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問君能有幾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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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代群英!
    趙光義稱帝之後,於當年十一月下詔,廢除李煜的爵位“違命侯”,改封“隴西郡公”。由侯晉公,似乎意味著李煜身份的提高。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趙光義這個小人,假裝以社稷為重,不顧一切地射殺花蕊夫人!可他自己呢?卻經常召李煜的小周後陪宴侍寢,一去便是多日,迫使一往情深的伉儷咫尺天涯難得團聚。小周後每次入宮歸來,都要撲在李煜的懷中,向他哭訴趙光義對她的無恥威逼和野蠻摧殘;李煜則望著她那充滿屈辱和痛苦的淚眼,唉聲歎氣,自慚自責地陪著她悄悄流淚。他深為自己這個堂堂須眉卻無力保護愛妻的身心而內疚,更為趙光義的暴虐和下流而憤恨。他對親人遭受的這種難以啟齒的,除了強忍心靈深處的創傷和劇痛,長時間與小周後抱頭飲泣之外,隻有強壓怒火著力回避。
    然而越是回避越難忘情。小周後每次應召入宮,李煜都失魂落魄坐臥不寧,望眼欲穿徹夜難眠。小周後巧笑顧盼的可愛形象,總是如夢似幻地縈繞在他的眼前。尤其是在暮春之夜,他惆悵無言,倚枕遙望長空,殘月西沉,遠天傳來淒涼的雁唳,更增添了他對小周後的依依情思。想念之中,窗外似乎又響起了他熟悉的小周後夜歸的腳步聲。於是,他趕緊起身,憑窗環顧畫堂深院,可是卻不見小周後飄飄欲仙的倩影,隻有滿地落紅。待到曙色臨窗,他把長夜所思寫成一首《喜遷鶯》
    曉月墜,宿雲微,
    無語枕頻倚。
    夢回芳草思依依,
    天遠雁聲稀。
    鶯啼散,餘花亂,
    寂寞畫堂深院。
    片紅休掃盡從伊,
    留待舞人歸。
    小周後回來了,她衣冠不整、滿臉淚痕。她對著他大哭、大罵,她使勁捶他、咬他,他卻一動不動,心如刀割。
    他恨趙匡胤兄弟倆,一個亡了他的國,一個辱了他的妻。
    他恨這個世界,他誰也沒有招惹,可是為什麽偏偏要他來承受這一切!
    可是他更恨自己,為什麽這麽窩囊,如果國還在,怎麽會承受如此的屈辱!
    他在心裏罵了自己無數遍作為一個男人,你怎麽不去死!
    一朝帝王如今淪落到如此地步,怎不叫人扼腕歎息……
    如果他不是生在帝王家,也不至於如此淒慘。可是生命沒有如果,隻有曾經。
    降宋以後,李煜一年四季過的是“此中日夕,隻以眼淚洗麵”的屈辱而悲慘的生活。他像一隻被禁錮在金絲籠中的鳥兒,宅第雖然華麗,行動卻毫無自由。他終日蝸居小樓,樓外高牆深院,戒備森嚴,插翅難飛。沒有當朝皇帝手諭,他不得私自會客。
    在汴梁寄人籬下、飽嚐炎涼的降王生活,李煜對人生和未來喪失了追求和信心。他不分晝夜,常常是杯不離手,借酒澆愁,一醉方休。有一次,他還乘醉在窗紙上信筆書寫了十四個大字
    萬古到頭歸一死,
    醉鄉葬地有高原。
    時光過得飛快,轉瞬到了北宋太平興國三年(公元978年)的乞巧節。這年七夕,恰好是李煜的四十二歲誕辰。當晚,隨同李煜一道歸降的後妃們,齊聚在李煜寓居的小樓院內。他們打算一舉兩得既為李煜拜壽,又為自己乞巧。雖然場麵、氣氛無法同亡國前相比,但還像往常在金陵一樣,也在庭院裏張燈結彩,備置幾案,擺放祝福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酒食瓜果,還有拜月乞巧用的金針彩線。眾人原想先給李煜祝壽,隨後乘興穿針乞巧。那知在這月色朦朧,充滿神秘感的夜晚,人們卻調動不起來歡樂的情緒,心境無比茫然淒涼。與其說這是一次祝壽乞巧的喜慶集會,莫如說是一次忍辱含憤的悲切團聚。盡管席間也有絲竹伴奏,也有舒袖歌舞,但是,人們的內心卻共同承受著格外的壓抑和痛楚。在場者個個強顏歡笑,共同吞咽著淪落異鄉、飽受的苦酒。
    酒過三巡,李煜更加品味出三年多降王生活的苦澀,想起了每逢春花開,每度秋月朗,都使他牽腸掛肚,勾起對不堪回首的諸多往事的苦思苦戀;而每當他想到家山故國的雕闌玉砌依然安在,卻早已物是人非時,巨大的失落感就使得他心力交瘁,無窮無盡的愁怨,就像泛著春潮的大江流水,在他的胸膛裏翻騰咆哮,迫使他不得不即刻宣泄。想到這裏,他猛然操起一大杯水酒,仰頭灌進燃燒的喉嚨,接著大喊一聲,“筆墨侍候!”隨後濡墨運筆,一氣嗬成,填了一首調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
    隻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寫罷,李煜將詞交給通曉音律的後妃依調演唱,自己則在一旁擊節輕聲應和。李煜萬萬沒有想到,這首《虞美人》竟然成了他的絕命詞!
