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杯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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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目送她背影遠走, 桌上燭火煌煌,如同不堪重負般滑下大滴蠟油;燭芯蜷曲, 燒的炭黑, 萎落在台子上,留下一道火燎過的痕跡。昏黑的雪夜裏隻聽到風聲嗚咽,夜色中雪漫上台階,她迎風站了許久,仿佛這樣才能保持些許清明。
這步步為營的款款深情, 到底還是要她以身相飼。楚晙絕非善類,她近日來數次反常之舉, 以超乎尋常的耐心細心陪伴, 不過是為了將自己留下。
清平合上門,手拂過其上雕刻的牡丹。這花姿態雍容華貴,花開時如雲似霧, 妍麗濃豔,為世人所喜。卻需得花匠悉心照料數年,方能一見真容。她便如這花, 楚晙要剪去她的枝葉,將她放在滿堂金玉裏, 時刻都能被端出來觀賞把玩……她要她如此長久相伴,再多的溫情也掩蓋不了那種近乎偏執的占有。
清平隻覺得有些疲倦,她心知肚明楚晙是何樣的人,萬算無遺縝密無漏,偏偏不是今日她所見的樣子。
若是放在曾經, 在這份深情麵前,她必然要誠摯地奉上一片真心。但如今她的心卻如冰封的寒冰,三尺並非一日而就,但斷送全部希冀卻隻需一次,曾以為的心心相印隻是她的幻覺,這幻覺終是會有破滅的時候。
如今對著楚晙的溫柔,清平驚訝之餘隻覺得荒謬。也許對這人而言感情與謀略沒有太多區別,既然有缺失,那便用新的補上。一步一步踏入棋局,她依然是楚晙手中的棋子,被推著進入全新的局裏。
這場感情的博弈從未公平,她沒有拒絕的能力,也沒有喊停的資格。
清平自那個雨夜了悟這個道理,楚晙或許不會明白這種公平是什麽,她向來居高臨下,要的是一個忠心耿耿且迷戀於她的臣子,而不是一個妄圖站起來與她平起平坐的人。這種公平在她們之間從未有過,清平承認自己對她仍有動心,但卻再也不會輕易去信這樣一種飄渺虛無的感情。
清平看著燭光漸漸微弱,如同冷眼旁觀濃情消散。她隻覺得累,不願再去與楚晙虛與委蛇,但卻不得不拿著感情作賭,是在所難免,也是故意而為,她何嚐不是要借楚晙之手看清這份感情。
她們對此心照不宣,各懷心思,但從不束手就擒,坐以待斃。
又過了幾日,雪仍下著,清平晨起時見管事帶著下人在屋外擦拭打掃,動靜還不小,到處都是熱熱鬧鬧的,便問道:“這是做什麽?”
管事答道:“臨近年關了,照規矩要除掃。”
不知不覺竟是要過年了,時間過的太快,她日日呆在書房中,全然沒想到還有這麽一件事。
清平望著屋簷有些出神,以往這個時候她都是在孫從善府上過的年,雲州此時大雪連月不斷,天寒地凍的,府衙中若是無事,幾個人圍著爐子坐,也能東拉西扯的說些閑話,最後都被嫌吵鬧的孫郡長趕去看公文了。
管事說道:“拜帖與東西都已經備好了,照大人的吩咐封好了,大人可是要出去?”
清平轉過身,攏了攏身上的披風道:“嗯,把東西帶上吧,我現在就去溫大人府上拜會,約莫會晚些回來,要是有人來府上求見,就留下拜帖,無論有什麽事情,都等我回來再說。”
管事應了,取來一件狐皮袖筒與皮氈,道:“大人,這個路上帶著吧,免得寒從手入。”
清平接過東西走到府門外,一輛馬車已經等候多時,她對管事頷首,即刻上了馬車,前往溫天福府上拜會。
前幾日她思忖,既然楚晙能這麽正大光明的出現在她府上,是不是說明朝中的事情已經快結束了,原隨與今嬛是否已經回京了,那辰州現今的情形如何,她一無所知,隻能耐心地等候。
對於清平來說,隻要能重新回到禮部,出現在朝堂之上,那麽她至少還能與外界有所接觸,否則像這般坐在家中,每日都閑的無事可做,也不知能幹什麽。
溫天福府宅在城西青枚巷,這條看起來極不起眼的巷子,卻住了如內閣首輔、禮部尚書、大理寺卿這等朝中要員。清平在溫府前下了馬車,府上的管事早已等候在門外,將她迎了進去。
院中的空地上擺著一個大炭爐,雪花還未落下已經融化,是以爐邊都無積雪覆蓋。下人們用竹簍裝著木炭,不斷添向爐中,保持著炭火的旺盛。清平多看了幾眼那炭爐,溫府的管事見了主動道:“這是我們大人老家的舊俗了,快到年底時要在門前擺個大爐子,取意來年紅紅火火。”
清平頷首,管事便不再多言,引著她進了裏屋,溫天福穿著一身半舊的銀紋袍子,花白的頭發用木簪挽起,就如同一位尋常老人,含笑坐在堂上等候。
清平向她行禮,在左側椅子上落座。
溫天福笑眯眯道:“回來了就好。真是叫人想不到,辰州竟出了這樣的亂子。李侍中辰州一行,想必是收獲良多。如今回京述職,陛下理應有嘉獎。”
清平倒不關心嘉獎是什麽,隻道:“下官隻是盡到了為人臣的本份,不敢妄求什麽。”
溫天福端起茶盞,隨意道:“在你來這之前,陳開一陳大人方從我這裏離去,你可知她為何而來?”
