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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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奕沐浴更衣,重新出現在院中已經是一刻鍾之後了。他身著一聲靛藍色的衣裳,隻在行走之間才偶可見其上繡著的暗紋。

    華歆端坐於梧桐樹下,手中拿一本閑書在看,想必是等得久了,著人尋來的。見到淩奕出來,他便合了書,笑著迎了上去。

    “阿奕,這熱湯泡得還習慣?”

    “習慣的。”淩奕笑著點點頭,看了一眼那樹下石桌上放著的書,皺起了眉,“怎得在此看書?這天色已暗,你眼睛不要了?”

    “一時看得入了神,不打緊。”華歆卻是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伸手去拉淩奕的手,“我們快些走吧,不然該讓爹爹等了。”

    淩奕卻是沒有動,隻是皺著眉頭看他,很是不滿的樣子。直到華歆臉上沒了笑容,才壓下心中的思緒,看了華歆身邊的內侍一眼,扯起笑容,點了點頭道:“嗯,我們走吧。”

    那內侍被淩奕看得渾身一震,在這初秋之時,竟無端端入墜入冰窟一般,全身冰涼。

    華歆沒有察覺出什麽,看到淩奕笑了,便也開心地將人拉了,朝華顧的院落走去。

    華家嫡係人丁向來單薄,到華歆這一輩,竟是隻有一人。華歆母親早逝,這華家主家的內宅之內,也就隻有華顧和華歆兩人居住,再加上華家非請勿入的規矩,這內宅之內便更顯冷情。

    淩奕隨著華歆的步伐,穿行在華家百年的府宅之內。這座宅院,說大不大,卻掌握著連京中帝王都忌憚三分的勢力,說小不小,卻深藏於山林之間,數十年不見外人踏足。

    一路之上,燈火通明,卻少見人聲。這明亮輝煌的景象,卻是反而為這偌大的府邸平添了許多淒涼之感。

    華歆好似已經習慣了這般景象,他拉著淩奕,一路之上笑容都不曾收過。華歆自小便沒什麽玩伴,好不容易在靜安寺有了一個淩奕,自然珍之重之。於他來說,出閣取字,便是自己人生之中的頭等大事,這樣的大事,淩奕能來觀禮,自然是再好不過了。他同淩奕,便突然有了一股“至交”的味道,這樣一想,華歆覺得自己又長大了些。

    淩奕並不清楚華歆心中這諸多的心思,隻是單純地為著華歆的笑顏而高興,於是一路上也就笑容滿麵。

    這樣的笑容,一直持續到他看到華顧。

    華歆一路拉著淩奕進了華顧的院落,院落之中,婢子隨侍各居其位,卻安靜得連華歆的腳步聲都分外明晰。待得華歆進院,才傳來高高低低的通傳聲,婢子侍衛們皆伏低了身子請安,一時之間這院落遠遠近近都是“少主……”的呼聲,華歆也像是見慣了這般景象,不甚在意,隻是拉著淩奕往正廳走去。

    正廳之內,隨著那一聲聲的通傳,婢子們陸續將一道道佳肴擺上了桌,說是洗塵宴,到場的也不過聊聊三人。

    淩奕被華歆拉著進了正廳,一抬眼便看到了那端坐於主位之上的華顧。他半閉著眼睛,似乎是神遊天外的樣子,卻在淩奕一隻腳踏進正廳的時候,抬眼看了過去。

    隻是那一眼,淩奕心中便徒然一緊。仿若在這一眼之中,自己如同剛出生的稚子一般,不著寸縷,仿若自己心中所有的心思和念想,都攤開在那人眼前。

    上一次他有這樣的感覺,還是對著巫彥。這一次,相較之前卻是壓威更深。

    就在淩奕打算垂目避過華顧的眼神之時,華顧卻若無其事地轉開了眼光,他嘴角掛起一絲微笑,對著華歆說道:“來了?”語氣溫溫和和,不高不低,仿若一壺恰到好處的茶水,端端讓人心都舒坦了起來。卻是一絲半點都看不見剛剛他投於淩奕身上那般淩厲的眼神,即使是淩奕,也恍然覺得那是自己的錯覺。

    “嗯。”點點頭,華歆將身邊的淩奕拉了過來,“爹爹,這是阿奕。”那神情,不似介紹好友,倒似像頭一次領著心上人入門的少年郎。

    “小侯爺。”華顧朝著淩奕微微頷首,便算是打過招呼了。

    “晚輩淩奕,見過華家主。”淩奕卻是恭恭敬敬地回禮了。

    華歆看看淩奕,又看看華顧,覺得有什麽事情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了,然而思緒轉了一圈卻抓不到頭緒,最後隻能皺著眉看向主位上的男人,帶著些許求救與撒嬌的口吻喚道:“爹爹……”

    “好了,小侯爺一路奔波,雖是沐浴了一番,怕也是疲累了,先用膳吧。”華顧見狀,心下一軟,緩和了神色道。

    “家主此番心意,淩奕銘記在心。”淩奕說著,又行了一禮。

    “好啦,阿奕你快些坐下用膳吧。”說著華歆徑自坐下,又伸手將淩奕扯到凳子上,轉頭對著華顧說道:“爹爹,我餓了。”這話三分認真七分嬌氣,卻無端化解了華顧同淩奕兩人之間有些凝重的氣氛。雖是不知所為何事,但是華歆的直覺卻又在此刻解了圍,就如同那日觀星閣上的執意一般。