    趙光義接到耳目呈送的李煜活動的最新探報後,暴跳如雷。這個心地狹窄、嫉賢妒能的雄主,怎能容忍國亡身虜的南唐末帝在大宋京師懷念故國?趙光義對降王的絕對要求是樂不思蜀,他怎能容忍李煜以詩詞來發泄內心的憤懣?來反抗趙氏兄弟的和摧殘?來恢複被他人強行扭曲的人性和尊嚴?
    趙光義想到李煜歸降後寫的一些詞作,日前正在江南的大地上流傳,他強烈地意識到李煜活在世間,就是南唐死灰複燃的希望,就是大宋一統江山的潛在威脅。因此,他決計要在今晚除掉李煜,並發誓要讓李煜死後也不能保持安詳平靜的姿勢,一定要讓李煜的屍體作俯首屈身之狀,以示永世臣服於他。於是,一幕慘絕人寰的悲劇出台了!
    趙光義緊急宣召趙廷美入宮,謊稱在此吉日良辰,要他專程前往李煜府第代表天子為其祝壽,並賜一劑“牽機妙藥”,供李煜和酒服後扶搖星漢,觀賞織女牽機織布,以解胸中鬱悶。趙廷美平日嗜好詩詞歌賦,不喜戰陣弓馬,他異常欽佩李煜的詩藝文采,二人過從甚密頗具私誼,便欣然接受了趙光義的差遣。而對趙光義假手殺人的陰謀卻毫無戒備,毫無察覺。
    愚腐的李煜送走了善良的趙廷美之後,服下趙光義事前命宮廷禦醫特製的牽機藥後當即中毒,麵色蒼白汗流如注,五內劇痛全身痙攣,頭足相就狀似牽機。經過多時的痛苦掙紮和,這個風流半世、哀傷半世的詞人帝王,在翌日淩晨,即他剛剛跨入人生的第四十二個年頭,終於氣絕身亡。他在四十二年前生於斯日,四十二年後又死於斯日;其人生的終點與的重迭,不是源於自然的生理巧合,而是來自人為的暴力安排!
    李煜死後,趙光義虛情假意地贈以太師頭銜,又追封吳王,還特詔輟朝三日哀悼,最後以隆重的王禮厚葬於北邙山。
    隻有北邙山下月,
    清光到死也相隨。
    李煜死於非命之後,小周後失魂落魄悲不自勝。她整日不理雲鬢不思茶飯,木然呆坐以淚洗麵,終因經不起愁苦與驚懼的輪番折磨,也於當年飲恨離開人世。
    小周後在臨終之前留下遺囑,誓與李煜同穴下葬北邙,實踐她當初在花前月下向李煜許下的“不能同年生,但求同年死”的諾言。徐元以及跟隨小周後多年、情同姊妹的李煜嬪妃,竭盡全力滿足了她的心願,了卻他們“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共同追求。小周後和李煜的愛情經曆,比唐玄宗與楊貴妃的相親相愛還要真摯淒惋刻骨銘心。二人用血淚和生命譜寫了又一曲悲與美相結合的“長恨歌”。
    流年似水不舍晝夜。李煜死後,風馳電掣般的曆史車輪,又在神州大地上穿行了十多個世紀。作為皇帝,他是個笑話,作為詩人、詞人,他是個神話。
    李煜的詞清新樸素,雅俗共賞;易懂易記,譜曲可唱。當年不知征服過多少崇拜者!從宮闈到市井,從文人雅士到山野漁樵,人們輾轉相抄,口耳傳誦,都以先睹先唱為快。
    正因為如是,人們才代複一代地緬懷這位“疏於治國,在詞中猶不失為南麵王”的李煜,緬懷這位忠於藝術、以身殉詞,生為詞宗、死為詞魂的“絕代才人”。時隔千年,人們還不忘在李煜昔日避暑離宮清涼山後的崇正書院舊址,為這位天才詞人特建一座雕塑立像雙手背剪,麵目憔悴,微昂的頭顱遙望遠方,眼裏流露出不屈的目光,仍然在哀怨苦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