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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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過薄而透的虹氣, 雲霧就在她們腳下,四麵皆是一望無際的碧藍天幕, 行走間令人生出淩虛禦風之感。
    待靠近了那雕欄畫棟之處, 高台樓閣輪廓初顯,清平這才看清這座城的樣貌。原來她們此時所處之地乃是峰頂,正好能看見與峰頂相隔數丈下的兩處空地,呈環形圍繞在峰頂邊緣。空地上矗立著密密麻麻的影樓。這些影樓空有外形,有牆無舍, 不過是個模子罷了,隻是在頂上鋪了層瓦片, 以木架支撐。加之此處甚高, 又有水霧遮掩,才造出這座天空之城。
    清平從來不信有什麽碧落城的存在,此處山峰不過巴掌大的地方, 若是真能建城住人那才叫有鬼。今嬛一路行來見慣奇技淫巧,對這座建在群峰之巔的城池尚有期待,但如今得見卻是萬分失望, 這座所謂的城不過是個空殼子,完全是糊弄人的。
    而趙元站在魂牽夢繞的碧落城裏, 心中卻無一點歡喜。她死死盯著那片墟地中的影樓,似乎要在腦海中補出一個想象裏城池,但山風吹過,霧氣散去些許,她的美夢也隨之破滅, 失魂落魄地踱回清平身側。
    清平見她手中捏著那本書,雙目茫然地盯著虛空,一時不知該如何勸慰她,隻得道:“這城雖是沒有了,但——”
    她手指向這條路的盡頭道:“那廟不是還在嗎?”
    趙元呆呆轉頭看去,金芒之中一截白玉石階延伸向上,一座廟宇立在碧空之下,為峰頂最高之處。腳踏台上,便能見群山巍峨縱貫東西;飛瀑急湍垂落而下,濺起瓊玉碎珠,水霧源源不斷升起,在日光下凝成萬道虹光,懸於陡崖萬仞間。
    那座她們來時曾走過的山隻能見到大致輪廓,雲海茫茫翻湧起伏,廟宇寶刹金頂燦然生輝,飛簷鬥拱,青瓦粼粼,古樸而內斂。今嬛另帶著侍衛幾人已經踏上台階,正仔細看著什麽。
    清平不動聲色地從她手中抽出書,隨意翻了翻,而後塞進袖中,在趙元發覺前先一步走向廟宇所在。
    今嬛正在在欄杆邊向下看,見她過來笑道:“雖說這城是見不著了,但廟卻有些意思,印證了我之前的一些猜想,李大人請看這裏。”
    清平與她並肩站在台階上,每隔九階便有一對魚形石雕。這次的魚未見手腳,是再正常不過的模樣,被海浪托在空中,嘴上叼著一枝蓮花,而與它相對的那隻嘴上叼著寶石瑪瑙。
    今嬛伸手去撥弄魚嘴上的蓮花,隻見她找準一點,手腕微動,這朵花便被輕易取下。她轉動著手中的花,指著空無花蕊的花心道:“傳言惠崇女帝降生之初宮中蓮花一夜盛放,清香滿室。但不知為何花中無蕊,便得賜名瑞。待其登基後,時人為避其名諱,花皆去蕊。我觀這山中布局甚是精妙,雖有驚卻無險,懷仁心行巧技,應當是出自溫兆永之手。”
    溫兆永在坊間傳聞中技已通神,能驅木牛趕車,跨木鳥上青天。撇開這些虛的不談,她曾得惠崇女帝特召,參與樂安、昭鄴兩大州城布局設計,的確是位能人。
    趙元的聲音遙遙傳來:“大人,不是沒有險,而是危險的地方都已經給埋了。”
    今嬛一哽,慢慢轉頭看向趙元,清平輕咳幾聲道:“那影樓屋頂簷角的輪廓與昭鄴是有些近似,我還以為是自己錯眼了,但今大人如何得知此處是溫兆永的手筆呢?”
    今嬛嗬嗬道:“李大人不知,似溫兆永這等大家,所經手的地方必會留下印記。”
    她翻轉那朵花,其中一瓣上刻著行蠅頭小字——
    “水月本空,幻境淩虛;作夢中夢,見身外身。”
    落款緊挨著字旁:溫兆永。
    今嬛道:“碧落城怕是後人附會所稱,依我所見,這地方,應當叫水月幻境才是。”
    趙元在一旁小聲道:“此地水倒是很多,卻不見月亮,不知如何作水月幻境之說呢?”
    清平與今嬛同去看她,趙元後退一步,訕訕道:“學生不過是胡言亂語,許是還未天黑,月亮還沒出來……”
    今嬛給自己順了順氣,不去理會,轉過身去將蓮花交給侍衛保管。清平捏了捏眉心無奈道:“崢嶸棟梁,一旦而摧;水月鏡像,無心去來。此偈語中水月二字本為虛幻之景,不是什麽水和月亮。”
    清平偏過頭去,見今嬛似是想笑,又強忍住了,隻是肩膀抖的厲害。她深吸口氣,對趙元低聲道:“你若是要裝傻也需有個限度,此案與你涉足過深,如能功過相抵最好,但仍要有人為你出麵說情……本部的意思你可明白?”
    趙元思量片刻,期期艾艾道:“那這位大人,看傳奇話本嗎?”
    清平緊皺的眉心舒展開來,她想自己約莫是瘋了才會與趙元說這些,瞧趙元那副全然無知的蠢樣,也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
    這時侍衛輕聲道:“大人,今大人已經進去了。”
    清平倏然回頭,廟門大開,台階上已經不見今嬛的身影。她也不去管趙元了,掀起衣袍快步而上。踏入廟中時腳步有些重,從門簷上落下幾線灰,廟中黑暗不見五指,便聽一人道:“大人,此處有火台,可要點上?”
