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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發濕了水墜得我脖子發酸,擦了好半天才不滴水。

    我換上幹淨衣裳,被青萼拉到暖香海小院一角的小室,坐在鏡子前抹頭油。

    銅鏡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孩,不算很美但也不醜。我像一個浮在半空的幽靈一樣默默窺視著她,直到對上她的眼睛,在她漆黑的瞳仁裏我看到了自己,肖蔥,一個普普通通的三十一歲單身女青年。

    我眨眼,她也眨眼,我擰眉毛,她也擰眉毛,我呲牙,她也呲牙,我吐舌頭,她也吐舌頭。

    青萼扯我頭發的手稍微加了點力:“幹什麽呢。這是什麽臉。給媽媽看到了仔細挨揍。”

    我趕緊收起舌頭:“這鏡子照得真清楚!”

    她嗤笑一聲,慢悠悠道:“你家是哪兒的我不知道,不過在咱們洛州,女孩子最金貴的就是頭發,比命還金貴,一定不能怠慢。”說著她拿起鏡子前的一個精致的磁罐子打開,一股濃鬱的桂花香隨之彌漫開來,“桂花油,抹過嗎?”

    “沒有。”資生堂的山茶花油倒是抹過,桂花油真沒有。

    “你長得不難看,可在咱們百花閣也是排不上號的,幸好頭發還能看一看,所以頭油一定得好好抹。知道了嗎?”

    “知道了!”

    “看好了,今兒個我給弄你看著,打明兒開始可得自己弄了。”

    我點頭如搗蒜,心裏卻叫苦不迭。我從小到大都是短發,本來還想著將來能不能找個借口把頭發剪短一點,聽她這麽一說是不用想了。這一頭及腰長發簡直就是浪費時間的利器,今後怕是八點出門四點就得起的節奏了。

    她幫我抹好頭油,用一條絲帶把我的頭發鬆鬆地挽在腦後,說幹了再挽髻,然後牽著我的手出了暖香海。

    吃飯的地方是一個很敞亮的大廳,門廊上題“噙豔呷芳”四個大字。我大致感受到這裏的風格了,簡約大氣的建築配上令人想入非非的名字,什麽“歡喜堂”啊“暖香海”啊吃個飯也要“噙豔呷芳”的,要的就是這種一臉正氣凜然的良家婦女在桌子下麵悄悄掐人大腿的挑逗勁兒。

    也不知道是誰的美學。總之此人必是色狼中的灰太……噢不對是大灰狼。

    等待我的是一大碗清湯麵,正中央窩著一個瑩白的荷包蛋,托盤裏放著一雙筷子一個湯匙。餓了吃什麽都香,我右手筷子左手湯匙,含著熱淚把碗吃了個底兒朝天。一邊吃一邊想,要是有老幹媽就更好了。

    吃完飯和青萼坐著聊了一會兒,她問我愛吃什麽,我把幾乎脫口而出的“火鍋,生煎,拉麵,壽司”咽了回去,換了兩個我在這裏吃過的東西。

    “饅頭?雞蛋?”她抬眼看我。

    我點點頭。

    這時有人來報,說媽媽午睡已經醒了,叫我們過去。

    來到歡喜堂,於媽媽正斜靠在塌上,由紅蕊伺候著喝茶。身上已經換了鬆綠色紗衣,看著就清涼鬆快。

    看見我,她放下茶盞,招手叫我過去。

    我走到她身邊,學著青萼半蹲行了個禮,她拉起我的手,仔細端詳了一番,又捏捏我的臉蛋。

    “我入主百花閣十二年,這裏的姑娘大半都是經我手進來的。卻還沒有遇見過你這麽省力的。你這孩子,著實有趣的很。”

    ……您這是誇我心眼兒活呢還是罵我沒節操呢……

    我正想詞兒呢,於媽媽又接著說:“你看這小手,洗幹淨了倒是白白嫩嫩的,這口子,是竹箅子劃的?疼嗎?”她輕輕一捏。

    手上的小口子經水泡過格外敏感,我嘶一聲抽了口氣,老老實實喊疼。

    她把我的手指放在嘴邊吹了吹:“清湯麵好吃麽?”

    “好吃。”

    “以前吃過麽?”

