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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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那日林如海得了甄家人的消息,因恐出錯,次日一早便又派人去往那甄家詢問。果然英蓮便是那甄士隱的獨女,聞聽女兒被林大人所救,此時暫托身林府,不由大喜。便要速去拜訪林如海並去接回女兒,甄士隱之妻,喚為封氏的本思女成疾,聽到這個消息,也囔著要從病床上爬起來一同去接女兒。

    甄士隱那裏會肯讓老妻帶病前去,又心急獨女,便也索性備了幾色禮品就了林府的馬車便趕去蘇州城。卻不想到了蘇州城中,雖趕在城門將關時入了城門,卻又聽那林府管事道,已將至宵禁時分,這路上大多都是趕回家的馬車行人,林府又在城中偏另一側,想要趕在宵禁時分之前回府怕已是不及。甄士隱心裏雖急,卻也無法隻得同林府家人一起住了客棧。

    次日,黛玉正與英蓮兩個拿了個白玉九連環為戲,卻聽林夫人這幾日派來侍候英蓮的蟾兒匆匆打起簾子進來,喜道,“大喜事,大姑娘,甄姑娘,甄家老爺來了。”

    黛玉一聽便知是英蓮之父,忙去看英蓮,卻見英蓮聽了,雙眸含淚,不一會便落了幾滴淚珠子下來。

    黛玉心裏也酸酸澀澀的,又為英蓮高興,讓丫鬟捧了帕子來給英蓮擦臉。隨即便有林夫人身邊的丫鬟秦箏走來道,“甄老爺與老爺在外院,因是外客,夫人不便出麵,請甄姑娘同姑娘一同前去。”

    林夫人雖也奇怪甄士隱竟是獨個兒來的,竟也沒帶個女眷,哪怕夫人不便出門也好帶個婆子雇輛馬車把女兒接回去呢,不過一想人家住宅也燒的幹淨,住在田莊,隻怕也是敗落下來了。這兩年南方又鬧著水旱災,雖不至百姓流離失所,收成卻也不好。便是自己家裏那幾個莊子,也不過勉勵維持,更何況一般的鄉紳人家。

    黛玉那邊也想到了這一點,若是甄家帶個女眷來,不說英蓮之母,哪怕隻是個婆子丫鬟呢,也當是到林夫人那邊,怎麽會去外院。自己年紀小,倒並不打緊,母親隻怕英蓮過於激動,所以才教自己陪著英蓮。

    英蓮卻是沒想到這麽多,見了自己父親,又見他比之前更老了些,年過半百的人,此時看起來卻是似那花甲之齡。不由大哭了一場,甄士隱也老淚縱橫,林如海並黛玉這一對父女在旁邊尷尬中卻也帶著唏噓。

    好不容易甄氏父女止了淚,甄士隱便要向林如海行禮,倒是若非林氏父女相救,隻怕自己再難與女兒相聚。甄英蓮也肅容屏氣,盈盈一福,垂膝幾乎到地,“若非林大人,林姑娘相救,小女此生隻怕是見不到爹娘了。”

    黛玉忙把英蓮扶起,“何出此言,若非你機靈跑脫了那拐子的掌控,我和爹爹也不會知曉此事,更是無能為力。”

    又取了身上帕子,給她拭了淚。甄氏父女兩個敘了別情,英蓮方知自己已遭祝融之禍,母親亦因自己之故而重病纏身,不由又是垂淚。

    甄士隱便道,“我本以為再見不著你,這幾年家中收成不好,偏又燒了宅子,我早與你母親商量了賣了田地去投奔你外祖家。”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林如海因問道,“何至於此。”

    甄士隱羞慚道,“我家中長輩本留了些家業與我,偏我不善經營,又逢水旱之災,本就是勉力維持。卻不料連祖宅都為祝融所毀,遷到莊子這一年來,實在難以經營。我祖上本是金陵甄家分出來的,與族人也相隔甚遠。索性打算賣了田地去投奔嶽家。”

    林如海猶豫再三,雖則這時說出來頗有挾恩之嫌,然而那畢竟原是林家祖業,父祖乃至自己都盼著都能把祖業給贖回來。此時甄士隱本就打算賣田,林家買下也不費周折,若是被人搶先一步定下了,又要橫生枝節。若是之後由管事的出麵買地,這位瞧著又是個孤高自許,不同俗務的讀書人,怕他們辦不好事,反倒更壞了林府名聲。想到此處,便還是勉強如此這般說了。

