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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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房間裏靜的落針可聞,崔晉盯著謝羽那張睡的毫無心事的紅潤臉龐,隻覺得說不出的難受。
當初他路過穆家寨的時候,經潘良的提點,認定了穆原便是程彰的兒子,因此對謝羽毫無防備,不過是個不相幹的女子,曾經計劃拿她去牽製認祖歸宗的程府四公子。當時隨手擺下的棋子,後來卻變的越來越重要。等到猝不及防得知她才是程彰的女兒,崔晉甚至不知道是高興自己的英明還是糾結這個巨大的變數帶給他的無措。
謝羽睡的沒心沒肺,似乎對自己造成了崔晉的困擾毫無所覺。
崔晉甚至有種搖醒她,跟她好好剖析一番自己的衝動。
送了她進來的丫環本來就是蔣祝特意囑咐過的,隻要將人引到了梅院,就別再進去打擾。
蔣祝是好心,總覺得崔晉與謝羽之間一定發生了些什麽,是他所不知道的。但是他卻未曾預料到謝羽在席間被蔣府眾多女眷圍攻,喝了不少的酒,進門就醉死了過去,徒留崔晉一個人對著她的睡顏足足兩個時辰。
前院男客裏,除了蔣家眾人,同僚來了不少,不過作為蔣祝上司的苗勝沒來,卻遣了自己的兒子苗明遠前來。苗明遠才進門就看到了程旭跟閆宗煜在一處喝酒,立刻便湊了過去。
閆家人與皇長子一派的關係如今在朝中隱隱有些微妙,而蔣祝更是皇長子的死忠親信,閆宗煜能來完全出乎旁人的意料,不知道的還在猜測,是不是閆相指使嫡子前來示好,說不定皇長子與太子有握手言和,大家相安無事的可能?
蔣祝根本沒請閆宗煜,閆七公子能來,完全是因為他約程旭去喝酒,程旭順口提了一句要帶著謝羽前來勇毅伯府上吃酒,閆七公子便毫不顧忌的來了。
酒宴吃到一半,苗明遠實在忍不住了,到底還是問了句:“謝家妹子近來可好?”
程旭心裏煩他,佯裝酒醉摟著他的脖子灌酒:“來來來喝酒!”一杯灌下肚,不等他回神,閆宗煜也摟了他的脖子開始灌:“你喝了程二的酒,可不能不喝我的!”
這二人慣會設局,配合默契,很快便將苗明遠灌了個死醉,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勇毅伯府梅院裏,謝羽一覺睡醒的時候,後院的折子戲已經唱了不知道幾出了,而崔晉就跟泥塑木雕一般坐在書案後麵,才睜開眼睛就瞧見了他直視的目光。
謝羽揉一把臉,起身之時才發現身上蓋著件厚厚的大氅,不必猜也知道是周王的。她睡了一覺腦子清醒不少,再見到周王這張臉,竟然意外的平靜,還能笑出來:“多謝周王。”
崔晉想要聽的可不是這句話,他在這屋子裏坐了許久,將二人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都梳理了一遍。很是奇怪,以往都是謝羽在那裏說話,更多的時候他坐著傾聽。謝羽是一個人就能撐起一台戲,鬧騰的不得了。
崔晉剛開始不太習慣她這種鬧騰的個性,他是安靜的太久,耳邊突然多一個聒噪的丫頭,說不嫌吵那是假話。可是謝羽卻又吵鬧的並不讓人討厭,甚至有時候還能引的他會心一笑,漸漸的他便習慣了。有時候數日不見,她不在他身邊鬧騰,崔晉都有點不習慣了。
特別是他這一向病著,周王府的下人都小心翼翼的侍候著,吳意如今當差很是用心,生怕惹的周王不高興,擾了他病中清靜,撥到周王身邊侍候的都是謹慎不多嘴的——一群鋸嘴的葫蘆。
如果不是潘良跟蔣祝時不時過去,崔晉房裏有時候一整天都沒人說句話,靜的可怕。那些侍從們走路都是悄無聲息的,侍候周王全憑察顏觀色,從不會多嘴問話,有時候崔晉在床上躺一天,仰頭看著帳子頂上的繡花,都要懷疑自己躺在墳墓裏,安靜的可怕。
這時候他就分外懷念謝羽的鬧騰。
隻要與她同處一室,再空曠的殿閣裏也熱鬧的好像塞滿了人一樣。
方才她安靜睡著,不發一語,可是崔晉還是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心安與踏實,知道她就在自己身邊,似乎並不怨恨他的樣子,他整顆心都忽然之間放鬆了下來。
現在謝羽醒了,又恢複了她鬧騰的本性,滿房間轉著找水洗臉,最後在屏風後麵的銅盆裏洗了把臉。銅盆裏盛著半盆清水,也不知道放了多久,冷的瘮人,她洗完了臉才覺得清醒許多,出來便向周王辭行:“方才酒意上頭,實在撐不住了才擾了王爺的清靜,還望王爺別放在心上。”
她在他麵前,可是從來不知道客氣為何物的,當她真正客氣起來,崔晉才覺得難以忍受,也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一股無名火:“往日也未見你這般客氣禮貌!”他聽得自己冷冰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心裏亂糟糟的,說不出來的怪異。
謝羽並未被他惱怒的樣子嚇到,居然還笑了一下:“就算王爺心裏不舒服,也千萬別說出來。反正你說出來我也不準備改。”
崔晉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聽到她這麽一句充滿了無賴氣的話,原本板著的麵孔竟然柔和了下來,似乎隻要她對自己耍賴,兩個人就還在舊日的時光裏打鬧,並未走的太遠。
“本王也沒指望你能改!”
