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故人篇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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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說“換水土,長一長”,不知道是不是在異鄉聽著耳邊的各種鳥語不甚舒服,二哥秦寧終於在臨近新年的早晨,醒了過來。那時候護工先生正在用他漂亮的標準倫敦腔念著本地的一份小報,正讀到無聊的新市長上任講話,目光餘角瞥見了秦寧微微顫抖的指尖。

    護工先生怔住,輕聲喚了秦寧,他仍舊跟以前一樣,稱呼秦寧為“秦醫生”。熬過春夏秋冬,護工先生一直堅信秦寧會醒過來,一直沒有放棄的等待,終於看到了曙光。雖然他都決定哪怕是守護十年二十年,都不會離開秦醫生。

    這是新年之際秦家最歡喜的事情,跨年那個夜晚,秦家三兄弟終於湊齊了。一大家子人都聚在屋子裏,就連秦炎家誇張的豪宅都顯得不那麽寬敞了,兩個孩子歡喜得上竄下跳,忙著擺弄各種禮物去跟秦寧獻寶,陸安掌勺,在廚房裏鼓搗了幾十個菜,油煙熱氣之間,總是紅了眼眶。

    陳源也留在廚房裏給陸安打下手,瞧著陸安像是有點緊張的模樣,給他端水,看著陸安拿著刀刀鏟鏟,幹脆把水送到陸安嘴邊喂他。陸安這些日子早就習慣了陳源的親近,就著杯子口大喝了起來,說著:“夠不夠,要不要再加點菜?”

    陳源又用毛巾給他擦擦汗,說著:“夠了,夠了,出去休息休息,我給弄個蔬菜沙拉和果盤。”

    陸安向來不是個強勢的人,身邊一旦有人願意管束他,他就有點本能順從,陳源算是早就察覺出這點,便偶爾也會對陸安下點指令,比如現在實在是覺得忙活半天,怕累著陸安,就把人攆了出去,自己在廚房裏收尾。

    外麵休斯正支使著秦炎擺桌子,今年的桌旗和桌布都是休斯裁縫親手挑選布料縫製的,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作品,就連餐巾上,休斯也繡上了大家的英文名字,號稱新年限量珍藏版。秦寧複健剛剛開始,腿部力量並沒有恢複,所以大部分時間坐在輪椅上,有點好奇地盯著吵吵鬧鬧的休斯,和被休斯吆喝來吆喝去的秦炎,總覺得有點顛覆認知。

    護工先生寸步不離,不時給秦炎遞過來點好消化的點心水果,隻是秦寧對於護工先生的殷勤覺得非常不適應,他跟護工先生可真是一點都不熟,怎麽看都覺得尷尬。沉默寡言的護工先生毫不介意,跟往常一樣,該怎麽照顧就怎麽照顧,儼然是一家子人的意思。

    秦寧已經聽過了些陸安的事情,想著自己疼愛的老幺平白遭了那麽多罪,心裏難受得都也都有點不敢麵對陸安,他本來就是醫生,聽到陸安的那些症狀,都不敢想象從小無憂無慮長大的幺兒當時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隻是過去的那些事情,已經無人再提,秦寧自然不會主動去提,他早就在護工先生眼前控製不住地掉了眼淚,當時護工先生說著:“大哥跟老三都很堅強,你也要好好康複。”秦寧覺得護工先生喊大哥跟老三喊得親切,瞬間對這個高頭大漢的抵觸情緒稍微減少了那麽一丟丟。

    吃飯落座的時候,陸安看著秦炎和秦寧,還是非常沒骨氣的紅了眼睛,他身為小幺的脾氣終於冒了點小頭,氣哼哼說著:“你們再沒個做哥哥的樣子,再撂攤子不管,我就離家出走。”

    坐在陸安一旁的陳源沒忍住,先笑出聲來,給陸安夾了一塊糖醋排骨,秦寧更是內疚,說話都有點結巴,說著:“安安,哥哥對不起你,你……”說著也紅了眼睛,看得護工先生直皺眉,不滿地朝陸安丟眼刀子。

    休斯摻和道:“達令安安,沒掛尿不濕嗎?嘖嘖,幼稚。”

    秦炎舉起酒杯,說著:“新年快樂。”

    酒杯輕觸,發出一串脆響,舊歲裏的過往過去終於可以塵埃落定,新年會有更好的日子在等待。

    新年一過,陳源跟陸安要去南歐旅行,護工先生給秦寧安排了縝密的複健計劃,休斯忙著擔當養家大業,接了不少新單子,秦炎雷打不動固定去湖邊釣魚當漁夫,大家都開始忙著新生活,倒也過得津津有味。隻要有空,大家每周一小聚,每月一大聚,遇到好時節就都放下手中的事兒,帶上兩個孩子去旅行,秦炎甚至還特意買了兩輛房車,休斯看著賬單上的數字直接怒斥道:“你哪兒來的錢?!”