    “不……不記得了。”

    “是麽……丫頭,你越來越有意思了。”

    雖然完全不懂於媽媽在說什麽,但是當我看到她眯起的眼睛和嘴角扯起的冷笑,我的小心髒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兒。

    她在懷疑我。

    其實我也知道自己渾身都是破綻,可是我有什麽辦法啊,我也想充分做好準備再上場,可是沒有人給個機會我啊!而且我哪兒知道於媽媽居然多疑到連九歲的小女孩都不放過的地步啊。

    下一刻,她纖長的手指輕輕環住了我的脖子。

    “話都說不囫圇的傻丫頭一夜之間變得口齒伶俐,非要跟我回來;窮得要賣女兒的家裏出來的,小手卻這麽嫩,身上也白白淨淨不見一點兒傷;窮得頭油也沒抹過,青絲卻養得這樣黑亮;在馮麻子那兒沒吃過飽飯吧,吃麵的時候還知道拿著湯匙安安靜靜地吃。老尼姑在夢裏敲你的頭是吧,好孩子……”她的手忽然緩緩發力,“你是什麽人。是不是賀萍兒派你來的?說實話,不說我就把送回去給白公子。”

    她的甜美輕柔得聲音像輕紗,悄然落在我頭頂然後慢悠悠地收緊,我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就知道沒有這麽好的事兒!妓院老鴇是好糊弄的嗎?!

    賀萍兒是誰?她的仇人?競爭對手?我這是被她當成間諜了?誰家間諜槽點這麽多啊。找我這麽一個間諜那這位賀萍兒同學得瞎成什麽樣兒啊!

    “癡呆失語女童為何一夜之間能說會道判若兩人?!又為何不顧至親勸告執意跳進火坑?!”“買不起桂花油的貧窮少女如何能擁有柔嫩雙手淨白皮膚與傲人青絲?!”“饑寒交迫的九歲女孩為何能在一碗清湯雞蛋麵前保持淡定?!”答案隻有一個。

    我從牙縫裏一個一個擠出字來:“……我不知道。”

    她忽然鬆開我的脖子,氣道瞬間暢通,我癱在地上一邊咳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哭喊:“什麽賀萍兒,我不知道啊!我到底是誰,我也不知道啊!老尼姑騙我,她說她敲了我就是給我裝上好多智慧,我有智慧了就會聽會看會說,會聽會看會說了就會遇上好事,根本就是騙人!根本沒有好事!都是騙我,以前也騙我,現在也騙我,你們都騙我!你那麽漂亮,你也騙我。什麽破智慧!現在好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姐姐也說我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小七了,漂亮大姐姐也不喜歡我,什麽勞什子智慧,憋得人頭好疼,弄得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老尼姑騙人!”

    起初隻是為了圓謊,說這說著我卻越來越覺得我編出來的這個“老尼姑”就是那個閑著沒事兒折騰我的穿越之神,把我弄成這個亂七八糟的樣子,害得我有家不知道怎麽回,寄居在別人的身體裏,接二連三遇到變態不說,投靠到青樓來都被人懷疑。

    喊得都有點暈了的時候,猛然覺得背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托了起來,嚇得我以為於媽媽煩了,要把我扔出去,急忙回頭,鼻子卻撞在一堵結實的肉牆上,疼得我抬頭要抗議,恰迎上兩道平靜的目光。

    屋子裏的女孩子齊齊下拜,整個歡喜堂裏回蕩著甜甜的聲音。

    見過世子。

    這個被稱為世子的男人,雙手攬在我的腋下,麵無表情地舉著我,對著滿屋子的人點了點頭。

    而我就這麽被他舉著,雙腳在離地二十厘米左右的地方,忽然覺得有點尷尬。

    “免禮。”

    “阿修,你怎麽來了,什麽時候來的?”於媽媽驚喜道。

    “來了有一會兒了。她們說你在訓新挑的孩子,我就過來看看。”

    言罷他低頭看我,我也看他。這男人看起來也就二十多一點,頭發盤得幹淨利索,抹出齊整的發際線,大概就是所謂的鬢如刀裁。臉瘦長,劍眉,單眼皮下有鼓得恰到好處的臥蠶,人中有點深,所以雖然他抿者嘴,上唇那裏還是有一個好看的弧度。

    這個柿子還有點小帥呢。

    被我肆無忌憚地看了一會兒,柿子同學忽然勾起嘴唇笑了:“賀萍兒怎麽降得住她。雪姨你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