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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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歆驀然退後,有些驚異地看著淩奕的臉上的水光。他認識的淩奕,向來都是笑著的,哪怕是當年他遭殺手追殺,在靜安寺中養傷之時,華歆都不曾見他皺過一次眉頭。
這些年來,兩人相交甚篤,哪怕不在一處也經常會有書信來往。淩奕派了無蹤常駐永安,華歆又怎會對於他的消息毫不在意?哪怕華歆想不到,華顧卻是斷斷不會置之不理的,因此華家朱雀樓,每半月一次的例報之中,總是有那麽一兩張信箋是留給淩陽候府的。
然而無論是相處之時還是朱雀樓信箋之中的淩奕,都不是會哭的人。
華歆看著淩奕,一時之間不知所措起來。
倒是淩奕,卻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衝著華歆微微一笑,手輕輕一托將那盞河燈送進河裏,開口說道:“回府吧?”
華歆還沒有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他愣愣地看著淩奕還有著些許水光的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道:“好。”
淩奕輕笑一聲,握住他的手,拉著他離開水邊。
兩人就這般沉默著回到了福寧河邊,數以百計的河燈在福寧河中明滅不定,猶如萬天星光一般。它們帶著希望和思念順流而下,去向遙遠的遠方。河邊依然人聲鼎沸,淩奕牽著華歆的手,一路逆著人潮循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去,在他們身後不遠的地方,人潮突然響起了一聲歡呼。
那是今夜助興的舞姬們開始登場表演了,淩奕並沒有回頭,他拉著華歆加快了腳步,朝城東而去。
華歆被淩奕牽著,不是同經過的路人擦肩而過,他回過頭去,便看到那高立的舞台之間,一群身著青衣的女子魚貫而入,他們身形妙曼,盛裝而來,仿若是來帶了整個夏日最美好的一個夜晚。
不知怎地,看見她們,華歆便徒然想起今日在七夕市上看到的那個青衣女子。他眨眨眼,轉過頭去看了淩奕一眼,阿奕讓他下次見麵離那女子遠些,莫非他們認識?
華歆想著,便開口喚道:“阿奕。”
“嗯?”淩奕側過頭,看著身側的紅衣少年,看到他臉上欲言又止的神色,關切地問道:“怎麽了?”
“我今天早晨在七夕市上看到的那個少女。”華歆停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開口:“你認識麽?”
華歆不知道為何自己會在提到那個女子時如此小心翼翼,好像他下意識地便知道淩奕不會喜歡自他口中聽到這些一般。
淩奕有些驚訝於華歆的問題,他沒想到華歆會這麽問,猶豫了一下,他點點頭說道:“聽說過。”他一邊小心地用身體為華歆隔出一些空間,讓他不被洶湧的人潮擠到,一邊低聲說道:“當今聖上有個最小的妹妹,她母親本是皇後宮中的一個宮女,卻因先皇一次醉酒……後來,她母親難產而死,皇後念她自幼失母,因此將她帶在身邊。她自小便喜穿一身青衣,喚名彤妍。”
彤妍公主自小便得皇後喜愛,又同太子一道長大,雖不是一母所生,卻是一母所養。因此太子登基之後,對這個妹妹頗為照拂,尤其是章和三年,太後歸天之後,聖上對於這個妹妹,便更加疼愛。因此對於她經常溜出宮,在京中閑晃的事情,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也就是在他這般近乎縱容的默許下,彤妍才會遇到華歆。
華歆容貌俊美,不說潘安在世,卻也算是萬中無一。這樣的長相,再配上那份隨心風流的氣度,在懷春的少女們看來,自然是如意情郎的最佳人選,況且華歆的性子,向來都不是個狠辣的,即使無意,他能做到的也隻是禮貌地退開,希望對方能夠知難而退。然而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是天生便不知曉什麽叫做“退卻”的,比如他,比如彤妍。
其實某些方麵,他和彤妍還是有許多相像的地方。比如他們都不知道什麽叫知難而退,比如他們認定了一人就至死不放手的執著,再比如,他們同樣的步步為營和苦心孤詣。
然而這一次,你卻沒有機會了。淩奕在心中冷笑一聲,對那個喜歡青衣的女子說道,這一次,我不會給你任何的機會。
“你是說……”華歆有些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看著淩奕道。
“嗯。”淩奕點了點頭,低聲道:“不管是不是有心,你都要離她遠些,免得圖生事端。”
華歆聞言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兩人此時已然走出了福寧河的沿街,步入了慶隆街,同白天的繁華不同,今夜的慶隆街上,十分冷清,甚至可以說有些蕭條。偶爾幾個行人路過,也是向著福寧街的方向而去,而背朝福寧河向東而行的,除了淩奕他們,幾乎沒有其他人。
華歆注意著身後不遠處跟隨的暗探,挑了挑眉,低聲問道:“他們怎麽還跟著?”
