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青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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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晙悉心喂完魚, 二人移步至桌前,宮人擦去地麵水跡後退下, 大殿中青紗隨風輕舞, 令人想起初春水畔新生的楊柳,如陣朦朧的霧氣般。多寶閣上也應景地換上了新瓷,瓷勝新雪,清麗脫俗。
陳琦視線移至那口瓷缸,道:“這是, 賀州的上陽瓷?“
楚晙道:“世女眼力不錯,賀州官窯新燒的一批, 比上一次的更薄。”
陳琦道:“原是如此, 陛下說到賀州,臣聽聞,陛下駁回了內閣升調賀州官員的名單?”
楚晙輕笑一聲道:“怎麽, 沈明山向郡王哭訴了?”
陳琦忍俊不禁,道:“這倒沒有,不過內閣是很不滿, 的確叫滿朝野都知曉了。”
“那些都是人精似的人物,明明自己理虧, 也要占著名頭說幾分道理。”楚晙倒了杯茶,取出本奏折翻開,道:“人前強顏歡笑,倒像是朕負了她們一般。若是真心中不服,那便去先帝靈前跪著哭罷, 她們又不敢。賀州官場是該好好清肅一番了,內閣將此地視作聚寶盆,不停派人去斂財搜刮,怎麽到了朕這裏,不管換誰去,她們都能說出千萬個不同意的理由來?”
陳琦道:“內閣恐怕不會如此輕易放權,雖說嚴閣老已經與陛下站在一條線上了,但逼的這般急,難保下頭的人不會……”
楚晙抬手道:“世女是擔憂她們狗急跳牆?朕就等著她們跳出來,若是不跳,朕如何知曉,這裏頭的水,到底有多深呢。”
“沈明山是個聰明人,她要不然就做個背信棄義之徒,尾大不掉,那隻能割尾自保;要不然就跟朕對著幹,保全下頭的人,你說,她會選哪種?”
陳琦起身行禮,道:“沈閣老在朝中風評向來很好,對下屬愛護有加,這才能聚攏一群人的心,跟著她與嚴閣老對著幹。風風雨雨都過來了,她總不能寒了下頭官員的心罷?臣猜測,她定然會為了這事與陛下相爭。”
楚晙淡淡道:“沈明山此人,外方內圓,看似規規矩矩,像個清流臣子,但這朝中,誰又想隻做個清流?名聲是要的,但升官發財自不可少,她定會用旁的事來要挾朕。”
她嘴角勾起,眼中閃過一抹嘲諷:“辰州的事,不就正好合了她的心意嗎?”
不一會劉甄端了一碗藥進來,楚晙對外宣稱大病初愈,接連召內閣議了幾次事。但接到賀州案子的消息後急火攻心,又與內閣一番爭執,當夜急召了整個太醫院,順理成章地罷了第二日的早朝。
如今她尚在修養中,身體是自然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那碗藥她沒動,就這麽任藥涼透後隨手潑入盆栽中,陳琦此次進宮,是因‘病中修養’的皇帝突然思念起叔父衛王君,這才召世女陳琦進宮敘話。
楚晙瞥了眼殿門外,道:“請世女回去告訴你母親,請她多多留意。朕總覺得這宮裏,似乎多了些什麽別的東西。”
陳琦麵露訝異,楚晙抬手示意她噤聲,而後道:“宮中內外,朝野之中,都在流傳著一個說法。說朕並非天命指定的人主,是以雲州戰亂頻繁,西戎入侵邊疆;辰州水患突發,淹沒兩郡三十四縣,這都是上天示警,朕得位不正,有失德行,太廟才被衝毀,致使先祖難安。”
陳琦思索後答道:“陛下是讓臣,在後頭推一把?”
“不錯。”楚晙意有所指道:“世女在民間修行多年,應當知曉,謠言最易從何處而起,才能動搖人心。”
陳琦道:“陛下的意思是,這謠言是從寺院而流傳出的?”