    “那就動箸吧。”華顧聞言笑了起來,帶著些許的慈愛,提箸在眼前的菜上夾了一箸。見狀,立於兩旁的婢子們才走上前來為其餘的兩人布菜。

    食不言寢不語,一頓洗塵宴下來卻也無話。

    待得食畢,婢子們端上了漱口的茶水和淨手的帕子,又將桌子撤了換上小點和茶水之後,華顧才慢吞吞地開了口。

    他看著淩奕,縱使千般壓製,到底還是將目光化作了利箭射了過去:“小侯爺此次不遠千裏前來,華某招呼不周,還請見諒。”

    “華家主言重了。”淩奕被他的目光刺得眼皮一抖,穩了穩心神,笑著說道,“歆兒有事,縱使萬裏我亦欣然奔赴。”

    “取字之後,便不能叫歆兒了。”華顧卻是沒有接話,隻是轉頭看向一旁的華歆,帶著些許笑意說道,“歆兒這一輩,是澤字,倒也是個好字。”

    這般顯眼的忽視,淩奕也不在意,依舊端著一張笑臉,不見絲毫不耐。

    而華歆卻敏銳地覺察出了什麽,他眨眨眼睛,看了一眼華顧,笑著道:“爹爹,我困了。”雖然爹爹平素裏便是個冷淡的性子,卻也不至於如此。況且阿奕隻是個十歲的孩童,這般計較,確是有*份。華歆轉念一想,像是想到了什麽,他抬眼看了華顧一眼,話道嘴邊卻變成了撒嬌般的抱怨:“今日起得早,竟是現在就困了。”

    “困了便去歇息。”華顧自然是看到了華歆的神色,然而卻裝作什麽都不曾看見一般,笑著點頭應道,“明日早安,便不用請了。”

    “是!”華歆聽了這話,才露出些許笑意,如同普天之下的孩童一般,喜笑顏開地站起身來,行禮道:“那歆兒告退。”說完便要拉著淩奕離開。

    淩奕聞言也站起身來,朝著華顧行禮道:“晚輩告辭。”

    華顧看著淩奕躬下去的身子,頓了一頓,半響才頷首道:“去吧。”

    他說完,華歆便拉著淩奕離開了。

    兩個孩子手牽著手,出了院門。那一紅一藍的身影,在這幾乎不可見的夜色之中,卻晃眼地讓人覺得刺目。

    華顧看著兩人的背影消失,才斂了心神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將手上的茶盞放下,站起身來離開。

    在他身後,婢子們卻發現那剛剛被家主碰過的茶盞,竟然成了齏粉,一觸之下,隨風消散。下人們心下大震,卻是不敢多言,隻是利索地將東西收拾了,魚貫退出了院內,將院門掩上,便仿佛許久以來的一般——這院落,主人已經很久不曾居住了。

    淩奕同華歆出了院門,朝著自己的院落而去,今日是廿三,雖不見月亮,星光卻是燦爛。淩奕同華歆說著早前沒有說完的江湖趣聞,華歆聽著,每到激動之處還會手舞足蹈。

    兩人就這般結伴而行,侍衛們見了也遠遠繞開,似乎並不想打擾少主難得一見的活潑模樣。等到兩人回到梅忻院的時候,已經是戌時了,雖是激動,華歆到底還是七歲的孩童,禁不住有些疲累了。

    淩奕見狀,趕忙將人趕回了房中,又同他道了晚安,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內,裕德一邊伺候著淩奕更衣,一邊將今日打探到的關於華府的消息細細說與淩奕聽:“如主子所料,近日裏華府確是不太平。”說著,裕德壓低了聲音,“傳言,華家三長老意圖謀亂犯上,被當場誅殺,連帶著他那一脈都被清洗了個幹淨,大長老自知督管不利,自請去了祖祠守了書閣,二長老在此次變故中失了嫡孫,也不太管事了。”說完,裕德抬眼看了淩奕一眼,將衣裳疊了放好,又轉過身去準備為淩奕脫鞋。

    淩奕聽了倒是沒有太大的反應,隻是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轉身在床榻之上坐下,低頭去看矮下丨身去的裕德:“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聽著府中人的意思,也不過就是一月之前的事情吧。”裕德思索了一下,說著將淩奕的鞋子放好,躬身退到一旁。

    聞言,淩奕倒是露出了一絲笑容。

    華顧是決然不會做沒有把握之事的,他能在華歆七歲生辰時讓華歆出閣取字,定死了華歆華家少主的名頭,便定然有十成十的把握。三長老某亂犯上這等大事剛剛過去一月,華顧便敢如此行事,既不怕有餘孽混入其中起事,又隱隱有些急於求成的意思。他前世雖不曾正麵同華顧打過交道,卻也能從華歆的一言一行之中看出些許端倪。

    華家家主,沒有一個是好拿捏的。

    僅僅過了一月,他便這般胸有成竹,這叛亂,怕是另有隱情。

    但是無論是何隱情,都於他無關。以華顧對華歆的愛護,定然不會讓華歆有一絲不妥,既是如此,他也不用插手。

    想起華顧看著自己的眼神,淩奕心下一聲苦笑,他這老丈人,確不是個好相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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