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清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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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這一夜隻覺得睡的格外踏實, 她醒來時外頭仍在下雪,房中燭火早已熄滅。她突然想起今天要去找人來修門, 連忙穿好衣服去辦。這就是無下人伺候的麻煩之處了, 凡事都要親力親為。幸而她這幾年做官被人服侍慣了,卻也沒生疏了從前一人生活的能力,踏著小雪上街尋了修門的人,又購置了兩身新的冬衣。看到有人在路邊賣炭,她想想屋子裏也冷, 便買了一袋,請人送到家邊的巷口。
等到她回到家, 見到門前站著幾人, 似乎對這破門大開的院子備感興趣,全圍著看。清平正要開口詢問,其中一人猛然轉過身來, 激動道:“大人,你可回來了!”
李大人一手夾著冬衣,一手提著兩袋炭, 木然看著自己府上的管事奔來,管事老淚縱橫, 見了她好似見了親人。看到她這副模樣異常震驚,幾乎是惶恐地說道:“大……大人?”
清平不知她是怎麽尋來的,瞅了瞅她,又瞅了瞅自己手裏的東西,遲疑了一會問道:“你要?”
管事當然不要, 她不但不要,等見到院子的模樣時,更是苦著臉求清平回去:“大人,這地方……如何配的上大人的身份?大人怎麽能住這裏!”
她氣的跳腳,清平穩穩當當地坐在凳子上說道:“怎麽不能住了,你看我不是住的好好的嗎。這屋子昨日還找人修補過,我看著就很好。”
管事看了一眼她睡的屋子,如被天雷擊中,急道:“這怎麽睡得!屋裏這般冷,等再冷些大人如何受的住!”
清平被她吵的耳朵發麻,又躲避不得,隻能當什麽都沒聽到。誰知管事突然話鋒一變,戚戚切切道:“大人可是嫌棄我在府中管事做的不好,若大人不滿意,我這就辭去,再為大人尋一位好的來,請大人回去吧。”
清平實在不願回去,在她看來,那並不是屬於她的地方,幹什麽都不自在。但管事這麽說了,她也不好什麽也不表示,便出言安撫了一通,堅持道:“我住這裏挺好,不願換了,你回去吧。”
她如此油鹽不進,管事好話壞話說盡,也死心般地離開,突然她回頭對清平說道:“既然大人住在這裏,那我也來這裏伺候不就行了嗎?”說完不等清平發話,連忙帶著人匆匆離開了。清平暗道不好,卻沒攔住她,眼睜睜看著管事跑了。
到了下午,管事果然帶著人來了,先是將門換了新的,又把屋頂的舊瓦全部換成了新的,院子也給刷了一遍,家具也都采買了新的進來。這間小院落煥然一新,管事的憂心不單單在人身上,連院中那棵老樹,她擔心冬天寒冷,專門叫了人用稻草卷把樹身圍了起來。她這般有心,清平先是謝了她,然後說道:“以後我不在了,你若是不願再做這個管事,直接與吩咐你做事的那人說便是,她不會為難你的。”
管事驚道:“大人這是說的什麽話,我——”
但閃躲的眼神還是出賣了她,清平心知自己不過剛剛回來,管事再如何靈通,也不可能第二日便知道了,還能找到在什麽地方,要說沒人告訴她,全靠她自己打聽,那清平真是佩服之極。
至於這個人是誰,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敲門聲,下人去開了門,一個中年女人在門外問道:“請問李大人在嗎?”
清平從屋裏出去,看到一輛古樸的馬車停在門外,那女人行了一禮道:“李大人,我家主人請你過府一會。”她從懷中取出拜帖,竟是嚴府的。
嚴明華找她做什麽,清平有些奇怪,便撇下院中的一眾人不理,對那女人道:“既是如此,那就走吧。”
先帝在時,清平曾數次聽人說起與這位首輔相關的事跡,總是逃不開貪墨二字,這在清平心中對嚴明華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印象,大約是格外愛財,以此類推,她所住的地方也自是富麗堂皇。
但到了嚴府,見到如此普通的民宅,她才驚覺人雲亦雲的可怕。那麽當年,嚴閣老到底是如何被人安上了這麽一個惡名的呢,真是令人費解。
她在書房見到了嚴明華,清平記得宮宴上她還有些頭發是黑的,但如今竟是全白了。嚴明華正在看文書,看到她來了道:“既然來了就坐吧,你昨日方到的,是嗎?”
