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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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一年一度的“國家青年女科學家獎”頒獎典禮在這個冬天再一次如約而至。
這個為了鼓勵和資助一心投身科研、年齡未逾四十的青年女科學家而創立的獎項,到現在已經走過了第三十個年頭了。三十年來,這個獎項似乎始終都有些不溫不火——並不是這個獎項的含金量不夠高,事實上,無論是主辦方還是評審團隊,無一不是國內科技領域中最舉足輕重的專家學者。隻是對於大眾來說,這個獎項似乎有些遙遠而陌生,頒獎典禮也不夠精彩好看,這麽多年來在大眾心目中的關注度始終不高,至多也不過隻是混個臉熟。直到今年——
淩霄帶著獲獎證書幾乎是有些頭疼地躲避著記者們的圍追堵截,不得不多花了將近一倍的時間才好不容易坐上了從首都飛回江城的航班。
好極了——剛一回到家,江城的記者們又是一窩蜂的聞風而動。
淩霄蒙著被子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接受了組委會指定媒體對獲獎者的專題采訪——並且,作為獨家采訪。
……
踏進“萬花穀”的時候,張芸芝有一瞬間的愣神——明明已經到了十二月的最後幾天,“穀裏”的小徑邊卻依然簇擁著鮮活的綠意。雖然不複春夏時候的青蔥嬌嫩,在冬日裏卻顯得格外挺拔盎然。仿佛一片圍牆、一塊石碑,隔開了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可等到再定了定心神仔細去看,她卻又忍不住有些啞然失笑——並不是什麽神奇的魔法,隻不過是種了許多在冬天裏也常青的草木,間或點綴著幾株開得正好的臘梅。
小徑不長,卻有些蜿蜒曲折。但她並不感到厭煩——似乎每走一步,眼中的景色都不相同,從前她以為“移步換景”隻是富有文學色彩的誇張,到了現在卻似乎才開始有些明白這究竟是怎樣一種體驗。
“歡迎來到萬花穀,請跟我來。”前方圓滾滾的機器人險些嚇了她一跳,但一聯想到這裏的主人剛剛才因為在人工智能領域的傑出貢獻而獲獎,經驗豐富的記者很快就鎮定下來,踩著高跟鞋從容地跟上了領路的機器人。
穿過那幢屋頂上有著一座巨大渾天儀的小樓,張芸芝終於看到了自己今天的采訪對象——一棵樹下,歪歪斜斜、毫無形象地倚著一個人。
她說不上來那究竟是什麽樹,但至少並不是棵常青樹木,此時的樹葉早已凋零,隻剩下光禿禿的樹幹枝椏。這仿佛是恰好方便了樹下曬太陽的那個人——張芸芝已經走到了樹前,看清了陽光下的那張臉。
她來之前已經做足了功課,當然知道這個人已經將近四十歲了——事實上,每一屆的獲獎者都差不多是這個年紀,科學從來不是一條輕鬆的坦途,但從這張臉上,卻又實在是很難看出確切的年紀來,好看得哪怕說是三十不到都絲毫不讓人懷疑,卻又不像二十歲的少年人那樣跳脫活潑。
十二月,她也不過隻穿著一件黑色的薄毛衣、一條牛仔褲,仿佛絲毫感覺不到冬天的寒意。
她似乎是意識到有人來了,微微眯起眼睛看了自己一眼、笑了一下,手撐著地坐直了身子,一邊對著她笑了笑。
直到這時候她睜開了眼睛,張芸芝才意識到她有一雙仿佛少年人一樣的眼睛:意氣風發,飛揚恣肆。
這樣一雙眼睛,出現在這樣一個年齡的人身上,讓人有些意外,卻又並不感到違和。
“介意就在這裏聊嗎?”對麵的人含笑問她,可能是因為午睡剛醒的緣故,聲音微有些沙啞。
很奇怪,這本來應該有些無理的舉動,可她卻感覺不到任何怠慢。張芸芝點了點頭,席地坐了下來。
機器人很快端來了茶水,甚至還搬來了一張小案放在兩人的中間。
記者輕聲道謝,在對方已經準備就緒的示意下打開了錄音筆。
張芸芝不是第一年采訪獲獎的女科學家,但眼前這個人無疑是最特別的一個——往年的頒獎禮總是有些不溫不火,今年卻因為這個人自身的名聲而一下子把獎項帶進了大眾的視野。采訪進行得很順利,她本來就是個經驗豐富的記者,對方也異常配合,哪怕是原本有些艱澀的學術內容,在她講來也顯得簡單易懂多了。在就人工智能領域的幾個問題後,張芸芝很自然地就把話題引申了開去:
“大家印象裏的科學家往往都有些不近人情、缺乏人文情懷,一心投身於科研。但眾所周知,你不僅是個科學家,在藝術界,包括書法、繪畫、音樂方麵,也都有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你怎麽平衡這看起來有些衝突的兩個領域呢?”
對麵的人似乎是被這個問題引起了興趣,她清楚地看到對方英氣的眉毛微微上挑了一下,露出了一個有些玩味的笑意:“科學家缺乏人文情懷,大眾是這樣認為的嗎?”
