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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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之時, 海麵金紅爍爍,如沸水欲騰。數十隻海鳥停在碼頭的風帆上, 看著地上的人們來來往往。
今天是啟程的日子, 邵洺站在甲板上看著金紅褪去,海麵轉為青綠,饒是這見慣了的景象,也因遠行的緣故,漸漸蒙上一層哀愁。晨霧中難辨燈樓所在, 隱約聽到鈴聲傳來,再去細聽, 卻隻聽到海浪拍打的聲音。
“浮天滄海遠, 來途若夢行……”
他迎風獨自站了一會,管事找到他回稟事情,邵洺收起愁緒, 仔仔細細地核對過貨物,召集管事們再三核實,到了中午, 船工們收了繩索,唱起了熟悉的鄉曲。那是離鄉之人對故鄉的懷念, 歌聲一停,立即有人高喊:“開船嘍——”
這一幕在海港極為常見,並沒有引起什麽驚動。卻有很多人辨認出船隊最末尾的那隻新船,好像是邵家工匠所造,一時間搬運貨物的人們紛紛抬頭看去, 有人大聲說道:“是邵家的船,邵家出海了!”
眾人這才看清這是隻規模龐大的船隊,從海港緩緩駛出,向深海前進。距離上一次邵家這麽大規模的船隊出海,已經過去有三十年之久,那次出航打通了代國與南洋諸國的航路,將貨物賣到了更遠的地方。
那這一次出海,她們又將會去哪裏呢?
這是許多人心中的疑問,也有人發現不對,為何邵家這次出海,先前卻一點動靜也沒有,這似乎不太符合閩州邵家的作風。
無論人們是如何議論的,這隻船隊在喧嘩聲中安靜地離岸遠航,在海上行了一天一夜後,邵洺在船艙中對單子,一名管事進來道:“少爺,人已經帶來了。”
邵洺收了東西道:“請進來。”
身形精悍的短衣女子進得房中,見了他行禮,音調古怪地道:“四少爺好。”
邵洺打量著她道:“你是張管事薦來的人,我沒有什麽不放心的。”
那女子安靜地聽著,邵洺目光落在她繞發的長繩上,那繩子是用金銀交錯而成,在尾端垂下一隻扁扁的小魚,他點點頭道:“原來你是海童,怪不得了。”
女子咧開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閩州部分地方仍留有舊時蠻俗,一些漁民生了孩子養不活,隻能忍心將孩子放在采螺的水洞裏,夜晚漲潮時水洞便會被淹沒,第二天再去看,若孩子不在,那便是淹死了;若孩子在,那就是老天開眼,這孩子便是海童。
海童生來就會遊泳,幼時便能在深水中玩耍,與魚群嬉戲,哪怕是凶猛的海獸,也將其視為同類。等到成年以後,父母會為其打一條金銀交錯的長繩,繩中纏繞著父母的頭發,而那繩子上的小魚是用特殊的泥土燒製成的,這兩樣東西意在警醒海童,她生來腳踏土地,而非大海,始終都有歸岸的時候,且岸上有父母憂心,莫要忘了自己為人的身份,以免在海中遊的太深太遠,最後迷失在海裏,丟失了魂魄。
邵洺道:“張管事,你將那船的事情告訴了她沒有?”
管事答道:“說了,她應當記下了。”
邵洺輕輕拍手,下人托著一個木盒從帳後出來,邵洺接過盒子,遞給海童,示意她打開。
海童揭開蓋子,裏頭現出一片瑩瑩珠光,盒中裝滿了拇指大的東珠,每一顆都如同滿月,連這屋中都被照亮了幾分。
管事也是震驚不已,沒想到少爺竟是這般大手筆,邵洺道:“我還有一事要拜托你,你務必要聽好了。”
海童在管事豔羨的目光中蓋上木盒,慎重地點了點頭。
邵洺三指撚起一把小折扇,緩緩道:“那船沉了以後,有人必會掙紮上別的船,你要看準一個藍眼睛的,莫要讓她上來,知道嗎?”
那海童遲疑地看著他,邵洺見她似乎沒有聽懂,想了想收起扇子,做了一個手勢,道:“意思就是,不要讓她活著,懂了嗎?”
有人進來將孩童帶了下去,管事俯身問道:“少爺,先前已經給過她賞金了,為何還要……?”
邵洺意味深長地道:“這不是你該問的事,還是不要多管了。”
管事是聰明人,聞言便告退了。待她走後,邵洺從箱中取出一隻木船,若是清平在此,便會發現這隻木船與之前邵洺送給她的一模一樣。
邵洺摩挲著船身,思緒卻回到一年前,接到那封密旨時他是無比錯愕,那密旨上隻寫了這麽一行字:“多行不義必自斃”,他登時以為皇帝不會放過邵家了,傳旨的人卻道:“陛下說,若要赦免邵家,隻要邵家造一條船。”
既然不是問罪抄家,一切就都好說,於是邵洺謹慎地問:“什麽樣的船?”
