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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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羽姑娘覺得本將軍哪裏胡鬧了?若是今兒說不出個道理來……”程彰顯然被這小丫頭氣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字都像從喉嚨裏一個一個摳出來的,若非今兒謝羽說不出個道理來,他似乎下定決心要連這小丫頭一起給修理了。

    程旭心道壞了!老頭子這是被氣到了極致,營裏練出來的倔脾氣要發作了。

    他是無數次領教過程大將軍的脾氣的,當年謝弦離開幽州大營之後,他無數次挑戰程彰的權威,質疑他做了不堪之事,才讓母親憤而離去。

    程彰跟兒子解釋不清,偏偏程旭有種小孩子的執拗,做父親的越不肯解釋,當兒子的便越要鑽牛角尖,往窄處想,再看到謝弦離開之後孫雲對程彰體貼照顧的模樣,小孩子又無城府,當時就炸了鍋,時時跟炮仗一樣,一點就著。

    曾經有段時間,程旭處於綿長的痛苦之中,對程彰人品上的質疑讓他在童年至少年時代未能如程彰所願的成為一名有為少年,而是一路狂奔不回頭的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

    對任何事都滿不在乎,對任何人都充滿了質疑嘲諷。

    能夠成長為今天中二又憤青的青年,程彰的教導方式功不可沒。

    程旭自己吃夠了程彰的馬鞭,能軟能硬,能屈能伸,端看他程二少爺當時的心情是好是壞,但是這並不表示他願意看著謝羽在程彰手底下吃苦頭。

    “今兒這事都是我惹出來的,大將軍別找外人麻煩,她一個小姑娘你別嚇著了她!”

    程旭不怕死的擋在了謝羽麵前,還朝她安撫一笑:“小丫頭別逞能,程大將軍的馬鞭可是特別的狠,你一個小丫頭細皮嫩肉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謝羽天生帶著一股渾不吝,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世原生家庭重男輕女的印記太重,家人越看不起她,她自己便越要爭氣出息,後來果然扶搖直上,隻是勞累猝死,才陰差陽錯做了謝弦的女兒,當她是掌中寶一般養大,到底是將她養出了一身的臭脾氣。

    她繞開程旭,就站在程彰三步開外,直視程大將軍令人戰寒殺氣騰騰的眼神,嫣然一笑:“大將軍想聽什麽道理?是想說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這才是為子之道?大將軍四個兒子,難道各個都要按你的要求長大,凡事聽從你的話,一句不得違逆,半點少年郎的血氣都無,最終成為你這樣鐵石心腸的一代名將?”

    程彰恍惚看著她,這樣一張極其相似的臉,多年前謝弦也說過類似的話:“……如果以犧牲他人的政治手腕,以及勢不可擋的習慣性殺戮來成就一代名將,將友情恩情,以及所有的人性都拋棄了,那我寧可做個山野村婦。”她說:“程大將軍,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和離吧!”

    他當時是怎麽回答的?

    很多年後,透過與謝弦幾乎如出一轍的執著眼神,程彰仿佛看到了當年自己的狼狽:“……阿弦,你怎麽就不明白這是勢在必行的!你這是婦人之仁!我以為你能明白我的苦衷,能明白我所有的決定。你這是怎麽了,怎麽忽然間就悲天憫人了起來?”那個手執□□如練,在敵軍之中來回縱橫的謝弦去了哪裏?

    怎麽忽然就露出了婦人柔腸?