    陳源還真幫陸安申請了一個學校,也在市區,開學的時候,陸安算是大部分時間都在市區房子裏住了,當然,同居的還有陳源。

    跟陳源在一起,好像是件順其自然的事情。某天下著小雨的夜晚,倆人在外麵撐著傘散步,又碰到住在附近的那個老教授和他老伴,兩個老先生絮絮叨叨在鬥嘴,遇到陳源來讓陳源仲裁,陸安安靜在一旁聽著,等陳源打發走兩個老先生,突然就問著:“要跟我試試嗎?”

    陸安找不出什麽拒絕的理由,雖然也並無多少狂熱的欣喜,不過這種水到渠成的安穩和輕鬆也叫他足夠滿足了。陸安點頭說著:“好。”

    陳源雖然比陸安小三歲,但這段日子愈發沉穩,原本就性情溫和陽光,現在更加上了自信堅強的成熟模樣,是個很討喜的年輕人,他身上流露出的活力氣息,陸安根本拒絕不了,也不想拒絕。

    窗外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夜雨裏靜謐新鮮的世界裏,大男孩一樣的陳源有些緊張地小心翼翼擁抱了陸安,他將自己的欣喜和快樂用最原始的方式傳達給陸安,陸安在陳源年輕氣盛的持久力前早早敗下陣來,頭腦一陣陣空白,逼出了眼淚,卻不覺得討厭。

    倆人正式確定關係後的周末,一起去小鎮上聚餐吃飯,陸安跟秦炎匯報的時候,休斯也在一旁,聽到他倆才攪和到一起,直接噴了水,愕然問道:“你們才上床?!”

    秦炎瞪他一眼,休斯拔腿就跑,找陳源八卦去了。秦炎倒沒多說什麽,隻是道:“好好相處。”

    到他們這個年紀,有過他們過往的那些經曆,已經不需要承諾些山盟海誓了,日子都是一天一天過來的,可以積累感情,也可以消耗感情,世事無常多變,隻消珍惜守候的時光,別的,都無須再提。

    陳源是個熱愛生活的人,隔三差五就準備好攻略,帶著陸安去風景秀美的地方玩上兩天,天氣不佳懶得出去的時候,倆人就幹脆在學校圖書館或者小咖啡館裏貓上一整天,各人看各人的書,吃飯或者喝咖啡的間隙聊兩句心得。慢慢地也都有了自己在學校裏的朋友圈,偶爾聚會喝點小酒,彈彈唱唱,沒有生活壓力,也沒有應酬的煩惱,陸安的笑容日漸多了起來,用秦寧的話來說,陳源對於陸安來說,是一劑良藥,至於其他的,已經不重要了。

    又到一年聖誕節的時候,陳源跟陸安學校放了長假,倆人自然利用時間,計劃了自駕遊的行程,他們一路向南,把以前好多沒有走過的小地方都準備遊覽遊覽。

    那天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們把車開進了一個小城裏,這個不起眼的城市中竟然有一家中餐館挺出名,倆人抱著好奇的態度按照導航找進去,瞧著菜單,陳源樂道:“還挺像模像樣的,菜單上說了,不地道不用付錢。”

    陸安看著牆上的菜肴圖片,說著:“來幾個辣的,這幾天老下雨,吃點辣的去去濕氣。”

    陳源叫來服務員點餐,陸安起身想四處轉轉看看小店,有一些小擺設倒是挺有意思。他無意地打量著,目光一瞥,竟然看到了薛榮。

    那是連名字都要在他記憶力模糊的人,看到薛榮麵孔的那一刻,陸安呼吸一滯,頭腦裏短暫的混沌之後,他才像是自我感慨一樣想起來:哦,那是薛榮。

    印著薛榮頭像的中文報紙墊在一本書下麵,陸安伸手移動了下那本書,一旁正在算賬的老板看到,說著:“是朋友從內地郵過來的報紙。”說著直接將報紙抽出來遞給陸安,道:“拿去看吧,我這裏有很多,不過好像過期很久了,現在讀報紙的人不多了,什麽都能上網瀏覽,不過拿報紙擦窗戶很有效,擦得很幹淨。”

    老板將報紙塞給陸安,轉身又去算賬,陸安拿著那份輕輕薄薄的報紙,其實想說原本並不想要,他隻是突然看到薛榮頭像,感到意外罷了。陸安回頭看了眼陳源,見對方還在跟服務員點菜,想著反正也是打發時間,便將報紙展開,想看看寫了些什麽,這麽長時間音訊全無,陸安到底心腸柔軟,他偶爾想起來,還是希望薛榮能過得相對好一些。

    報紙全部展開,陸安看到了新聞的標題。

    心中蒼涼,視線凝固,他看到的是薛榮的訃告。

    陸安一直覺得,那個霸道、冷漠、執拗的男人,哪怕是地球毀滅,宇宙爆炸,全人類都死絕了,像薛榮這種人,也會活得好好的。

    再見故人,是從一個過期的舊報紙上讀到了訃告,怎會不覺蒼涼,那個深深鐫刻進他生命裏的人,不管是最年少得意的瀟灑時光,還是最無助徘徊的痛苦歲月,無可否認,他的回憶和生命,都是同薛榮捆綁在了一起。

    陸安看著上麵的日期,竟然已經是三個月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