午後陽光正好,原隨坐在提刑司中翻卷宗,衙役們挪開了房中所有被原大人認為無用的東西,擺上了幾大張長桌,桌上堆著小山似的陳年舊卷宗,這些卷宗不僅是從辰州卷宗庫提調而出,還有些是雲州州府派人加急送來的,原大人與單提刑點了幾個文吏進了房,又派侍衛捕快圍住此院,任何人進出都要搜身,以防夾帶東西出去,那幾個文吏自從進了提刑司,原大人另辟了間空屋叫她們住在一起,不許人歸家。一群人就這麽不分白天黑夜地埋在浩瀚卷宗中,不知到底在尋什麽。
原隨揉了揉手腕,隨從貼心地奉上熱帕,她問道:“單提刑呢?”
隨從道:“方才有人來提刑司尋單大人,她便出去了。”
原隨點了點頭,將桌案上一疊厚厚的卷宗挪開,又取了本新的繼續看。不一會單樂便進來了,興奮道:“大人,雲州的卷宗已經理出來了。”
原隨道:“正好,辰州這裏的卷宗也理的差不多了。”
單樂麵色憔悴,但精神卻很好,聞言取來一疊卷宗,道:“大人請看。”
原隨接過看了一會,緩緩吐了口氣,饒是她向來冷靜如斯,仍是不免心驚。單樂道:“如大人先前所推測的那般,青廬山下的幾個村子,唯獨言家村與寸家村是早就有的,其餘幾個村子,都是後來才從別處遷入,大多為辰州山中的蠻族。言家村最早落戶在青廬山腳下,這些黔南郡的卷宗中皆有記載。”
原隨嗯了一聲道:“這兩村的人,都是從雲州遷入辰州。”
單樂道:“正是如此,下官已經派去辰州核查這些人曾在雲州的戶籍,竟全是出自同一地,百年間陸陸續續從雲州遷入辰州!”
原隨略微頷首,道:“當時辰州地廣人稀,土地無人開墾,朝廷便號召他州遷百姓至此,多有優待,這時候遷入許多人口,著實不足為奇,手續也十分簡單,未有今日這般繁瑣,才叫許多人鑽了空子。一些大戶在辰州買田逃賦稅,後來被發現了,辰州州府便頒布新法,明令規定,田地若是三年未有更耕種,便充公由官府另行分配。”
單樂又取來一卷東西,道:“大人,如今看來,這些人是早有所圖謀,借著當時朝廷遷調百姓入此地的便利,趁機混在其中,在辰州謀得戶籍。”
原隨看了看她道:“若真是如此,那這件案子可就牽扯大了。”
單樂一怔,原隨離座起身,在中堂踱了幾步,轉身進了後廳,單樂明白她是有話要說,便跟了上去。
原隨站在窗前,注視著屋外一株老樹道:“這些人從武琛帝在位時進入辰州,至今已過了三百七十八年。單提刑,那麽在這三百多年間,難道就沒有如你我這樣的人,看出這其中的不妥來嗎?”
“要想瞞住一件事很容易,若要瞞上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這就難了。從縣衙到郡衙,再到州府,朝廷定年核查戶籍,這麽大的動靜,便就藏的這般嚴實,一絲馬腳也不曾露出來?”原隨失笑,歎了口氣道:“這話說出去誰信,隻會當你我是瘋了。三百餘年,曆經四朝,中間幾多變化,這些人一早就潛伏於此地。要細究起來,辰州興起供奉龍神的習俗,也差不多是之後開始的。這其中的聯係,不得不叫人深思。”
單樂被風吹了會,也慢慢冷靜了下來,聞言道:“下官明白大人的意思,這群人能在辰州落腳,必然是說明辰州官場中有她們的人在,若要徹查,必然會動搖其根本——”
“不,你錯了。”原隨打斷她的話道:“能過科試被朝廷授官的人,身家早就被吏部查的一清二楚,朝廷不會讓不清不白的人入朝,每一次的升遷貶謫,吏部都會徹查檔案,無人能做的了假。”
單樂被她打亂思緒,慢了一拍道:“大人的意思是……”
原隨若有所思道:“她們究竟以何種名義與朝中官員搭上關係?這些人在辰州還算有些地位,但出了這個地方,就什麽也不是了,你說,她們不能入朝為官,便隻能在民間活動,讀書人不信鬼神,神院也隻在辰州有些用處,那她們到底,會如何去做呢?”
