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知自己要死了，肚子還是得填飽的。

    我把串好的牛肉蔬菜串都烤熟，吃了下去，深深手上那根，還是隻有方才咬完的那一口。

    我想，她心裏一定是在想，都這個時候了，赫連錦怎麽還能吃得下東西？

    可她不知道，死過幾次的人，又怎麽會再將生死放在心上？不過就是再經曆一個輪回罷了，生無所戀，倒不如喝下孟婆湯，全部都忘記，倒也少受點折磨。

    “走吧，我剛才吃了藥了。”我吃完手裏的東西，正好覺得腮幫子底下，酸疼酸疼的，應當可以下水了。

    深深丟下那串烤肉，沒說話，幫著我把東西收拾進屋裏，我滅了篝火，一個人先走到了海邊。

    天色漸黑，太陽落到了海平麵以下，隻剩一點餘暉，遠處還是亮的，我們這裏，已經是黑的了。

    我聽到深深的腳步聲，傳到身後，“我幫你把衣服也收拾進屋裏了，晚上風大，或許會被吹飛。”

    “好，多謝。”我嘴裏說著話，卻沒回頭看她，一個人先躍進了海裏。

    一入水，兩個腮幫子，便輕輕張合起來。

    大約是入水的次數多了，適應了這種酸脹，所以，倒沒以前入水時那麽難受了，深深一聲不響跟在我身旁不遠不近的距離，帶著我往正確的方向遊去。

    進入海底地宮，要穿過一片海藻林，若非是地宮中人，無論走過多少遍都會迷路，我嚐試過，在裏麵迷路了一兩個時辰，都沒能鑽出去。

    要抵達那片海藻林時，深深忽然開口了，“其實這片林子，沒有那麽複雜，隻要你心裏想著，我是他們的家人，並且懷著善意，就能進去，你試試看。”

    我和人魚族相處久了，有時也會覺得自己是他們之中的一員，隻是自己無法在海中遨遊時，才會幡然醒悟。

    我有些猶豫，扭頭看向深深。

    “不要怕，我會跟在你左右。”她麵朝著我笑了下，身體輕盈地一擺動，瞬間匿入身後的海藻林之中。

    我沒有信心，說實話，是真的沒有信心。

    可我叫了她兩聲，她也沒再搭理我，我隻能硬著頭皮，慢慢遊進那海藻林之中。

    或許是因為我的體溫偏低，所以每次入水，都不覺得很冷。我照著深深說的，盡量地去想，我把他們都當做是自己的家人看待，沒有惡意。

    遊了一會兒，忽然聽得深深的聲音，在身邊響了起來。

    “赫連錦，你為什麽從來都穿著黑衣服呢？”

    “應該這麽說，我這身黑衣服，從來都沒脫下。”

    我想了想，低聲回道。這丫頭是想告訴我，她確實就在我附近陪著，沒有遠離我身邊。

    “為什麽要讓自己看起來，這麽難以親近呢？可我知道，你並不壞。”她繼續在我身邊道。

    “丫頭，你沒有跟人類過多地接觸過，怎知我是好人，還是壞人，倘若我是裝出來的呢？你可知道，外麵的人，都覺得赫連錦是這個世界上最壞的人？”

    “那是因為他們對你有誤解。”這次，我清晰地辨清了，深深的聲音是從我前頭傳出來的。

    “我好像遊不出去了，你哥哥若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與我說，倒是耽擱不得，回去的路上再跟你玩罷。”

    我遊得雙臂有些發酸了，也看到頭頂的顏色，變得黑沉下來，知道一定已經入夜。

    深深猶豫了一下，輕聲回答，“你再往前遊一段路，再堅持一下，說不定前麵就是出口了。”

    這黑沉沉的海藻林，當真叫人覺得絕望，被他們纏著，似乎永遠都出不去了。

    我心裏越發覺得壓抑，咬著牙沒做聲，這丫頭得管管了，果然不管是陸地上還是海裏的公主，都是一樣的嬌慣，碧水找我，一定是有要事相商，他輕易不會叫我入海，海底壓力太大，對凡人的身體有不好的影響。

    “赫連錦，你再堅持一下，若你真的遊不出去，我不會胡攪蠻纏的。”深深又在說話了。

    她就是在胡攪蠻纏，大約是因為我方才在海岸邊說的那些話，生氣了。

    “我不應該對你說那些話，你是個好姑娘，我知道你很善良。”我想了想，朝她道歉。

    話剛說完，忽然發覺前麵一片光亮，我心中一驚，立刻朝那塊遊去，沒幾下，隻覺得身邊的海藻沒方才那麽密了，也不覺得壓抑得難受。

    從海藻林裏遊出的瞬間，我看到深深就在我前麵，認真地望著我，眼底滿是欣喜。

    “赫連錦，你看吧，我說的是不是真的，我說了你是個善良的人，事實證明，你就是好人，從來沒有人類，能穿過這片海藻林，因為他們思想齷齪，心底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原來，她是想證明這個。