清平坐在椅子上回道:“是,下官是昨天晌午到的。”
嚴明華放下手裏的東西,似乎在斟酌著如何開口,一陣沉默後她道:“辰州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你之前上奏內閣的兩本折子我也都看了,你有什麽想說的,不能說的,都可以說了。”
清平搖搖頭道:“下官沒有什麽想說的。”
嚴明華蒼老的麵容浮現出一絲笑,她道:“你這樣子,與你那恩師,確實有幾分相似。”
清平不知該如何回答,但嚴明華顯然並不需要她回答,繼續說道:“說起來還要謝一謝你,我那個弟子最是頑劣,許多我勸她的話她未必聽的進去,但旁人的話卻能聽得一二。”
清平意識到她說的是姚濱,答道:“閣老廖讚了,姚大人為人風趣幽默,下官與她相處的很好。”
嚴明華道:“她可與你說了我什麽?”
清平想了想說道:“好像是愛說笑話。”
嚴明華撫掌笑道:“哈哈,就知道她會編排我。”
清平沉默了一下,問道:“閣老叫我來是有什麽要事嗎?”
嚴明華仔細打量了她一番,說道:“李大人,你出任尚書不到一年,參你的折子卻比做了十幾年官的人還要多,這也算是一種本事了。”
這本在清平意料之中,她平靜地回答道:“她們要參,下官也沒有辦法。沒做讓她們高興的事情,那便讓她們發發火出出氣也沒什麽。”
嚴明華這次是真的笑了:“這說法倒是新鮮,難得一見。李大人,其實不光是你一人被參了,我也被人參了數本,你看我現在在寫的就是自辯的折子,辰州的事情波及深遠,餘震猶在,現在又是年關了,那些禦史諫官正等著這個機會,此時不參,更待何時。她們參你罪名寫的也有些意思,我這裏特地留了幾本,你要不要看看?”
清平道:“看不看都是一樣的,她們參下官,無非是說我做錯了事,犯了大罪。但下官從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既然如此,為何要自辯,又有何可辯。我做的事她們看不到長遠的地方,隻瞧見明麵上的東西,於是輕易地定罪論過,要說我一定是錯的。但或許要過許多年以後,才會有人明白,我當時並沒有做錯,隻是做了該做的而已。”
嚴明華有些意外,點點頭說道:“不錯,有許多事確實如此。當時能看明白的隻有寥寥數人,要等到五年,十年之後,一切才會顯露端倪。你想說的是新法,對不對。”
清平點點頭:“正是。”
嚴明華道:“百代之福,萬世之功,這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手段過急過緩都不行,真是難呀。要像春雨一樣,潤物細無聲。現在你一人站在風口浪尖,卻為後頭的人擋下了風浪,也讓所有人都知道,這新法並非不能推行,改製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如此說來,是一件大功。承前人但如你說的,你今日所為,恐怕要等到許多年後,才會有人明白。”
清平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是在告訴自己,辰州此事想要平息世家藩王,還有朝堂中失利大人的怒火,讓新法安然無恙地推行下去,就必須有人犧牲。
嚴明華與她自己,都將會是犧牲的人。
想到這裏,她竟然有些佩服起這位首輔來,如何能放棄唾手可得的權勢地位,在麵對即將到來的風波前,保持這種平靜呢?於是她問道:“其實閣老大可不必這麽做,事情也許另有轉機。”
嚴明華卻道:“一個首輔還是有些份量的,不是嗎?”
