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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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亦萱知道淮海中路的購物美食廣場一年半前開了一家高檔日料店,占據了靠近馬路兩層樓的寬敞旺鋪,生意非常紅火。這家日料店的名字叫做食藏,但她從未進去過,因為她知道自己沒有那樣的錢花費在口腹之欲上。

    她隻是每天上下班都會路過店門口,站在食藏的店門外,偶爾駐足片刻,向內張望,透過擦拭得鋥亮反光的落地玻璃,能瞧見極為寬敞的店內全日式的豪華裝潢。偶爾在工作地點聽同事提起過這家店,老板似乎是擁有日本長久居留權的中國人,在日十一年,料理修行長達十年,最近才回國開了這家店。老板並不經常在,似乎每年都要去日本三到四個月的時間。但大部分的時候,都在店裏主持業務。

    而且,她們還說,老板其實是一個女人,而且長得很漂亮,氣質非常迷人。

    孟亦萱不知道她們是從哪兒聽來的這些八卦,分明隻是清潔工而已,即便在高級寫字樓裏工作,也不能把自己當白領。有的時候她會很惡劣地想,別指望說一些聽起來很高端的八卦,就能自欺欺人般把自己歸入白領的行列了。

    多半這些話,也都是公司的高級白領們空閑之餘聊天時,被偷聽來的吧。

    孟亦萱今年27歲,高中學曆,目前的職業是清潔工,工作地點是淮海中路有名的高檔寫字樓——名都大廈,她隸屬於承包這棟樓清潔業務的保潔公司。這是她不知第幾份工作,但無疑,是目前最為滿意的工作。

    工作時間早七點至晚八點,做六休一,每個月工資扣完雜七雜八還有兩千元,這樣的工作,對她來說真的是很滿足了。畢竟能給他們這種人交五險一金的公司真的不多,這家保潔公司對員工那是真的好。

    高三畢業直接放棄了高考走進社會,現在想想其實並無遺憾,當時做出的選擇是最正確的選擇,她到現在還是如此認為。那個家,她已經呆不下去了,本也就沒有容身之所,好歹讀到了高中畢業,是時候出來了。隻是,想起天國的養祖母,不由得還是心間泛酸。

    她五個月大的時候被親生父母遺棄,之後被養祖母抱回家中撫養。從小到大,過得日子有著常人無法想象的艱辛。如果隻是身體上的折磨也就罷了,但是打小被歧視著長大,對年幼的她來說,精神上是巨大的磨難。

    為什麽被歧視?不是因為她身患殘疾,或者樣貌醜陋,相反她四肢健全,頭腦聰慧,五官清秀可人,長得頗為耐看。隻是因為她是個女孩,僅此而已。

    她的名字孟亦萱,是親生父母給起的,聽起來挺文藝,挺好聽,多半她的親生父母也算是文化人。隻是文化人又怎地,狠心拋棄孩子,留給孩子的隻有繈褓裏一片寫著名字和生日的汗巾。這樣的文化人,也不知把書都讀到了哪裏去。用養祖母的話來說:“這名字是你那混賬父母留給你唯一的東西,所以還是好好留著,當做紀念吧。”

    因為這個名字,她和老孟家結了緣。現在想想或許是孽緣,但到底還是被老孟家拉扯長大,這是事實,她沒辦法否認。

    “你們瞧,這娃娃也姓孟,被丟在咱家拉貨的老三輪上,這不是和我老孟家有緣嘛。”這是她養祖母把她抱回家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

    老孟家能答應嗎?一開始自然是不答應的。她那來自鄉下,剛進城沒多久的泥腿子養父,一身封建氣還沒洗幹淨,正琢磨著和剛娶進門的小市民老婆生幾個男娃娃擴大家業,卻沒想到自個兒老娘率先給了他當頭一棒,送了她一個女娃娃。

    “娘,這女娃,是賠錢貨,咱們養了,沒啥好處的。”養父當年的這句話,還是後來養祖母臨終前告訴自己的。

    養祖母小學文化水平,一輩子沒讀過什麽書,卻有一顆好強的心,丈夫死得早,她一個女人含辛茹苦把兒子拉扯大,原本以為自己兒子是個老實懂事的,卻沒想到進城幾年養了一身臭爺們的脾性。錢子兒沒賺到幾個,成日裏卻娘們長娘們短的,滿心滿眼都是對婦女的歧視。本以為兒子在自己麵前也該收斂點,卻沒想到當著她這個老娘的麵,也能說出這種話來,養祖母當時心就涼了半截。

    “你不養她,我來養!不花你一分錢!”養祖母對著自己的混賬兒子放下了狠話。

    這話一出口,養父孟大海也就老實不客氣地收下了。老太太拿出大半生的積蓄,開始費心撫養繈褓中的女嬰。好不容易把孩子養到斷了奶,老太太整了個酒釀元宵的攤子,用三輪車拉著,把小女娃背在身後,便騎著三輪車沿街叫賣。

    孟大海好歹還算是沒黑心到底,老孟家本就是做早點生意的,老太太做酒釀元宵要的那點原料成本,他也就擔著了。隻是老太太倒是硬氣,賺了的錢硬是分給孟大海一半,自己隻賺一半,母子倆就此開啟了合營模式,讓街坊鄰裏笑話了很久。

    孟大海進城時本來是做農民工的,在工地幹活摔斷了腿,沒醫好,就此跛了腳,好歹要了一筆賠償金,運氣好地經過一個狐朋狗友的介紹,盤下了老街上的一處老舊的店麵加住房,開始做早點生意。他們家本就是山西農村來的,做麵食是一把好手。孟大海耳濡目染,自幼也養出了一手點心功夫。隻是沒想到還是會重操舊業,當年入大上海闖天下的雄心壯誌,如今因為那一摔,全碾成了粉末。