    昏暗殿中聽今嬛的聲音傳來:“點上吧。”
    火光漸亮,很快照亮大殿,隻見幾道影子顯現在光中,卻是幾尊白玉人像。這些人像都是姿態曼妙的女子,麵容寧靜恬淡,身披輕紗,頭戴鑲滿寶石的發冠,滿身塵埃無言注視著大殿中的來客。
    殿中卻不見主神神像,本該放置神像的地方卻是一個巨大的圓台,圍繞台邊繪著奇特的符文,正與牆上的壁畫相連。圓台盡頭有一扇門,如今是緊閉的。而整個神殿除了那幾尊人像,便是滿牆的繪畫,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東西。
    清平掃了一圈四周牆壁,上頭所繪的都是與神有關的故事,但在這些壁畫中,雲髻高聳的女神麵容始終模糊一片,似乎是畫師有意而為,並不想讓世人見到神的真麵目。
    清平聯想到嶽瑾所繪的那些人像,原來金帳的神本就無麵目可言,全憑人肆意塗抹。
    今嬛道:“如此看來,這教派入我朝後一改蠻夷之俗,連她們的神,在外貌形容上也漸貼近代人的裝扮。”
    清平走近圓台邊,這台子讓她想起昔日在鳴沙湖畔所見的祭台,符文幾乎相同,她道:“樣貌隻要稍加修飾,定然能改,但本性,卻無論無何都改不了的。”
    她錚然一聲拔出長劍,以劍尖輕刮過落滿灰塵台麵,一片黑色碎塊落了下來,露出台麵原本潔白的色澤。侍衛用白布拈起碎塊,剛要捧到她麵前,清平一臉厭惡,擺擺手道:“不用看了,這台上都是血。”
    今嬛駭然不已,這圓台如此之大,不知要耗費多少血才能鋪滿台麵。何況這層血痂厚如指蓋,定日積月累,新血覆蓋舊血而致。
    雖是間隔百年,但這殿中的血腥氣息絲毫沒有散去,那些被施以酷刑掙紮扭曲的人臉仿佛近在咫尺,不知為何,今嬛隻覺得頭暈的厲害,諸多幻象接踵而至,耳邊是尖銳痛苦的呐喊。
    清平見狀伸手扶了她一把,問道:“今大人,可是身體不適?”
    今嬛揉了揉額角,勉強道:“可能有些不適……”
    清平側過頭去,見火台上火焰熊熊燃燒,吩咐侍衛道:“去把火滅了,若是裏頭有東西,就丟出去。”
    侍衛們依言而行,說來也怪,這火一滅,今嬛陡然清醒了不少,那幻象與刺耳尖叫也不見了。清平示意縮在角落的趙元過來扶今嬛,道:“殿中積塵太多,扶今大人出去歇歇吧。”
    今嬛腳步虛浮頭腦昏沉,本想說些什麽,硬是被攙扶了出去。清平見她出了殿門,與侍衛沉聲道:“取些水來,要多。”
    這圓台必定不是單做祭祀之用,這麽大一個台子,哪怕藏東西也夠了,隻是這所藏之物,到底要如何顯形呢?
    水囊很快送來,清平將水全部倒在圓台上,血跡凹陷處有紋路隱現,水便順著下凹處緩緩流動。她命人取來火把,仔細盯著水流動的方向,不過片刻,水已經布滿圓台,那些充滿水的紋路,儼然勾勒出一個繁複的法陣。法陣中九隻形如眼球的圖案或睜或閉,不一而同,她踱步在台邊,一邊看一邊比對邊緣所繪的符文,以白布蒙手按在眼球圖案之上,微微用力便能扭動。她依次扭轉那些圖案,待白布上沾滿了粘膩血跡後,圓台依然不見任何反應。
    這也算意料之中的事情,清平想著幹脆讓人砸了這個台子算了,卻聽背後一聲脆響,隨之便是沉重的機括聲繞著台子接連響起,她訝然回首,圓台正中央升起一根白柱,托出個通體漆黑的箱子。
    這箱子嚴絲合縫,渾然一體,隻在開合處留有一金扣。清平將它打開,隻見箱中放著幾卷古卷,這些卷軸外罩鏤空金絲罩,以碧石點綴,一看便知不是凡物,想必定是金帳傳教時帶入中原的密卷,說不定還記載著此教的起源。但她無暇去打開這些珍貴的卷軸,隻將它們取出擱置到一邊,著侍衛看管,複看向箱底。
    箱底放著一個玉盒,清平取出時手都在不自覺顫抖。玉盒中呈這一本冊子,大小等同尋常書籍,她瞳孔微縮,撚起一頁單薄的紙張,隻見上頭墨字紅印,曆經百年仍舊如新。
    隨著一頁頁翻過去,她心中愈冷,如墜寒窟。待翻完最後一頁紙,她合上書冊,閉眼長歎了口氣。
    原來竟是這樣。
    做夢中夢,見身外身,人生若真如一幻夢,所求不過是鏡花水月,徒費光陰數載,究竟是為了什麽?
    刀劍相交聲遙遙傳來,廟門邊有人撲倒在地,她手撫過書冊向外看去,一人頭戴兜帽,立在明暗交界之處。
    清平拿著書冊對她揮了揮手,道:“畢述神使遠道而來,為何卻無一點為客的謙和?”
    那人摘去兜帽,露出冰雪一般的麵容,幽藍眼眸暗藏戲謔,她微笑答道:“天下可一夕翻覆,千百年不外乎如此,成王敗寇,又何來主客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