清平明白了,再次沉默地點了點頭。
不出五日,朝中果然起了謠言,說是今年辰州的事情引起了許多世家的恐慌與不安,陛下責罰了首輔嚴明華及一眾涉事官員,意在安撫世家。但僅僅是口頭上的責罰,一兩道不痛不癢的聖諭,罰那麽幾個月的俸祿,這些都不能讓世家滿足,一時間朝中奏折滿天飛。年關本就是禦史與言官參人的好日子,平日碰都碰不得的大人們,被小小言官一參就得乖乖在家寫自辯的折子,禦史言官卯足幹勁,誓要一振風氣,讓那些看看她們的能耐。
清平回來幾天還未歇口氣,就被急急召到禮部。之前她不在禮部時,那位暫代尚書銜位的大學士便在上月告了病假,而禮部這個清閑的衙門偏偏在過年前後最是忙碌,清平本是待罪在家聽候傳召,結果還是逃不了看公文的命運,在各部間忙的連軸轉,一刻也不停歇。
忙也有忙的好處,至少沒有閑著愣神的時間。累極了,晚上一沾枕頭就睡著了,好夢壞夢都與她無關,一夜無夢到天明。
要是有進宮的差事,她一定推給侍中或者其他禮部官員,本以為能躲到過了年,但怕什麽來什麽,這日的事情非得要尚書進宮不可,推也推脫不掉。縱然她心知這是一個借口,在宣召之下,隻能換了衣服進宮。
她果然見到了楚晙。
凜冽寒風催生出的美麗,隻有在這個時節才能一窺芳姿。滿園的姿態各異的紅梅佇立在冰天雪地裏,花開的格外明麗。大雪覆蓋了墨枝花朵,仍有幽幽的冷香從雪下傳來。園中建了賞梅的長廊與宮殿,殿中的窗戶也比其他殿宇大上許多,從窗前看去,隨觀者的走停玩賞,各成畫卷,可謂是匠心獨運。
宮人引她到一席簾門前便離開了,清平掀開簾子走進去,霎時一怔。此處四麵無牆,梅樹就生長在殿中,好像有人將梅林搬進了宮殿裏一般,地上鋪的大理石也是白色的,與周圍的雪景融在一起,難分界限。中央放著一張小桌,上頭架著炭爐,楚晙就坐在桌邊看向她。
清平許久未見她,此時這麽遙遙一望,卻覺得那人既熟悉又陌生。她穿著月白素紋長袍,並未束冠,隻用一根紅色綢帶紮起。這本是民間尋常女子的裝扮,但她這樣穿來,無論無何都不像普通平凡的女子。待清平走進,楚晙輕輕一指,道:“坐。”
清平站在離她五步外行禮,道:“臣不敢。”
楚晙垂下眼道:“有什麽是你不敢的。”
清平猶豫了一會,磨磨蹭蹭走過去坐在她麵前,楚晙為她倒了杯茶,清平目光落在杯盞上,在考慮要不要喝之前,先被這杯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無他原因,這杯盞通身晶瑩剔透,朦朧水汽中仿佛是一塊冰雕成的。楚晙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道:“喜歡?”
清平回過神來,低聲道:“不敢。”
楚晙的目光從她臉上一寸寸滑過,頗有種難言的意味。清平抬頭對上她的眼睛,楚晙幽深的眼眸中清晰的倒映出自己的樣子,兩人離的這麽近,清平避無可避,聽她說道:“說著不敢,卻還是那麽膽大妄為。”
膽大妄為四字從她唇齒間說出有種令清平頭皮發麻的親昵,不僅如此,楚晙竟伸出手來,手指順著她的臉龐而下,停在衣襟前。
清平隻是看著她,連動也沒有動。
半晌楚晙倏然一笑,手腕翻動,收回手去,清平這才看見她兩指間夾著一片梅花瓣,輕飄飄地落在桌上。清平雙肩微不可察地鬆了幾分,雖然此地四麵開闊,若有人窺視一眼便知,但到底是深宮之中,光天化日之下,做出這等親密的舉動被人看見了,那真是說也說不清了。
她正思量著接下來該說什麽話,要不要把辰州的事情告訴楚晙,轉念又想她必然已經知道了,何必自己再多說什麽。正當清平苦思冥想之際,突然感覺手碰到一個溫暖的東西,她下意識的一抓,待反應過來以後,險些把桌子給掀翻了。
楚晙眼中溢滿笑意,卻一本正經地看著她道:“愛卿這是怎麽了?”
清平想把手收回來,卻被楚晙牢牢抓住,一根根掰開手指,掌心相貼。清平頓時什麽也說不出來了,楚晙卻悠悠道:“你去辰州時曾向我討了一道便宜行事的密旨,你拿著這道密旨都幹了什麽?”