    孟大海剛娶進門的媳婦兒是老街東頭那家老金鹵菜店的女兒,名字叫金鳳,典型的小市民嘴臉,八卦、小氣、斤斤計較,愛占小便宜,素質低劣。孟大海是跛腳男人,若不是看上他老實好欺負,早點生意做得也還不錯,而且經常給自己獻殷勤,她才不會嫁給他。最重要的是,嫁給這個男人,離得近,有娘家撐腰,她也不會被婆家欺負。

    金鳳見到當時還是個嬰兒的孟亦萱時,就扯開嗓子嚎了出來。“這哪來的野崽子,來曆不明,吃喝拉撒都得我管,還不是我生的,憑什麽啊?”

    老太太知道的,這女娃的命恐怕苦了,但要她轉手送給別家撫養,亦或者送進孤兒院,她又舍不得,她在三輪車上發現這女娃時,正是盛夏的夜晚,蟬鳴陣陣,小東西在繈褓裏,不哭不鬧,抱進懷裏時軟軟糯糯的,張開小嘴就衝老太太笑,唇角的小梨渦甜進了心底,老太太就再也放不開手了。

    這輩子累苦累活,咱就自私了這麽一回,孩子,你不要怪奶奶,但願前半輩子吃得苦,後半輩子能全換成甜,奶奶知道你是個有福的,一定會是個有福的。

    小家夥跟著奶奶一天天長大,五歲前都是在奶奶的三輪車上渡過的。三歲半時就開始幫奶奶買酒釀元宵,小小的女娃娃居然算數很靈光,收錢找零從不出錯。五歲時出了個意外,讓老太太不敢再帶這孩子出門了。老太太內急去找公共衛生間,女娃娃一個人看攤子,等老太太出了衛生間,正巧看見一個男的抱著女娃娃準備跑,女娃娃死命掙紮,老太太心裏一咯噔,知道碰上拐子了,抄著衛生間裏的拖把就打了過去。拐子給打跑了,小女孩卻從此留在了家中,再沒跟奶奶出過門。

    留在家中的女娃娃也沒享過一天福,從此成了孟大海和金鳳的使喚丫頭,最佳免費勞力。做早點生意的人,每天起的比打鳴的公雞還要早。當時90年代初,老街上條件差,整條街共用一個公共廁所。夜裏、清早為了方便,家家都還用痰盂。孟亦萱的工作就是早上倒痰盂,刷洗幹淨。然後洗衣服,晾衣服。接下來進廚房,幫孟大海剁包子餡,將包好的包子裝籠。摘菜,碼肉,揉麵,所有空下來的活,不管她能不能幹,全部都得幹。那個時候,孟大海已經如願以償地得了兩個親兒子了,孟亦萱在家中完全就是沒有地位的,就連後門拴著的那條京巴狗,好歹每天都有口肉吃,孟亦萱卻不如它。

    金鳳完全把自己當成了少奶奶,本該她幹的活,全甩給了孟亦萱,隻要有這丫頭在眼皮子底下,她連掃帚倒了都懶得扶一下。

    小丫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怨言,不是她內心不怨,也不是她天生聖母轉世,隻是她很早就明白,怨沒有任何用處。她必須依靠著這個家活下去,奶奶在外辛勞,為的是她的學費,隻要她能上學,隻要她能讀書,隻要她長大後有能力帶著奶奶脫離這個家,其餘一切都不重要。

    奶奶的酒釀元宵攤子開在距離老街最近的格致中學邊上,上下學的學生和家長都喜歡老太太的手藝,每日的收成還算不錯。到了六歲,小丫頭如願進了小學。雖然沒讀過幼稚園,但所謂的學前教育,對小丫頭來說,真的沒有任何意義。

    小學六年,她不出意外地成了最刻苦的孩子,最勤勞的孩子,最讓人心疼的孩子。老師習慣了每天隻為她提前布置作業,為了她能在放學前利用課餘時間把作業寫完。因為她回家之後,將不會有任何時間寫作業,直到十點鍾上床睡覺前,她都在為了那個家忙碌。她節省到讓人心酸,一毛錢的鉛筆用到小手都握不住了那般短,還在用。兩毛錢的橡皮,用成了碎渣,不舍得扔。每天中午孩子們吃著學校發下的營養餐,她卻隻是抱著一個老舊四方的不鏽鋼飯盒吃得香甜,豬油炒青菜加上一點白米飯或者剩饅頭,偶爾加個荷包蛋便是意外的驚喜,那是奶奶的味道,讓她至今都很懷念。

    名列前茅的成績,刻苦貧困的尖子生,永遠是她的標簽。六年來,家長會她從來都是一個人,她不會告訴奶奶學校要開家長會,奶奶直到親孫子上小學之後,才從孟大海那裏知道原來學校是有家長會的,那個時候,孟亦萱已經四年級了。之後的家長會,奶奶卻沒有提出要去參加,她明白孟亦萱在想什麽,有的時候晚上九點多收攤回家,看著小姑娘還在家中忙碌的身影,她隻能躲起來偷偷地抹眼淚。

    經過自己的努力,和小學校長的極力推薦,她進入了格致中學,並獲得了減免學費,勤工儉學的機會。格致中學是上海最好的中學之一,在那裏,孟亦萱渡過了成長過程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那是她的青春歲月,她第一次品味到了人生中除了苦之外的味道,酸酸甜甜,美妙非常。

    當年隻有十四歲的她永遠記住了一個名字——韓未紀。(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