    “無論其他人怎麽說你，說你有多壞，隻要我相信你是好人，就夠了。”她繼續認真地朝我道。

    這一句話，叫我心底猛地一顫，我忽然有些發慌，不敢看深深那雙幹淨的眼睛。

    “快進地宮吧，不要讓你哥哥等急了。”我沒回答她的話，而是迅速遊過她身邊，朝不遠處的地宮遊去。

    一路的人魚漸漸多了起來，深深跟在我身後，不再說話了。

    我進了地宮，穿過層層高大的石柱和大拱門之間，很快便見到了碧水，他正坐在代表海底至高無上的座位上，處理著海底的事務。

    是的，碧水是人魚族的最高領導，海王，去年，老海王走了，碧水作為他唯一的兒子，繼位。

    碧水見我進來，本來微微皺起的眉頭，忽然間舒展開來，他看了眼我身後的深深，低聲囑咐道，“深深，出去，我有事要跟赫連錦商量。”

    “什麽事不能被我聽見？”深深顯得更加不開心，撅著嘴回道。

    “自然是有重要的事，這是對客人最基本的尊重，還不出去？”

    “出去就出去！”深深朝碧水重重哼了聲，轉身就離開了。

    外麵的人魚侍衛，隨即關上重重的石門，隻有我與碧水兩個，待在寬敞的地宮大殿裏。

    “昨日，深深的幾個姐姐，從臨安城回來時，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不知你有沒有聽見？”碧水站了起來，朝我靠近了一些，“楚玉說，就在這幾日大赦天下，會放出一些關在牢獄裏的囚犯。”

    我皺眉，有些不理解他的意思。

    “你二弟赫連齊，雖然已被折磨得形容枯槁，不成人樣，好像是瘋了，倘若將他放出來，你也能和自己的家人團聚，不是嗎？深深幾個姐姐離開前，楚玉曾和她們單獨談過。”碧水隨即朝我笑了笑。

    “即便出來，也是白白地拖累你們，我倒希望他一直待在裏麵，不出來才好。”

    碧水顯然被我這番話驚呆了，詫異地望著我，他肯定以為我腦子壞了，“為何這樣說？”

    “你叫你姑姑進來，我有件事，要跟你們說。”我無奈，隻有苦笑。

    如果我走了，碧水把半瘋不瘋的赫連齊接來，他們是救他好，還是不救他的好？赫連齊本性太壞，救了他，他不會知道知恩圖報的，不救他，就是在拖累他們。

    況且，我聽深深之前說的話，碧水跟赫連齊之間，或許有什麽羞於啟齒的關係。我爹是龍陽之好，我二弟也不爭氣，也貪男色。

    碧水愣了一會兒，還是叫人去叫了他姑姑前來。

    等到他姑姑一進來，外麵的侍衛關上了門，我隨即俯身朝他姑姑拜了拜，“感謝姑姑之前救命大恩，可我這具身子是沒救了，浪費了姑姑之前那麽多的血。”

    碧水姑姑看了我一眼，淡淡問道，“何出此言？”

    “得罪了。”我先沒解釋，而是慢慢脫掉了自己的上衣，直到脫得精光，將自己的背，對向了他們。

    我看不見碧水和他姑姑的表情，我猜他們一定十分震驚，所以才會不說話。

    “我身上的蠱毒，又開始發作了，我腰上的肉，已經在硬化，等我死的那天，一定全身都是如此。”

    話剛說到一半，便覺得有一隻冰涼的手，觸了下我的後腰。

    “你以為自己要死了嗎？”碧水姑姑這樣平靜地反問我道。

    “是，我覺得自己要死了。”我點點頭，又將退到腰間的裏衣穿上了，轉身望向碧水和他姑姑，“所以，不要去接赫連齊，我照顧不了他，也不能給你們添亂。”

    碧水的表情有些怪異，看了他姑姑一眼，低聲道，“果然如姑姑所料……”

    “姑姑料到了救不了我嗎？”我隨即苦笑著反問道。

    “姑姑前幾年算過一卦，說，將來會有一個人類，與我們同化，你腰上這塊，不是蠱毒發作引起的，而是要開始長鱗片，我們人魚一生下來，身體也同人類一般，滿了一歲開始長鱗片，情況與你一模一樣。”

    我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不可置信地來回看著他們兩個。

    “或許是因為喝了我的血。”碧水姑姑，朝我微笑著點了點頭，“我當初既然願意救你，也願意接納你成為我們人魚族的一員，你呢？願意嗎？”

    門口傳來一聲異響，我扭頭，看到變了臉色的深深，勉強穩住了跌進來的身形，吃驚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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