    謝弦垂下了高昂的頭,肩膀也垮了下來,似乎脫去了戰場上堅硬的盔甲一般,終於露出了極為少見的婦人般的嬌怯,低聲歎息:“彰哥,我累了,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不想睜眼就是殺人,夢裏也在殺人。就連生下來的兒子,你也要將他們訓練成新的殺人利器。我們和離吧。”

    這是他第二次聽到這話。以他對謝弦的了解,這是她在下定決心,而非猶疑。

    彼時大魏與突厥戰事緊張,他整顆心都撲在戰事之上,還要考慮整個大魏的戰局,對謝弦身為前線將士,在此時撂挑子的行為十分憤怒:“我們能不能不要再討論私事?等戰事結束再談行嗎?謝弦你怎麽就不能識大體一點?你以前不是這樣子的!如果你非要在此時離開戰場,拋下你作為軍人的職責,那麽我們就和離吧!”

    謝弦當時麵色極為蒼白,似乎強忍著不舒服去寫和離書,他永遠記得當二人在和離書上簽字按手印之後,她慘然一笑:“我首先是個母親,然後才是個將軍。幽州防線有你我很放心!”近乎是絕望的,她問道:“彰哥,三個兒子你肯讓我帶走嗎?”那樣的小心翼翼,與尋常無畏的她有著天壤之別。

    程彰當時憤怒於她要和離的要求,更覺得自己在和離書上按手印的行為十分荒謬,怎麽就走到這一步了呢?報複般,他嘲弄道:“我程家的兒子,隻能在我身邊長大!你既然不顧自己母親的身份要和離,那你就自己離開吧。”一個拋棄了所有孩子的母親。

    謝弦離開三個月之後,前去洛陽押送藥草的軍醫賀修哲回來他才知道。

    “……上次離開之時,匆忙之間幫謝將軍把了下脈,雖然有兩個月喜訊了,但胎象不太穩,我開了方子就急匆匆走了。現在胎可坐穩了吧?謝將軍沒再上戰場吧?”

    他失聲道:“你說什麽?”猛然間站了起來,麵上血色全無,隻覺得心中被剜去了一大塊心肝肉一般。

    那時候,他才明白,謝弦當時為何會說,“我首先是個母親,然後才是個將軍”。

    猶記舊年二人笑談,他說要生十個八個兒子,將來各個少年英雄,令突厥人膽寒。而謝弦卻說,她想生個嘴唇跟花瓣一般柔軟鮮妍的小姑娘,軟軟的頭發,跟在她身邊像個小尾巴一樣。

    程彰惆悵的想:假如眼前的阿羽就是當年謝弦肚子裏那個孩子,謝弦是不是得償所願,在最後的日子裏是否很是開懷?

    他心中鈍鈍的悶痛,好似雷雨之前那半明半暗的天,空氣稀薄沉悶到令人喘是不氣來。特別是自從四兒子找回來之後,聞聽謝弦已經離世,他就長期處於這種喘不上氣來的感覺,有時候從夢中驚醒,一頭一身的汗。比沒睡還累。

    眼前的少女將他的沉默當作了退步,更是毫不客氣道:“從來教子便是因材施教,看自己的孩子有什麽優點長處加以培養,讓他在某一方麵有所成就,做人坦蕩清明,這才是做父親的應有之態,而不是將自己的政治立場,自己的意見強加於人,就算是你的兒子他也有自己的一生要過,而不是一生由你左右!我瞧著大將軍這不是教子,這是練兵呢,你是拿自己兒子當營中將士,先學會服從再說,不得有一絲一毫自己的想法意見?!”

    一院子噤若寒蟬的府兵,以及傻愣愣忘記了哭泣的孫雲,都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

    程旭就像重新認識謝羽一般,目中都要放出光。而在程彰複雜難言的沉默之下,忽聽得一個清越的聲音道:“我同意阿羽的話!”

    謝羽扭頭去瞧,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程智從裏麵走了出來,也不知道他原本是來看熱鬧,還是來攔架的,更不知道他在那裏站了多久,眼前鬧哄哄一場,誰也沒有注意到他。

    他站在那裏,整個人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孤傲,又與謝羽互不順眼數月,真沒想到他還能有同意謝羽的一天。

    謝羽覺得,他八成是讀書讀傻了,忘了大家立場不同,互相拆台才是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