周王親近的口吻讓謝羽有點頭疼,她揉了下自己的太陽穴,隻覺得腦子裏點發緊:“算了算了,我玩不來你們朝廷上的那一套,心裏氣的想罵娘,恨不得砍死對方,當麵還要恭維對方,沒半句實話。王爺煩我就煩我吧,反正……不管我這人如何,隻要是跟程大將軍有著扯不斷的血緣關係,你厭憎我也是有正當理由的。”
“本王並沒有厭憎你。”崔晉在心裏不由默默補充了一句:你不在我身邊,我才覺得度日如年。
他被自己心裏冒出來的這句話給嚇到了,眼神都有些發直了,盯著謝羽忽然之間就恍然大悟,原來他最近的輾轉反側都是為了眼前的小丫頭,心心念念想要見到她,並迫切的想要知道她心中所想……不知不覺間就背離了初衷。
到底是幾時發生的事情,可笑他竟然毫無察覺,還篤定自己能夠掌控一切。
謝羽覺得,周王用一種“恨不能用眼神殺死你,近似於發直的猙獰目光”注視著她,再說一句不討厭她的話,實在是沒什麽說服力。不過她也不準備與周王爭辯下去,因為即使逼出了周王的真心話又如何呢?不過是撕開那層窗戶紙,大家都沒辦法維持表麵的和諧而已。
她甚至還頗為善解人意的安慰他:“其實沒所謂的,對於一個王爺一直想要利用的人來說,討厭不討厭都是毫無用處的情緒,隻要處理得當,都沒關係,反正不妨礙王爺的計劃就是了。不過作為當事人,我覺得王爺的這個計劃真是蠢透了!”最後毫不客氣的進行了點評。
這些日子,崔晉設想過幾百種謝羽對於當初聽到他跟程彰對話以後,可能會有的反應,比如跑到周王府大鬧一場,質問他;或者用她以往最拿手的,想法子整他……總之就是讓他不痛快。
但是都沒有,謝羽始終沒有出現。等到她終於出現了,卻是用一種近似乎輕飄飄的話為他的行為自行做了注解,好像那件事……與她半點關係也無。
崔晉都要抓狂了!
他都恨不得揪著她的領子質問:你是不是傻啊?怎麽就不知道跑來質問本王?
“這就是你想要說的?”他想聽的不是這個!
他現在無比想要聽謝羽在他麵前哪怕大哭大鬧也好,就算是變成個小潑婦上來就撓臉,揪著他追問個不休:你不何要騙我?這樣也行!
