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斷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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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往返間轉眼到了六月末, 清平一路走來,見許多田地裏種的稻苗已經長到人腿高, 心知朝廷這次是要下決心整治世家侵吞田畝一事了, 她留心留意路過郡縣的情形,將自己所見並與心得一起寫了折子呈報內閣。
冥冥之中有種預感,她知道這是自己最後能做的。
待她回到辰州下榻的行館時,離開前外頭堵著的人早已經散了,想必事情過去兩個月, 世家也隻能咬牙接受。同時她也聽聞信陽王入京的消息,藩王們失了主心骨, 一時間動作受製, 朝廷再設鎮威司之事引發軒然大波,近半數的藩王竟拒絕朝廷派遣的官員去封地巡視,一時間辰州黔南、長吳竟成了藩王與朝廷的角力場。
清平剛回到行館, 胡濯便帶著人匆忙來見她,道:“幸而大人從閩州平安回來了,隻在半月前, 藩王便圍了封地,辰州怕是要出大事了。”
清平問道:“什麽大事?”
胡濯揮退伺候的人道:“這事還沒來的及上報朝廷, 既然大人回來了,那便請大人先過目吧。”
她取出一封奏折,清平展開看了幾行,神情凝重道:“朝廷派去鎮威司的官員被藩王給關押起來了,她們不會是瘋了吧?”
胡濯道:“這還不算什麽, 你往後看,潁川、藩饒、衛輝等幾位藩王,竟私自打殺朝廷派去的官員不說,還將人的屍首吊在城門上!”
清平看完後道:“朝廷派她們去到底是要幹什麽?”
胡濯見她問到了要處,低聲道:“表麵上是說巡視,但其實是為了探查藩王私兵數額。”
“怪不得……”清平將奏折還給她,“朝廷是要對藩王有大動作了,應該盡早上報才是。”
胡濯雖神情急迫,還是猶豫再三才道:“隻是這一來一回,還要等朝會商議,等到這時間過去了,那批被藩王關押的官員恐怕就活不了了!”
這話觸動了清平,讓她想起了當年在草原的時候,她折返去救使團的情形。她沉吟片刻後道:“胡大人要我怎麽做?”
胡濯一掀衣袍,就這麽跪下了,清平要扶她起來,她卻堅持跪著,道:“為今之計,隻有大人以鈞令請來駐軍,那些被關押的官員或許有一線生機。”
清平沉聲道:“你起來說話,不然我什麽都不會答應。”
胡濯也是一時激動,這便扶著桌沿慢慢起來了。清平見她官袍之下的內服肮髒無比,知道這個月來她也是十分辛苦,當下請她在身旁的椅子坐了,才道:“胡大人說的駐軍應該是駐紮在雲中郡斷雁關的雲策第五軍罷,這件事理應兵部下發調令才是,我不過是禮部的尚書,在辰州之事上並無實權,還不如請兵部侍中來得更快。”
胡濯苦笑道:“我去過徐大人那裏了,她說沒有朝廷的明文,沒有陛下的聖旨,她是不會去做的。”
清平怎會不知這是推諉之詞,冷笑道:“人命關天,就算朝廷沒有下令,她也有調兵之權,隻怕是不肯去做罷!”
胡濯歎道:“自從朝中傳言我要入閣了,同年大多都不再與我往來,公務之中也多有計較,這些也就罷了。”
清平道:“隻怕是未必如大人所言的這般雲淡風輕才是,看大人的模樣,看來是遭到同儕的排擠了吧?”
“陛下點了我為欽差之首,她們多有不服,這我是知道的。”胡濯言語中沾了幾分火氣,憤聲道:“不服便不服,大事上也要計較這些嗎,要看著人去死也不管不顧嗎?”
她發覺自己失態,掩飾道:“不是對大人發火,是我心裏憋了這麽多日,著實難受。那日在辰州府衙裏,我與徐大人說,若是眼睜睜的看著她們死,倒不如讓我也被藩王抓了去算了!”
清平依稀想起當初自己的選擇,似乎與今日的胡濯重合在了一起,她莞爾一笑道:“這是氣話,胡大人還是不要再說了,無論進不進內閣,大人有這份護下的心,就已經足夠了。”
她從胡濯手中抽出奏折道:“既然大人要先斬後奏,那這份折子便晚些再發。我這就啟程去雲州郡,還望大人以大局為重,既然是欽差之首,該做什麽,想來也不用我特地說才是。”
胡濯沒想到她這麽輕易便答應了,一時間百感交集:“其實不單單為了那些被關押的官員,還有封地附近的百姓,因藩王築高牆圍城,他們也免不了遭災……”
清平走到門口喚來署官,吩咐道:“去備水,讓胡大人先洗個澡。”
胡濯問道:“大人這就要去了?”