    甄士隱聽他這樣道來,麵上頗有幾分難色道,“本來恩公救下英蓮便是對我甄家有大恩,這莊子又原是恩公家的祖產,我們本當奉還。隻是,唉,都是我不善經營,不通俗務,家中才這樣窘迫。”

    林如海聽他這樣一說,不由怫然,“甄兄此言何意,我林如海豈是那等挾恩自重謀奪他人家產之輩,若非是家中父祖遺願,我此時絕不會開口。若甄兄不願,我自也不會勉強。”

    甄士隱忙道,“愚兄實非此意。”

    林如海緩了神色,想想也是自己雖然並無謀奪他人家產之意,可是大約自己心急,說的話讓人誤會也是有的。又怨怒當年,若非旁支族人作亂,族長為禍,祖父何須出賣祖產,以致今日尚不能收回。又聽甄士隱道,“林大人既有心贖了那莊子,不如派個管事前去丈量土地。隻是我一家大小倒還住在那田莊,拙荊身體又不大好,我們原打算開春之後過些日子便去投奔嶽家的。”

    林如海便道,“既尊夫人身體不適,何必如此著急。我隻怕有人定下那田莊子,到生些枝節。既然甄兄已打算售田,早些晚些又有何妨。”

    甄士隱聽他這樣說來,心中暗道,這位大人果然是出身世宦之家,更難得的是心性良善,想來也是家教使然,若非如此,堂堂的蘭台寺大夫,祖上更是幾代為官,又怎會連祖產也收不回來。況且他聽自己這樣說了,便也不管開春便是耕種時候,耽誤了便是一年的收成。想來倒不是在意田土收成一類,想要買地隻是因為父祖留下的祖產又加是祖輩遺願。便道,“無妨的,拙荊不過是因為思念小女,見到小女回家,料想當再無病苦之憂了。”

    林如海點頭稱是,因又問道,“甄兄既有投奔嶽家之意,又賣了田土,可曾想過日後作何經營。”

    甄士隱苦笑道,“我已年老,又不通經濟,少不得拜托嶽父另置些田土做個普普通通的田舍翁了,好在與親戚相鄰,有什麽事也可照應著。”

    林如海便又問其嶽父何處,甄士隱答了某地,林如海方想到林家亦有個莊園在其臨近之處,卻是林如海本人無意中置辦下的,出產倒也不差。若是拿這莊子和甄家換了,若是自家田莊大些,倒也罷了,若是甄家的田地大些,就再多補些銀子,這樣一來,豈不兩廂便宜。隻是本來自己購田便有些嫌疑,豈好再生是非,便也罷了。

    卻說錦瑟與蟾兒在房裏幫英蓮收拾東西,英蓮初來林府當真是身無長物,所用之物無不是林夫人給的或是黛玉贈的,見這兩個丫鬟收拾了不少東西,那裏好意思接。黛玉便勸道,“你離家一年多了,身量也高了,家裏一時半會隻怕也找不著合適你的衣裳,不帶這些去,你倒穿什麽呢。”

    英蓮有些猶豫,耐不住黛玉和丫鬟們勸說,然而首飾卻是堅辭不受。黛玉與丫鬟們怎麽勸說都不肯帶走,黛玉便言道,“這些並不值什麽,你帶去隻當做個念想,你和家人要去投奔你外祖家,我們相識一場,日後卻也不知能不能再相見。”

    英蓮聽她這樣說,便隻收了當日裏黛玉第一次贈她的一對赤金小步搖,道,“這個就夠了,我日後見了它,就當見了你。縱是不知你我今後如何,我也能憑它想起你來。”

    黛玉聽她這樣說,便也不再勉強。待二人分別之時,一個隻說了珍重,一個說了有緣再見。然而兩人心裏卻都心知肚明,一個敗落了的鄉紳獨女,一個達官顯宦人家的嫡長女,日後境遇全然不同,要再見,隻怕也真是有緣了。

    不過也好,黛玉心想,便是永不相見,也好過一個做了父母皆亡的孤女,一個做了人家的妾侍。

    她們之中誰也不會知道,這一生,她們果然再未相見,談不上誰好誰壞,卻也是各有各的緣法,各有各的未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