單樂忙道:“大人是說那些可能是西戎派來的奸細,故而隻敢在民間發展勢力,不敢踏足朝廷——”
“單提刑。”原隨看著她平靜道,“你到底,要說些什麽?”
單樂心中打了個突,在原隨深邃的目光裏有些不知所措地道:“下官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原隨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一直在將案子的方向引向雲州,借著本部之手抽調卷宗,篡改青廬山下村莊名冊,明明最早落於山腳的有兩個村落,你為何說隻有一個言家村,那還有一個方寸村,為何不提?你多次暗示本部,此案與西戎人有關、與神院有關、與百年前那場‘洪波之亂’有關,單大人,你到底想要說些什麽。”
單樂冷汗涔涔,嘴唇翕動,卻是說不出話來。原隨微微搖了搖頭,道:“正如本部所說,這些人在民間活動,天長日久,自成一股勢力。因身份阻礙,不敢進入朝廷,那到底是如何瞞過官府偽造戶籍的呢?”
“換句話來說,她們到底是如何蠱惑如你這等官員,為其效力的呢?”
單樂瞳孔微縮,用力搖了搖頭,似乎覺得十分荒謬可笑,道:“大人,下官不明白您在說些什麽。”她深吸了口氣,道:“下官出身清白,家中世代耕讀,絕無通敵之說,大人若是不信,自可去查證,下官也可卸職待獄,等候大人查明!”
原隨在廳中繞了幾步,自言自語般道:“一個在民間的勢力,名聲不顯,如何才能匯集一批官員死心塌地的效忠呢?必然是在這些人還未入仕之前,仍在苦讀之際。讀書人,隻要有口飯吃,不至餓死,就能勤奮苦讀。倘若是家貧,因生計所迫難以為繼。此時有人伸出援手,接濟銀兩,卻不要任何回報,想必這等恩德,比叫人銘感於心,永世不忘。”
單樂僵住了,原隨繼續道:“天下學子哪個沒有進取之心,滿腔熱血,少年豪情壯誌。再佐已家國大義,天下社稷之類冠冕堂皇之詞,也就成了。”
原隨垂眼,道:“本部說的對嗎,單大人。”
捕快不知何時出現在廳中,將單樂束縛住壓跪在地,單樂麵無表情的抬起頭,譏笑道:“下官不知大人所言是何意,大人先前說下官將這案子引到什麽地方,那如今大人所說,也不是引著下官說些莫須有的,大人這是要詐供嗎?恕下官不能!”
原隨頗有些憐憫地看著她,道:“單大人,你也是一步步從縣官走上來的,已經過了這麽些年了,難道還看不明白麽?你便是這麽心甘情願地蒙受蠱惑,不信朝廷,隻信那些看似正義凜然,實則虛偽至極的謊話?”
單樂沒有說話,原隨緩緩道:“從你心懷感激那一刻起,你便已經踏入這個陷阱之中。這世上哪裏有這等好事,憑空出現一群人,助你求學、予你錢財、全你抱負……”
她彎下腰,從單樂懷中摸出什麽東西,單樂臉色發白,驚懼不已地看著她,原隨低聲道:“八荒,原是傳聞之中,話本之上才存在的勢力,某日在你山窮水盡,潦倒無依之時屢伸援手。而後待你入朝為官,踏上仕途之後,借著預測國運氣數之說,曉以大義言辭蠱惑人心,不知如你這般深陷其中猶自不知的人,還有多少……”
清平晨起更衣,漱口的茶還未飲,門外便有隨從來報,說是行館中發現有異,署官做不了主,隻好先上報大人。
清平便讓她在外堂等候,待正衣冠後才出了房門,署官在堂中站著,見了她結結巴巴道:“大人人,今早起來,行館裏那排芭蕉樹,一夜間全死了。”
這委實算不得什麽大事,清平看了她一會,才道:“死了?那便移了就是。”
署官抖了抖,道:“下官也派人去移除,但那芭蕉樹稍稍一動,竟……竟有血流出來。”
清平淡淡道:“是麽,樹會流血,本部真是從未看過。不知這樹的血,是如何流下來的呢?”