而不是現在這種無所謂的態度。
她好像在一夕之間就改變了,往日的張牙舞爪肆無忌憚都收了起來,甚至還順著他的口氣道:“那王爺想要讓我說什麽?哦父債女償不太實際,程大將軍可還有三個兒子呢,論資排輩都輪不到我身上,王爺可別往我身上去找補。”在崔晉都快燃燒起來的目光裏,她輕笑了下:“王爺要是覺得我尚有利用的價值,其實我覺得互惠互利倒是一條不錯的路子,比起王爺之前損人不利已的那條路子要強上百倍。比如我們謝家其實也有不少生意的,王爺的地位水漲船高,將來少不得要備些場麵上的物件。周王府如果需要南地的東西,倒可以托我們謝府去尋,隻是酬勞可不能拖欠。”
崔晉的眼睛都快脫出眶了。
他在這裏滿肚子糾結,考慮要不要向她剖析自己的心理路程,哪怕道歉能夠獲得她的原諒,似乎也是可以試一試的。隻要能夠回到以前的相處模式中去。可是這小丫頭在做什麽?她似乎一點也不再糾結當初在謝府聽到他與程彰的對話,將這一節完全忽略,連難過的情緒都沒表露,就直奔謝家少主的身份,盡職盡責的做起了生意。
假如謝大將軍見到自己的親閨女如此,一定會為她的懂事而老懷大慰的。
崔晉瞪著她,呼吸聲都不由的粗了,謝羽嗅到了危險的氣息,還道:“周王爺,武力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以暴製暴隻會造成更多的無可挽回,程大將軍就是最好的例子。為人還是要寬厚,就算做不到心裏寬厚,表麵寬厚也可以勉強一試。再說……王爺未必就能贏得了我!”
崔晉到底忍不住了,憤然道:“你為何就不問問我原來計劃怎麽利用你?!”
他很生氣,還有說不出的憤怒,隻覺得事情的發展完全脫出了控製。原本應該生氣的人不生氣,而他這個本理虧心虛,等著謝羽上門質問的人反倒怒火衝天,而最莫名其妙的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火從哪而來。
這都算怎麽一回事啊?!
他越要追問,謝羽偏偏不如他意,漫不經心道:“世間算計利用無非就是那麽幾種,多被利用幾次就習慣了。反正大家互相做個墊腳石,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王爺不必多言,反正我也沒想要知道的那麽詳細。”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她還沒心胸寬廣到那一步。
崔晉覺得自己陷入了自作多情後被辱的地步。他好似閨中女子,心心念念著一個人,可是對方卻對他全然不在意,連一絲一毫的情意都無,不在意他的算計,不在意他的憤怒,就連他的解釋……也毫不在意,並不打算追問!
這一刻,他從謝羽身上察覺出了一種天真的殘忍。
以前總覺得她沒有長大,還是個愛笑愛鬧的小丫頭,就連對她算計,心中也存了幾分不忍,幾番猶豫之下,陰差陽錯反造成了今天的局麵。
周王從梅院離開的時候,整張臉都是青的,謝羽站在正房門口恨不得揮著手絹送客,還關切道:“王爺身子骨不好,就別到處瞎溜達了,好好在王府裏養著,多思最是勞神,周院使講過的。”當真是半點芥蒂也無的樣子。
他走了幾步,扭頭去瞧那冷心冷情的小丫頭,但見她一張小臉粉撲撲的,並點不遜這盛開的早梅,麵上堆疊著喜慶的笑意,不見一絲陰霾,多瞧幾眼倒覺得這笑容像麵具一樣,生生長在她臉上,嚴絲合縫撕都撕不下來。
二人認識半年,前後相處也有不短的一陣子了,她現在的笑容與以往的笑容乍一瞧並沒什麽不同,可是細瞧卻大是不同。往日笑起來,整張小臉都似發著光一般,特別是一雙眸子神采飛揚,可是今天……崔晉猛的立住了身子,如墜冰窟。
他到底低估了這小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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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府宴散的時候,程旭已經跟閆宗煜喝了個七八成醉,要不是考慮到他陪著謝羽一起來,還要與妹妹同行回家,他定然喝個爛醉。
蔣家仆人扶著他上馬,謝羽都看不下去了:“二哥,你行不行啊?”
程旭大著舌頭笑:“二哥的酒量你放心!我又不是閆七。”
閆宗煜試著往馬背上爬了好幾次,都沒成功。當著謝羽的麵兒,他出人意料的執拗,堅決拒絕蔣府下人的幫忙,自己卻差點出溜到馬蹄子下麵去。
謝羽笑吟吟站在一旁瞧熱鬧,心情好到替閆宗煜打氣:“閆公子爬起來再試一次!”