清平去了手中袖筒,微微欠身:“若是下官猜的沒錯,大人明年年初便要還鄉了,她應是為了此事而來的。”
溫天福答道:“不錯,禮部尚書的候選名單即將在年前上呈禦前,屆時陛下會召六部尚書與大學士一並商討。”她轉頭看向清平,問道:“李侍中,那你又是為何而來?”
清平思索後道:“下官入禮部不到一年,不敢與陳大人相較,於情於理,陳大人的確是接任尚書的不二之選。”
溫天福笑了笑,道:“話是這麽說沒錯,但翰林院尚有大學生在,就算是排資曆論輩分,也是輪不著她的。更何況還要看陛下,聖意眷顧誰,這才是最重要的。”
她笑的意味深長,清平自然明白這個聖意眷顧的是誰了,故作為難道:“下官前來拜會大人也與此事難脫幹係,辰州之事下官多有逾越,論及獎罰相抵,恐怕到時候也難留在朝中了,便想著外放他州,做個州官也好。”
溫天福嗬斥道:“糊塗!你怎會這般想,尚書之下便是侍中,哪怕是新尚書來了,也需給你幾分麵子。隻消再等幾年,你被舉薦尚書之職便是板上釘釘的事,我觀陛下也有此意,以後朝廷裏的事情會越來越多,留在京師升遷的機會也多。你吃了年紀輕虧,雖不能與那些大人比,但年紀輕也是好事,能幹能為,積功也快,等時間到了,自然而然就能走到這個位置了。”
清平知道這是溫老大人在教導自己,雖然她並不想接任此職,且一心想外調,但還是起身向她作揖,道:“多謝大人教誨,下官必謹記於心。”
溫天福見她聽進去了,覺得有些寬慰,道:“你隻要沉得住氣,把該做的事情做好,這就夠了。”
說話間管事上來換了茶,向溫天福請示:“大人,屋外的炭爐已經燒的差不多了,先不加炭了吧?”
溫天福想了想道:“燒的差不多了,和從前一樣麽?”
管事道:“是,一樣的。”
溫天福向清平道:“這是我老家的習俗了,快過年的事情,端西人常在家門前擺個爐子,要是有過客途徑,自可歇腳,也能討個吉利。”
端西是瓊州的一個大縣,清平從前在官學裏聽一位從端西來的學子說過此事。其實雲州人也有這種習俗,不過隻放一天,因為雲州一旦下起雪來就沒完沒了,燒的再旺的爐子都沒有用。
說起來好笑,她明明是瓊州人,沒想到在雲州呆了幾年,卻已經習慣了雲州的生活。關於瓊州的一切她都記的不太清楚了,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家鄉的一條大河,河水滔滔晝夜不歇,冬日也不會冰封,每到雨季時會漫出河道,家家都得遭淹,那水沒到人的膝蓋,孩子們便端著木盆在水中捉小魚。雨季一過水就退了,又恢複如初。
這是她僅有的記憶。
溫天福道:“聽說你要與閩州邵家議親了?”
清平一怔,心道不好,怎麽將這事給忘了。她此時是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端起茶盞輕磕邊緣,心思轉的飛快:“這個……”
溫天福少隻當她是不好意思了,笑道:“常言道成家立業,你怎麽倒是反了個個,先立業後成家?”
今嬛的折子應當是直送禦前的罷,怎麽現在連自己頂頭上司都知道了?清平十分奇怪,裝作難以開口的樣子道:“大人就莫要打趣下官了,這事……這事也沒多少人知道,還說不準呢。”
溫天福樂了:“沒多少人知道?這邵家皇商的名頭可是響當當的,你要與她家議親,難道旁人會不知麽?長安東坊就是閩州商會所在,消息早已經傳遍了,必然是得邵家授意。”
這和邵洺最初與她說的截然相反,不是說了隻是做做樣子嗎?清平一時半會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隻能連連點頭,裝作在認真喝茶。她直覺覺得溫天福不會無故提此事,必是有別的話要說,果然溫天福又道:“但與邵家議親,還是有些不妥的地方。這門親事看起來與你助力良多,一旦與皇商有連,恐怕你以後便難以在朝中為官了,外放到是有很大可能;就算有機會留在朝堂裏,那也隻能任虛職。”
清平巴不得外放,實在不行降級外調也行,聽了這番話茅塞頓開,如醍醐灌頂,心中生出一計,她道:“謝大人提點,下官回去定然仔細思量。”
“光是思量是不夠的,你回來也有些日子了,休沐一過,就回禮部罷。”溫天福擺擺手道,“年末事情也多,從陳司長那裏分擔些事務去做,你再好好考慮考慮此事。眼光要放的長遠些,莫要隻看著眼前的。”
她所謂的‘眼前’指的便是與邵家的婚事,清平道:“是,多謝大人。”
溫天福答道:“不必謝我,謝你自己吧,前程還是自己掙來的靠得住,記住這話,回去吧。”
清平回府時已經過了飯點,管事沒想到尚書府上連頓飯也不留客人用,又忙著吩咐廚房重新開火。清平道:“不必了,你且去忙罷,晚上再吃也一樣的。我不在的時候,可有人來府上拜訪?”