“當做不知便好。”淩奕笑笑,轉頭同華歆說道:“回府之後,陪我在院中喝一杯?”
“好。”華歆點頭應了,回握著淩奕的手,同他一道向著城東走去。
兩人行至侯府,已然是定昏之時了,華歆看了看緊閉的侯府大門,突然來了興致,他轉頭衝淩奕狡黠一笑,放開了他的手,然而雙足一點,輕輕地躍上了院牆。
他站在院牆之上,轉過身來對淩奕招了招手,示意他上來。
淩奕見狀輕輕一笑,施展身形也上了院牆,兩人在院牆之上對視一眼,一躍便入了府內。
府內巡邏的侍衛們看到從天而降的兩人皆下了一跳,張嘴便要喊“刺客”,卻在看清來人的時候,啞然無言。淩奕有些無奈地看了始作俑者一眼,卻見到華歆抬頭看著月亮,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隻能笑笑,揮手讓侍衛們退下,而後轉過身看著華歆道:“這黑鍋我幫你背下了,你要怎麽謝我?”
“小侯爺這話就不對了,怎地說是幫我背黑鍋呢?好似這事兒你沒有份似的,我真是要冤死了。”華歆有些無賴地笑著,伸手拉過淩奕的手,一邊朝後院走去,一邊說:“夜深人靜的,別擾了旁人的清淨,我們自己入府便是了。”
他那一本正經的樣子,讓淩奕一時之間隻能哭笑不得。即便是不好擾了旁人的清淨,也不能如你這般,翻牆而入吧?淩奕想著,卻沒有說出來,看著華歆的背影,隻能苦笑一聲,邁開步伐,跟上他的腳步。
一路上遇到的侍衛和下人見了兩人皆恭敬的行禮,淩奕隨手喚住一個,問道:“魏總管同裕德總管呢?”
“魏總管在賬房,裕德總管去了西苑。”那下人低頭回道。
“還在西苑?”淩奕聞言一挑眉,沉吟一聲開口道:“去將裕德總管叫到我院中來,就說我回府找他。”
“是。”那下人低頭應了,轉身快步朝西苑而去。
淩奕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同華歆對了個眼色,才快步朝著主院而去,華歆跟在他身後,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主子。”裕德聽了傳喚,急急忙忙地進了主院,衝著負手立於荷花池邊的淩奕躬身行了個禮。
“來了?”淩奕回頭看了他一眼,轉身指著池中的荷花說道:“這荷花池填平了以後,你說種些什麽好?”
裕德驀然睜大了眼睛,像是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消息一般。夫人生前最愛的,便是這不枝不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荷花,自主子十歲之後,隻要是有他在的地方,總是有著這樣的一池荷花,那些荷花,就好似主子對於夫人的思念一般,平日裏並不如何顯眼,卻是在無時無刻地昭示著,即使不在人世了,這淩陽候的侯府主母,依然是那個婷然玉立的侯府千金,他的兒子,便是這侯府的小主人。
然而今日,主子卻突然同他說,要將這荷花填平。裕德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麽,卻到底隻喚出一句:“主子……”
“再過些日子,我便要被正式冊封為世子了,從此之後這侯府的榮辱,便有一份在我肩上了。”淩奕沒有理會裕德反應,徑自開口說道:“受封大典過後,我們也該離京回淩陽了,那個時候想必也該是初秋了,這花也該謝了。我們走之後,這院子可能許多年都不會有人來,京城不必淩陽,北方的天氣,到底不適合這些花。”
他說著,歎了一口氣,轉頭看著裕德道:“明日找人來,將這池子填了吧,總歸是要謝的,何必到時候讓人看了難過?”
裕德看著淩奕,這個當年在雪夜中天真聰慧的孩童已然長成了這般眉目清朗玉樹臨風的模樣,隻要是他想要的,自己拚盡全力也會達成所願。裕德躬下腰身,低聲應道:“是。”
“不知淩陽城西的莊子今年的收成如何?”淩奕話題一轉,看著南邊感歎道:“這一轉眼,離開淩陽已經兩個多月了,不知父親在府中,可否安好?”
“侯爺身體健朗,自然一切都好。”裕德低聲說道,抬起頭來悄悄看了一眼淩奕的臉色,他不知道,為什麽好端端的,主子突然變得如此多愁善感起來。
就在裕德疑惑的當口,一個紅色的身影踏著漫天的星光,進了院子。他的腳步並不快,可是轉眼便到了眼前,他衝裕德微微頷首,舉起手中的白瓷酒壺,對淩奕笑道:“來,喝酒。”
淩奕看著他,露出一個笑容,點頭應道:“好。”
那笑容,如明燭天南一般,亮得讓人睜不開眼。(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