隨從見那署官抖的連句話也說不清,便道:“大人,是這樣。晨起時行館牆邊那幾顆芭蕉樹死了,劉大人見了說這不吉利,去叫了花匠把死了書挪開,但是這樹一碰,就從地底下冒出血水來,屬下們邊想將這幾顆樹給掘了,瞧瞧地下到底有什麽東西。但劉大人卻不肯,一定要請您過去看看。”
清平看了一眼那署官,道:“是這樣?那便去看看罷。”
後園回廊邊幾顆芭蕉果然枝葉枯黃萎落垂地,生機已無。一些人守著此處,見清平過來,紛紛行禮,清平站在邊上看了看,隨從用一根木枝插|進芭蕉根部附近的土壤中,一泡暗紅色便從土中冒了出來,隨從道:“大人,這好像不是血。”
行館中伺候的下人已經遠遠避開,指指點點小聲交談,有些忌憚地瞧著此處。清平站在邊上看了那排樹好一會,才道:“當然不會是血,掘了罷,換幾棵新的來種就是。”
她回屋用完早飯,又等了一會,隨從來報,說是燕大人已至行館,她與燕驚寒今日約好去看青廬山東邊的一塊地,那地方有些遠,需要騎馬去。
清平換了身常服出來,照例帶了幾個護衛,燕驚寒見了她作揖道:“清早擾人好夢,是我的不是。”
清平擺擺手,忽地瞧見她後頭跟著一人,是被潘秀蔚指派來跟著她們的魏太常。魏太常看起來十分瘦弱,官袍空蕩蕩地飄出一截,見了清平行禮道:“李大人,郡長吩咐下官隨行。”
護衛牽來幾匹馬,清平翻身上去,燕驚寒本就是騎馬來的。隻是魏太常不大像會騎馬,幾次都上不去,一眾護衛想幫她,但又顧及顏麵不好出手,魏太常氣喘籲籲地從馬上滑落,還不甚扭到了腳。
燕驚寒調轉馬頭道:“李大人,不如就讓這位魏太常在行館中暫歇著,她不方便隨行,到時候派人與潘大人說上一聲便是。”
清平頷首,便有隨從扶了她到一邊。魏太常也知自己去了也隻是個累贅,隻得向兩人告罪。
待一行人走後,魏太常坐在行館的客房裏。此時四下無人,她站起來摸了摸袖中,眼神冷漠地打量周遭,邁開雙腿快速向屋外走去。此時清平帶來的護衛正下人們一起將那排枯死的芭蕉挖開移走,行館內暫時無人。她小心避開有人出沒的地方,貼著牆角走了段路,順著樓梯而上,熟門熟路地向著行館裏招待上官所備的那間屋子走去。
青廬山位於黔南郡東南,元嘉、觀亦二江在此交匯,如錦繡玉帶環繞青山,兩岸波濤勝雪,攜蒼鬱山色,是造化所鍾的靈韻秀美。
一行人行至山腳,燕驚寒指著山道:“此山遠觀形如帳篷,四周數座高峰,正好像那搭帳篷用的竹竿,便得名青廬。”
清平抬頭看了看,隻見日光明亮,如紫氣般在山頭繚繞。青廬山雖高,但勝在山勢平緩,且周圍並無窪地,相傳百年前是一片村莊,曾遭水患淹沒,人都已經遷走了。如今辰州河道數次整修,兩江水勢偏向西南,此地再無洪災之擾。且臨近郡城,方便管轄,的確是個好地方。
“若此山被圈定,方圓百裏都要被劃出單獨交予州府監管。”隨從取來地圖,清平低頭瞄了一眼,對燕驚寒道:“這附近應當無人居住罷?”
燕驚寒勒住韁繩,道:“無人居住,隻有一片田而已。”
兩人目光交錯,清平頓時有些了悟,玩味道:“這山附近還有田地?”
作者有話要說:寫餓了,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