那人道:“一艘必定會沉的船。”
海風潮濕腥鹹,有別於烏蘭山下溫暖和熙的夏風,至少在入冬之前,那風始終都是那麽怡人。
畢述在船尾眺望,經過一天一夜的航行後,再也看不到一片邊岸,地平線盡頭水天相接,水霧與雲氣變化出種種奇異形態,這卻是讓她想起了草原的天空,也是這般的碧藍透澈。
想到這裏,她不覺有些可惜,不能見到如今代國的亂象。倘若能深入中州,看一看那位陛下忙的焦頭爛額的樣子,想必一定十分有趣。
她盤腿坐下,躲在陰涼處打坐。不管如何,至少她始終是略勝一籌的,拋下了厭煩的長老們,少了張口閉口就是經文的廢物,前景一下子變的開朗起來,再也不會有人阻擋在前麵。她一手無意識地在打坐時變幻法結,那是從前聽經時必做的。最後畢述收攏手指,船板適才以水清洗過,在炙熱的陽光下泛起銅亮的木色。她篤定地想,至於這隻船隊,以後也會屬於她。
聽到腳步聲靠近,畢述一手撐地,立即起身。迎麵走來一個年輕女子,長辮在光中一閃一閃。畢述微微眯起了眼,等她走進後才發現她辮中纏繞著金銀發繩,方才閃的正是這個,辮尾吊著一隻灰色的魚,畢述不知這是什麽,看了看收回視線。女子也隻是路過,看了她幾眼便繞回了。
畢述的手下被管事安排到艙底做事,人多的地方消息也多,她想著等夜深人靜時再下去接頭,突然有悠長的螺號聲響起,有人大喊:“船,船進水要沉了,大家快逃啊!”
這船是隻貨船,船上人並不多,聽到有人說船要沉了,一夥人四處逃散,紛紛跳入水中,而不遠處的大船也聞訊放下數隻小舟,顯然是要接應她們。
畢述見手下們從船艙上來了,當下一同跳入水中,一隻小舟緩緩過來,她剛要攀上去,突然被什麽東西扯住了腳踝,那東西力道極大,直拖著她向水中去。畢述暗道不好,情急之下抽出匕首刺向那東西,卻發現竟是個女子。那女子定定看著她,五官看不清楚,隻是眼睛在朦朦海水中極為明亮,本該漂浮在水中的發辮卻是向下,全然不似生人的樣子。畢述悚然向上浮去,女子看著她上浮,再一次拽住她的腳踝,將她拖入水中。
這一次她遊泳的極快,如同一匹迅猛的海獸,不過片刻,畢述便置身於幽綠的水中,她尋著一個機會,貼近這女子的身體,猛力用匕首刺下,這一次漫開了大片血色,女子被她刺中了肩膀,吃痛推開她。畢述趁機一腳踹開她向上遊去,一隻小舟正浮在粼粼水麵,她躍出水麵,劇烈地呼吸了幾口,正要攀上小舟,卻沒注意到身後的水麵暈開一線紅,身形一僵,周圍的海水此時已經被鮮血染紅,她低頭看向胸前,刀劍雪亮,正是尋常漁民用來刮鱗撬貝的魚刀。她仰頭倒向海麵,原本緊抓的手不甘心地鬆開,此時從海水中冒出一人來,平靜地注視著她。
遠處她的手下似乎已經上了小舟,正在到處找她,她卻隻能任由力氣一點點散盡,連呼喊也不能。沉入水中後,她看清了那女子辮尾垂下的小魚,電光石火間,她終於明白,她到底沒有贏,徹徹底底的輸了。
冬月初三,因朝廷急召,清平再次踏上返程的路。途徑賀州樂安,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故地安然,隻是故人已經不在了。
行於鬧市,她聽著外頭熱鬧,忍不住掀開車簾向外看去,此時黃昏已近,整座城充滿了令人懷念的氣息,街巷是舊時的模樣,連曾經聽過書的茶攤也還在,說書人醒木一拍,故事便已經說完了。滿堂聽客或叫好或唾罵,哄然散去。
此時有一人身背著把琴從馬車邊走過,背影卻讓清平倍感熟悉,她還未來得及細看,那人已經走遠,身影在餘暉中看的不甚分明,想要再看,卻已經不見了。
清平放下車簾,始終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她頓覺有些好笑,自己都自身難保了,居然還有閑心去關心路人。如此自嘲了一番,但不知為何,徒留滿心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