倒了一杯茶,道:“都是混日子,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熬出來。”
程文喻淡淡道:“我聽禮部的一位大人說,有個庶吉士要求外放,是不是.....”她看了燕驚寒一眼,小聲道:“不會是驚寒吧?”
清平皺了皺眉道:“消息傳的這麽快?”
程文喻把茶倒在地上換了酒道:“不然呢?考績評定出來前許多人都知道自己要去往何處了。”
她神色鬱鬱,充滿了一種沉沉的暮氣。清平知道大家其實都是一樣的,在兩派之爭中如果不選擇一方,等待她們的就是在洪流中被卷入的下場。
這時候饒潤端了杯子靠過來,她和燕驚寒鬥嘴不分高下,隻論痛快。見這兩人悶聲狂飲,就覺得有些稀奇,饒潤與她碰了碰杯道:“喝酒。”
燕驚寒端著酒壺往清平杯子邊一看,馬上小人得誌般叫道:“清平,你又喝茶!這時候你還喝茶,喝什麽茶!喝酒!”
饒潤也道:“喝些酒沒事的,橫豎你們休沐,天王老子都管不到頭上來!”
便搶了清平杯子換成了酒,程文喻笑道:“喝吧,少飲些無妨的。”
大家如此盛情難卻,再推辭就顯得自己矯情了。清平也不願意壞了她們雅興,便小口抿了幾口,雖說如此,還是被燕驚寒抓住嘲笑了一通。
接著大家就開始把牛羊肉下鍋,熱氣騰騰的碳爐,驅散了周圍的寒意,喝了酒以後也覺得全身都暖和了一些,程文喻酒量隻比清平好一點,此時端著酒杯小聲念詩;而另外兩個開始罵自己的上司如何愚蠢,罵完以後又互相幫著罵,勾肩搭背,一副感情很好的樣子。
清平感覺有點頭暈,她看林子深處白雪皚皚,積在梅枝上,倒也有些風雅,便想去那看看。結果這一群酒鬼都在喝酒唱歌,她拉半天拉不起來,索性自家一人走近了林子。
寒風撲麵,反而讓人清醒了幾分,她走了一會,四處隨意看了看,便想著要回去了。
轉身之時,踩到一塊硬冰,人喝了些酒頭又暈,猝不及防就摔倒在地上。清平暗道倒黴,隻求別摔在硬地上,忽然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熟悉的熏香縈繞周身,竟蓋過了梅花的幽香,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溫暖的手掌摸在她的額頭上,蓋住了她的眼睛。
恍惚中她竟覺得這是自己醉了,醉後做的一個夢。
那人一手抱著她,一手捂住她的眼睛,笑道:“清平,你怎麽又喝酒了?”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看到評論區有好多讀者說前麵陳留王妃稱呼的問題,現在改一下,用封號代替,更替為陳留王;以後出場人物中再無王妃之稱,以免混亂性別,前麵v章中的稱呼也已經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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