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海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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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未聞鳥鳴, 先聽見綠蔭裏傳來陣陣清脆的鈴響,而後陽光順著窗簷漫了進來, 隻停在花櫃旁一線, 便再也不肯向前了。如此以來,這屋中雖是亮堂堂的,卻並不燥熱,風時不時吹進窗裏,夾雜著腥鹹的海水氣息。
清平站在樓梯邊, 見掌櫃正指揮著人以清水衝刷地麵,水順著門邊寬道流了出去, 沒一會地麵就快幹了, 院中又變的清爽起來,清平這才走下來。掌櫃見了她問好,道:“客人歇的如何?今日外頭不熱, 風大的很,客人可以出去走走,不過要當心下雨。”
清平作答後向她道過謝, 慢悠悠地出了客棧,從一片樹林走出, 在一條河邊駐足,有船家過來,她便直接上了船,付了幾個銅板後在另一條河道下了船,從台階走上去, 便見到一條極為熱鬧的長街。清平先在一家店用了早點,才在街上逛了起來。
閩州果然名不虛傳,這條街上貨物種類繁多,叫賣之聲不絕於耳,清平一路走下來,見商鋪林立,奇貨異物,琳琅滿目,都是前所未見的東西。這長街呈環狀,層層環繞,但另又分道路,好讓車馬進入。環中心則是閩州商會所在之地,朝廷在此設湛泊司便於管轄,至今已有二百餘年。
清平隻逛到一半便到了中午,便去茶樓用午飯。她照例坐在三樓靠窗的位置,遙遙可見一片蔚藍,海天相接,偶然有飛鳥掠過,水瀲灩,晴方好,當真是說不出的愜意。
今日卻有些不大一樣,這茶樓中安靜非常,連方才上菜的夥計都不見了蹤影,清平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茶葉,一道人影落在桌上,她微微抬頭,那人自顧自在她麵前坐下,從果盤中捏了顆朱果把玩。
清平頷首道:“邵公子。”
閩州風氣開放,多有男子從商當家,這早已不是什麽稀奇事了。其服飾也與中州大相庭徑,手腕俱露,裙裾也不過腳;男子出門不戴帷帽,不乘轎,時常看到大家公子坐著長竹椅,毫無遮蔽地從鬧市街頭行過,對閩州人而言,這都是常態。
邵洺衣著華麗,頭戴鑲嵌寶石的華開,在陽光中極為耀眼,雙手都戴著珠寶各色的戒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桌上敲著。與他相較而言,清平便顯得格外隨意,穿著並無什麽講究,邵洺抬起眼道:“家姐在長安給你添了些亂子,我已經說過她了。”
清平想到邵聰的樣子便覺得有些好笑,道:“倒也不算什麽麻煩。”
邵洺答道:“她本身就是個麻煩,若不是家中出了亂子,我也不會出此下策,借商隊北上,將她送至長安。”
“如過你是說婚書的事,”清平喝了口茶道,“於我而言無妨。”
邵洺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道:“你變了許多。”
清平嘴角一挑:“正如世事遷移,人總是會變的。”
兩人一時無話,各有各的心思,半響邵洺才道:“辰州這般大的動靜,人人都以為你在昭鄴,必不會輕離。但你卻到了閩州來,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仿佛知道他未說出口的話,清平做了個手勢道:“朝廷還沒有對閩州動手的力氣,光是辰州便要耗費上許多時間,你大可不必擔心。邵家是欽定的皇商,若不是犯了大錯,朝廷也不會收回名號。”
邵微為不可察地鬆了口氣,放下手中朱果拋進盤中,道:“你不會無事到訪,請說。”
“我的確是有一件事,因書信或會被人截下,便想借著此次機會來到辰州當麵問你。”清平推開茶盞,看著他淡淡道:“當年在雲州,你勸我盡早離開雲州,當時你仿佛知道些什麽,沒多久邵家商隊便將產業低價賣出,陸續從雲州離開。我要問你,是不是雲州後來所要發生的一切,你都早已經知道了。”
邵洺麵色不變,心中卻是一陣恍惚。他猶自記得那天在戲台後看見她的情形,時隔多年依然記憶如新,昏暗的火光中她低眉垂目,是種難以言描的溫柔,他轉了轉拇指上的戒指,低聲道:“你信這世上有鬼神嗎?我年幼時曾在一幅畫上……”
他有些局促地停了下來,似乎極難開口,清平心念一動,問道:“在一幅畫上見過……與我相似的人?”
邵洺一震,眉頭糾結地道:“你如何知道的?”
清平慢慢道:“此事與鬼神無關,也不是什麽天意使然。所謂天命,信則有,不信則無。”
邵洺捏著手中的一顆珠子,神情複雜地看著她道:“我不信命,也不信有什麽神。是那幅畫有古怪之處,以常人容貌相較,總能尋著一二處相同。”
清平反問道:“但我卻生的極像,對麽?”