“我無意冒犯,”記者不太肯定這樣的疑問是不是一種質問,卻依然從容地解釋著,“這可能是一種固有的思維定式,但確實存在於許多人的印象中。”
“那我想,並非如此。”她喝了口茶,摸了摸身邊的一支筆,“事實是,古今中外,許多科學家或是藝術家——我隨口就能舉出幾個,達芬奇、酈道元、傅山……在另一個領域也卓有成就。藝術和科學,從來不是對立的兩個極端,都不過是探尋真理的一種方式罷了。你說科學家缺乏人文情懷?”
她忽然眼角微挑、笑了起來:“不斷探尋真理、證偽求真,這恰恰正是科學家的人文情懷。如果沒有科學家、如果沒有這樣的情懷,我們現在恐怕都還是蒙昧未開、渾噩一片,大概……都還是野人吧,食不足以果腹、壽數短暫飽受疾病煎熬,當然更不可能有手機電腦。”
“既然說到疾病,”記者記下幾個關鍵詞,想了想又問,“我記得你去年是出版了一本有關中醫的書是嗎?”
對麵的人點了點頭。
“現在中西醫之爭愈演愈烈,你作為一個剛剛出過醫書的中醫,對此有什麽看法呢?”
這個問題似乎是有些複雜,她問出口後就看見對麵的人今天第一次微微蹙眉、似乎是在思考著語言。
“其實我不想被稱為中醫,更喜歡被稱為醫者。”她說,“區分中醫和西醫的意義是什麽呢?我隻知道,凡是能夠治病救人的,就叫做醫學。我有一位師兄,從前他的家人都死於病痛,於是他開始四處學醫。他天資高絕,很快醫術大成,卻發現即便這樣也無法治好天下所有人的病——你看,這是醫學家的人文情懷,豈止有人文情懷,甚至幾乎有些不切實際。”
她說著忽然又想起了先前的話題,笑著一帶而過,眼底卻不知什麽時候湧起了一種深切而無聲的懷念:“後來,他遇到了一位醫術幾乎出神入化的師長,他們決定開始編寫醫書,將自己的醫術傳承下去,讓更多的人懂醫術、更多的人免於病痛。師父負責醫書的主要編寫,師兄負責向同行請教、收集資料。師兄其實是個很心軟的人,開的方子總是又便宜又有效,再加上當時的醫界各家都有一些不傳之秘,他幾乎是受到了大部分同行的排擠。後來他隻能發下重誓,隻要大家肯為他解惑、祝他編寫醫書,他願意從此不醫活人,這才得到了許多非常珍貴的資料。”
“師兄雖然從此不醫活人,但還是會常常出言指點。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們就為這部醫書的編寫而奔走操勞,可惜後來……大家都不在了,所以我希望能繼續完成大家的心願。”
話題進行到這裏,出乎意料地開始有些傷感。女記者遲疑了一會兒、不知道該不該出言安慰,看起來年輕得有些過分的青年科學家卻已經自己笑了起來:“不管是什麽,總不可能永遠一成不變。幾千年前人們還以為天圓地方,現在人人都有了地球的概念。”
“所以……”記者微微頓筆,似乎是有些明白了她想表達的意思。
“所以,我認為中西醫之稱本來就沒有太大的意義。不論中醫也好西醫也好,經過臨床驗證,切實有效、能夠治病救人的,就是科學和醫學。臨床無效的,不論中醫西醫,也都該廢除刪去——我從博士畢業開始編寫醫書,直到去年書成,經過臨床實驗後確實也刪改了不少方子,相關的實驗記錄我都一同附在了書後、以供核查。我希望它能成為一本對醫學界有用的工具書。”
“科學,本身就是一個不斷證偽的過程,也許每一次得到的都不是最終的真相,但每一次的證偽之後,至少都離真理更貼近了一點。”她在最後做了這樣的總結。
記者將這句話幾乎是一字不差地記了下來,想了想又問:“我知道這些年,萬花穀也收養了一些孤兒是嗎?”
“不,”她搖頭,“我還不符合國家對於收養的要求,那些孩子還是福利院在撫養,我隻是給他們提供一個學習的機會。畢竟我以前也是孤兒,如果不是師父把我撿回去,我早就夭折了。”
“這些孩子、包括還有另一些……你無償授課的學生,你選擇減免費用的標準依據是什麽呢?”記者有些好奇。
“看得順眼我願意倒貼,看不順眼送上門我也不收。”她挑眉,眼裏居然帶著通常少年人才有的張狂,“反正我也無所謂學費。”
記者一瞬間啞然失笑,頓了頓才又問:“最後一個問題吧。你這麽忙,會不會覺得家庭和工作無法兼顧呢?”
“我和葉霖都很忙——我甚至比他還要忙,所以他幾乎承擔了家裏所有的瑣事。盡管我們都已經盡力抽出時間來陪伴孩子,但他們一定不如同齡人得到父母的關注多。幸好他們都很懂事。”
她說這話時微微偏過了頭,記者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遠處的木樁邊,幾個少年少女正不斷枯燥地重複著相同的招式。
“我很感謝葉霖,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是他在包容我、甚至是縱容我,讓我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她說著頓了頓,從遠處收回視線又抬起頭,對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來的男人的眼睛,聲音是今天以來最溫柔的一次,“我很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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