原來是在這裏等著她,清平瞬間清醒了大半,想了想答道:“並未做什麽,那密旨還在臣的家中供著,若是陛下要討還,臣這便回去取來。”當然這一去肯定是不會在進宮了。
她這邊主意打的倒好,楚晙豈會不知。她禦極多年,鮮少被人這麽躲著避著,心頭湧起難言滋味,清平不喜歡什麽,她偏偏要說些什麽,仿佛是要刺一刺她,寧可看她驚慌失措,也不願這般疏離地對奏。
其實她未必分的清這種感覺是什麽,本意或許是好的,但話說出口卻是:“這道密旨是為了保你,你卻用來私調駐軍,誆騙世家,連姚濱這個州正也被你瞞在鼓裏。”
清平輕咳幾聲,淡然道:“陛下說這個?臣原以為,那道密旨的意思,本就是授意臣自可便宜行事。況且陛下費盡心思設下此局,不正是為了今日嗎?而今藩王聲勢漸弱,也與世家離心;世家補上了拖欠的賦稅,歸還了田畝。臣不知哪裏會錯了陛下的意思,還請陛下指明。”
自己做是一回事,但被人點破了又是一回事。清平此言等同於否定了兩人先前所有的情誼,將事情都歸於政務,界限劃的清清楚楚。楚晙聞言心中煩躁,冷聲道:“你既然明白了,就應該知道,凡事先以大局為重。”
“大局為重。”清平重複了一遍,把這幾字翻來覆去的咀嚼,“不錯,正是為了大局,陛下一切盡可犧牲,這是我所不如的地方,因為無論無何,我都做不到無動於衷,似陛下這般冷眼旁觀。”
說完便覺得手腕一緊,楚晙眼中已經笑意全無了,森然一笑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清平已經知道她正是曾經的八荒家主,八荒到底如何,恐怕沒人會比她更清楚。八荒借楚晙威勢擴張,行事更是肆無忌憚,楚晙也借八荒清楚異己,這本就是相互的。如今謝家滿門被賜死,某種意義上而言,也是因為她們知道的太多了,已經不能再任其膨脹了,這才有了和藩王勾結作亂犯上的罪名。
權勢傾軋本是常事,清平卻覺得格外心寒。就好像一局棋,原以為她與楚晙都是棋盤上的棋子,但楚晙卻是下棋的人。她不禁忍不住去懷疑,過往那些溫情纏綿,是否也在她的計劃之中。這場感情本就是一場虛幻,一切隻是為了今日。
楚晙半天沒等到她的回答,耐心已快耗盡,更見她有刻失神,那種不在掌控之中的感覺又來了,如同年幼時永遠不可能得到的母親的注視,缺失的情感成了她心底的一根刺,更讓她容不得一點否定。
清平為此事如鯁在喉,無暇顧及她,待回神過來隻覺得有些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對上楚晙冰冷的目光,霎時如冰雪澆頭,心中懷疑更甚。她張口欲言,但此時那些話若是說出來,她自己都覺得可笑至極。
與這朝堂國事,江山社稷相比,輕的就像落在衣上的落梅,輕輕一拂便消失不見。
這份承載了她過往炙熱愛意的感情,實在是太輕,也太低,低到她忍不住在楚晙眼中去找自己的影子,以期待並非自己的一廂情願。
但事已至此,是不是一廂情願,又有什麽重要呢?
她搖了搖頭,說道:“臣沒有什麽想說的,請陛下讓臣出宮吧。”
說完不等楚晙發話,她起身就要走,卻忘了手還被楚晙握著,這麽一動,桌子被掀翻在地,炭爐也傾倒滾落,撒了一地。那兩隻好看的茶盞卻陰差陽錯滾落到一處,親密無間地靠在一起。
這下換楚晙心寒了,緊拽著清平不肯放,寒聲道:“把話說清楚了!”
清平也怒了,簡直就是惡人先告狀,她心中早就憋著一股氣,此時被楚晙一激,當即轉過身去說道:“陛下,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給的,你要拿走也無妨,這本就不是我的東西!但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什麽?”她本想再說下去,瞥見楚晙腰間掛著一塊熟悉的玉佩,心頭一震,霎時收聲。
但話已經說到這裏,她強忍眼中的酸澀,反握住楚晙的手,輕聲道:“……陛下,我跪的久了,要仰頭才能看到你的臉。做臣子是本份,理應如此,但做情人,實在是太累了。”
楚晙呼吸一窒,心底似乎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握住的手失了力氣,頭一次這般慌亂,想嗬斥她胡言亂語,但心中隱隱的不安變的更加強烈,她們之間有太多的改變,恐怕無論無何都無法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