管事道:“有人遞了拜帖,不知道大人是否還有印象,是上次在府上留宿的那位客人。大人早上不在,我請她明日再來,但她卻執意要下午來。”
李宴來做什麽,清平想了想道:“我知道了,到時候她若是來了,就將她請到書房。”
清平回書房將寫好的折子取出又看了一遍,感覺始終有些地方不對,便棄了重寫一份。她去辰州是擇選太廟,結果如何,都要在折子上交代清楚。等到她寫完,管事就來書房叩門,說是客人到了。
李宴踏入書房,也沒什麽寒暄之詞,開門見山道:“李大人,就在你離開的前夜,辰州州牧梁濮遇刺身亡,此事你可知曉?”
梁濮在辰州任職數十載,有許多事朝廷不知道,但梁濮必然比誰都清楚。這樣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居然在望海宴上被人刺殺,那麽原隨與今嬛最初所查的就再難以對證了。清平甚至想到更深的一層,梁濮一死,她手下的官員必遭牽連,那燕驚寒又該怎麽辦?
她很快冷靜了下來,道:“這件事我不知道,那日走的匆忙,消息怕也沒那麽快就傳開。”
李宴看了她一會,一字一頓地道:“大人,我鬥膽問你一件事,你可以不回答,但不要騙我。”
清平將折子放到一旁,手指微動,沉聲道:“你說吧,什麽事。”
李宴猶豫片刻道:“你從辰州到底帶回了什麽?”
落日盡頭是極為耀眼的輝芒,雲霞在天幕與群山之間燃燒起來,這是夜晚到來前最後的光,等到夜色降臨,這抹光消失不見,連洶湧的河流也歸於平靜,曠野是如此的寂寥,於是她抬頭看向河對岸燈火璀璨的人世,與之相比手中的燈盞是那麽的渺小,她便鬆了手,任它落進水中,了無痕跡。
謝祺牽馬撥開深草,左右張望道:“人沒攔下?”
謝淵看著空空如也的手,答道:“早就過關走了,在辰州時還有幾分把握留住她,若是出了關到了陳閩州,就難的多了。”
謝祺沉默地注視著河流,道:“那就不追了,追也沒用,那東西不是已經拿到了嗎?”
謝淵轉過身來道:“東西是假的。”
謝祺怔了怔道:“那你怎麽還一路追著她?”
“辰州戒備森嚴,隻要畢述呆在這裏,遲早會被找出來,不如將她趕到閩州,也省了咋們的功夫。”謝淵答道,“怕是她也沒有從山中取得那東西,這就糟糕了。”
謝祺問:“要是這麽說的話,那東西應該還在山裏,派人進山去取就是,也沒那麽難。”
謝淵道:“未必如此,畢述向來自負,她不會出什麽紕漏,那東西很可能在山裏就被人掉包了。”
“誰敢這麽做?”謝祺反問。
謝淵嘲笑道:“你也該回朝堂裏了,要是再繼續在辰州這麽呆下去,恐怕是會越來越蠢。”
謝祺臉色一沉,謝淵見好就收,道:“我與你提個醒,朝廷要重修太廟,派禮部、工部兩位侍中擇選靈山福水之地。你猜猜看,會是哪位?”
謝祺臉色更加難看了,半晌才道:“李清平。除她之外,不作他想。”
謝淵嗤笑一聲,道:“為了這麽一本名冊,真是沒想到,當初我在賀州的動靜太大,叫吳家那小丫頭給發現了,她還有些本事,一路摸到謝家身上。在雲州互市之時,她又負責核查商隊賬冊,這麽一來她實在是知道的太多。我派人去雲州抓她,卻陰差陽錯碰見了你派去的人。最後那丫頭是死了,倒是你要殺的人,如今還活的好好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為什麽要殺她?”
謝祺麵若冰霜,聞言冷冷道:“當初陛下尚未登基時,我便察覺到此人有不妥之處,如果留著她,以後恐生變故,如今看來,我當初的預感是對的。”
她接著道:“那東西是什麽,怎麽辰州的世家都在找,連信陽王也想要?”
“一本百年前的名冊,無用至極的東西罷了。那些人心中有鬼,見什麽都是杯弓蛇影。”謝淵翻身上馬,握緊韁繩道:“若東西真在她手上,隻要將消息放出去便是,餘下的不必多說。”
作者有話要說:再這麽跪著碼字我要廢了,所以日本的女生是怎麽鴨子坐的,太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