恰逢蔣祝送客,看到這一幕心裏隻覺得七上八下的,頗為不安。
這也太奇怪了,周王回去的時候,是他親自送走的,整張臉都黑透了,倒好像在他的府邸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而謝羽偏偏心情奇好,這就不能不令人多想了。
如果謝羽是男子,周王為女,受到了她的無理調戲,那周王氣成這般樣子倒也情有可原。可是……周王來之前分明很是平靜,遠沒有氣到這般地步。
蔣祝滿腦袋問號的送走了在馬上笑的東倒西歪的謝羽跟程閆三人,準備回頭就去周王府問個明白。
謝羽一路護送著程旭跟閆宗煜回謝府,生怕半途中這兩個人從馬背上滾下來。
程旭今日出門沒帶人就算了,閆宗煜不虧是與他不離不棄的兄弟,竟然也一個人都沒帶。謝羽來長安這麽久,連國舅府的大門朝哪開都不知道,索性將閆宗煜也帶回了謝府。
好容易到家門口,謝府的下人迎了上來,不等人去扶閆宗煜下馬,他自己就滾下了馬鞍,好在他的坐騎性格溫順,這會兒早停了下來,不然他今兒非得受傷不可。
“將閆公子也帶到二哥房裏去,灌兩碗醒酒湯下去再讓他們睡。”
謝府下人牽馬的牽馬,扶人的扶人,謝羽將胭脂的馬韁扔給下人,邊走連問扶著程旭的安管事:“今兒府裏可有事?”
安管事偷瞧了她一眼,但見她笑顏如花,隻能歎口氣道:“三公子今兒過來了,隻是……跟家主說了沒幾句話便吵了起來,將家主晾在廳裏,自己離開了。”
謝羽原本心情極好,聞言色變:“程智也太不是東西了!我娘呢?”
“回房去了,在房裏關了半日了。”
安管事原本不必在大門口來迎人,隻要遣個小廝跑腿傳話就好。隻是程智今日前來,卻是年前第一次來謝府,謝弦自然很高興,還吩咐廚房備席麵,她自己在廳裏招待兒子。母子倆坐了沒一會,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便吵了起來。
外麵侍候的丫環們聽到程智的嗓門高了起來,都不敢衝進去。春和與夏陽倒是進去了,可是程智似乎並不買她們的帳,給這兩個也沒留臉麵,直氣的謝弦喝道:“讓他走!”
安管事急的恨不得親自去蔣府裏將謝羽找回來滅火。
誰都能看得出來,謝弦拿謝羽當眼珠子般疼愛,而程智惹的謝弦動怒,也許隻有謝羽才能安慰謝弦。
謝羽在蔣府喝醉了被丫環扶到梅院之時,安管事就守在謝府大門口等著,一直到方才見到她回來,總算長出了一口氣。
謝羽進了謝弦的院子,但見春和與夏陽在院子裏守著,穆原與穆小六伸長了耳朵聽謝弦房裏的動靜,見到謝羽倒好似瞧見了救星:“阿羽,你總算回來了。”
穆原與穆小六最近表現的十分乖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差坐在房裏繡花,就能扮京中閨秀了。隻因程卓欲請謝弦前往幽州,她曾經提過一句,要派人將他們送回安和鎮,交到穆老三手上。這二人頓時覺得全身的皮子都緊繃了起來,隱隱生疼,跟前跟後巴結謝弦,就盼著她能發句話,帶他們一同前往幽州。
謝羽小聲道:“到底怎麽回事?”程旭三番五次跑去程府抓程智,都被他給躲出去了。結果等他們一出門,程智就跑到謝府來。
春和瞧一眼謝弦緊閉的房門,倒是夏陽遲疑道:“三公子……好像指責家主,既不是個合格的妻子,又不是個合格的母親。聽他話裏的意思,倒好似在替程大將軍打抱不平。”
謝羽頓時腦子裏邪火直往外冒,連安慰謝弦都不肯,扭頭就往外走。
春和小跑著追了過來:“阿羽你去哪?”
謝羽咬牙切齒,恨的要命:“程智這個王八蛋!我找他算帳去!”
春和忙攔住了她:“我的小姑奶奶,你就別去添亂了。三公子本來就跟家主心裏有疙瘩,你再跑去一鬧騰,萬一母子倆一直僵下去可怎麽辦才好?”
夏陽慫恿:“程智就該有人治一治,不然你瞧他連家主也不放在眼裏!”
穆原跟穆小六踴躍參戰,準備好好表現一番:“阿羽帶上我們,萬一程智再說難聽的話,我們倆幫你揍他,給幹娘出氣!”
謝羽恨不得一腳踹開這倆貨:“關你們什麽事?就算我打了程智,也有回轉的餘地,你倆去可就不是出氣,是結仇了!”
謝府門口的下人才將胭脂牽進來,謝羽便迎了上去,翻身上馬,雙腿一夾馬腹,胭脂在府裏就撒開了蹄子,慌的謝府下人紛紛走避。
她肚裏窩著一團火,手裏提著馬鞭,直恨不得抽程智一頓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