清平轉頭看她:“你可不要泄露我來了又走的消息,就說我水土不服臥病在床,請幾個醫師來。今日隻有你見過我,想必明日她們也會來拜見。你要弄的像些,隻當我還在行館,千萬不要讓人發現了。”
胡濯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像什麽話都是多餘的,她想了想道:“大人這一去,到時候朝廷問起責來……要如何是好?”
“要是罷官,我就回家種田,胡大人以為呢?”清平答道,“終歸是餓不死的,請徐侍中盡她所能參我就是,這罪名多了也壓不死人,還怕她這一本嗎?”
說完她便快步走了,走的時候,想起的還是在草原時的情景,那時候她也是這般折返,那時與現在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同。她從行館的長廊走過,紫藤花已經開敗了,綠葉幽幽,仿佛是舊日的長草從她腳邊掠過,那時她雖走的艱難,卻也走的格外堅定。來時路便是去時路,其實人生未必要想著回頭,過往光景是好,但前路也未必會差。便這麽走過苦痛掙紮,走過情愛糾葛,行於大山湖泊,途徑斷崖驚濤,終是會撥雲見日,走向自己選擇的道路,再也不複返。
胡濯看她背影消失,才繞後門走了。等署官來請,卻見堂中兩位大人都已經不見了,唯有廊下藤蔓隨風搖曳,自在悠然。
七月中旬,藩王私築城牆,扣押虐殺朝廷官員一事震動朝野,原本駐紮在雲中郡的雲策軍竟在長吳與藩王私兵交鋒,鎮威司亦監押了三位藩王,並救出了被扣押在封地內的數十位官員。而與此同時,信陽王世女舉王旗號令,出兵圍困,以長吳黔南兩郡世家百姓安危要挾朝廷,命朝廷將信陽王送回封地。
此舉一出,天下嘩然。且不說信陽王等一眾藩王在新帝初登基時多有異動,不臣之心昭然若是,如今更是擁兵自重,以兩郡來脅迫朝廷。那些裝備精良的軍隊絲毫不遜於雲策軍,真真切切出現在世人眼前,藩王有謀反之意已經是被釘死的事了,遭到了無數人的唾罵。
這次朝廷並沒有派周乾去領軍,大概是體桖這位老將不易,另指派了幾位雲州戰役裏有軍功的將領去前。對此聰明人便知道,前朝黨爭禍及軍隊,不少將領都私下站過隊,皇帝是要借此機會,順帶鏟除異己。
清平接到邸報時才明白,這當真是一石三鳥之計,經過此事後,辰州世家怕是再難與藩王有什麽往來了,反倒是會對救她們的朝廷滿懷感激;而藩王冒然出兵,朝廷不得已應對,先示弱再用兵,都在情理上都占了上風,以後削藩便是師出有名,宗室也不敢再拿孝道壓人。辰州少了這麽兩大阻力,難道還怕新法推行不下去嗎。
派去的將領被撤了四五人下來,皆做延誤軍機論罪處置。周乾最後親自出馬,再次領兵從雲中郡而出,分兵三路,斷了藩王之間的接應。這場仗未拖多久,十月初便落下帷幕,大軍救出了世家與當地百姓,生擒了幾位起事的藩王,凱旋歸來,一路百姓以鮮花相迎,醴酒相奉,無比隆重。遠處破敗的神像大半埋在泥土裏,青苔漸生。風揭起神院門上的封條,鑼鼓聲震得門上灰塵簌簌落下,往昔輝煌都歸於烏有。
凡是參與作亂的藩王都被押解進京,信陽王世女在交戰中不幸中箭身亡,消息傳到京師,宗親無人敢為信陽王求情。不過四日皇帝頒布詔書,將信陽王及家眷貶為庶人,並從宗譜上除名,毀玉牒消金印,收回王府封地,責令其後人遷居瓊州,永不得返。參與叛亂的藩王爵位皆降一等,在封地待罪,若無旨意不許私自擅離。另由承徽府擇世女繼王位,入京冊封。這也算是皇帝給宗室一個麵子了,沒有下狠手打壓藩王。但十月初二,藩王世女們入京冊封的前三天,皇帝勾決了已被廢為庶人的信陽王,在午門外以淩遲處死了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親王,大臣紛紛上書請皇帝收回成命,稱此舉有傷聖德,但皇帝出表十大罪名,其中涉及前朝舊事,宮變及隱王哀王之死,隻有數位承先帝遺詔侍奉新皇的重臣、宗親閱覽,群臣緘默,無有再上疏言此事者。
禦台上宮人端來椅子,楚晙坐下,遙望著行刑處。她今日下朝未換常服,這赤色的帝袍在正午的陽光下流動著鮮紅的色澤。刑官高聲叫道:“午時到,行刑——”
她微微側身,問身邊伺候的宮女:“淩遲之刑,共有多少刀。”
宮女答道:“回陛下,共有一千刀。”
楚晙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啜了幾口茶才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