邵洺點點頭,清平側頭看向窗外,輕笑道:“若我真有這種能耐,呼風喚雨不在話下,你看我像嗎?”說著她手伸出去揮了揮,外頭依舊是陽光明媚,什麽都沒有變化。
收回手,清平神情淡淡地道:“這幅畫是出自謝家吧?我卻覺得奇怪,你們邵家遠在閩州,如何能與賀州的謝家牽上關係?”
邵洺目中一凜,頗有些警覺的意味,話也放慢了許多,道:“邵家是生意人,生意遍布天南地北,結識他州之人也不稀奇,更遠的雲州我們也能搭上賺錢的路子,更何況是賀州?”
“是麽?”聽聞他言語中露出深深的防備,清平不覺得奇怪,隻道:“那我倒是要請教一下,這八荒,究竟是做什麽的呢?”
她目光中透出一種疏冷,抬手的動作極為果斷,邵洺呼吸一窒,突然明白自己方才說錯了話,避開她的視線輕聲道:“我不知道。”
清平沉默良久後開口道:“你可以不說,但這一切遲早會真相大白,到時邵家又該如何自處?”
邵洺看著她熟悉卻淡漠的麵容,壓抑許久的怨懟之意再度沸騰而起,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嘲諷般看著清平道:“若我真的說出口,你敢聽嗎?”
有夥計上樓來添茶,兩人對話暫時中斷,邵洺深深吸了口氣,手不住摩挲著腕上的一串珠子,那串珠子陳舊無比,大約是什麽古物,與他一手寶戒形成截然相反的對比。待那夥計離去,清平手心向上翻起,是自便的意思,事到如今,哪怕事情再如何離奇,她怕是也不會覺得有多驚訝。
邵洺麵色緩和了些許,古怪地看著她道:“在雲州時,我的確是得了些消息,朝廷要對西戎用兵,既有戰事,商賈自當避之,這個道理李大人應該明白。”
李大人這三字從他嘴裏說出帶著種譏諷的味道,清平不以為意,低頭揭開杯蓋,輕輕將熱氣吹開道:“朝廷要用兵,這等大事,雲州府如何會不知。”
邵洺冷冷道:“這是官府的事情,我等小民怎會知曉?”
清平話鋒一轉:“小民雖小,卻能洞察先機;公子這話,怕是連你自己都不信。”
邵洺重重捏著一顆珠子,雙目漸闔:“有些話我能說,大人未必能聽,是自欺,也是欺人。但得過且過這個道理,大人行走官場多年,難道不明白嗎?”
清平手中動作一頓,道:“敢問公子,這八荒又是什麽呢?”
邵洺猛然睜開眼,目光銳利,他麵容忽地舒緩,微笑著道:“原來,大人是來向邵家問罪的。”
清平問:“何罪之有?”
邵洺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刑部侍中原大人如今就在賀州密查謝家通敵之罪,暗中搜尋數月,自然也能查到與謝家往來頻繁之人。”清平以濕布擦了擦手道:“邵家赫然在案,推諉之詞公子不必多說。”
窗外天卻突然陰了下來,風勢更勁,洶湧而入,不過片刻豆大雨點落下,電閃雷鳴間大雨驟然而至。密集的水流順著瓦簷流下,如垂落而放的水晶簾,霎時天地都被籠在霧蒙蒙的雨中,遠近皆是渺茫水色。風裹挾著水汽吹進窗中,兩人衣袍漸濕,卻無人伸手去關窗,任由雨水侵擾。滾滾雷聲中雪白電光劈過,瞬間映亮彼此的臉,將眼底的猜疑忌憚顯露無疑,清晰劃分出他們各自的立場。
等到雷聲過去,邵洺才開口道:“謝家不會因此而倒,大人不必多問了,盡早抽身而出,以免最後深陷泥澤。”
見他仍舊不肯說,清平心中有些失望,原隨所收集到關於八荒的信息實在是太少,她直覺感覺,那些不過是這龐然大物的一角,八荒能有這種權勢地位,難道真的如此簡單,依仗謝家與遠在草原的金帳暗中來往,就能達到今天的勢力嗎,清平一點也不信。片刻沉默後她道:“為何?”
邵洺低頭去看沾染了雨水的手,答道:“我與你並無區別,都是身在局由不得自己,如今你問了這麽多話,不過是想知道八荒的家主到底是誰,對麽?”
清平攥緊手,冥冥之中有種預感,她甚至有些希望邵洺不要再繼續說下去,但她寧直麵難堪的真相,也不想永遠陷在自欺欺人的迷局中。
這雨來的快也去的快,邵洺側頭去看將要放晴的天空,那種雲破天開時的情景,讓他仿佛置身於一場遲醒的大夢中,在荒誕裏煙消雲散,他轉頭看向清平道:“八荒的家主,便是當今陛下。”
他以為會看到清平恐懼或驚訝的臉,沒想到她卻是如釋重負般靠在椅背上,帶著意料之中的悵然,喃喃道:“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