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甲板舞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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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特拉斯臉上的微笑簡直恰到好處,多一份過於熱情,少一分顯得冷漠。
我不動聲色地從侍從托盤中接過一杯酒,朝他頷首行禮。他點頭回禮,保持著笑意把杯中的美酒一飲而盡。
菲拉蒙在我身邊嘀咕:“假惺惺。”
我盡量維持嘴角的弧度,壓低了聲音,提醒他:“不管亞特拉斯如何做都不過分,而在背後非議別人,就是神族的失禮。”
菲拉蒙委屈地垂下了頭:“對不起。”
他肯定以為我對他失望了,我想應該找一個時間好好引導這個孩子選擇未來的路,但並不是現在,抬起手,我把杯中金色的杜鬆子酒一飲而盡。
很快,埃費拉的代表團也抵達了,亞特拉斯同樣展現出他的友好。
舞會正式開始,亞特拉斯邀請所有人喝了一杯酒之後,音樂從舒緩變得歡快。他讓維比婭挽著手臂從上層甲板走下來,走進人群,親切地和每一位祭司交談。
我始終站在離他不太遠的位置,他談話的內容就會隨著海風一起飄到我的耳裏。
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在說話,我很驚訝地發現,如今他的健談簡直無人能及:隻要有人願意與他交流,他幾乎無話不說,並且絕不會讓人覺得聊天的內容枯燥無味。
比如他會跟平民出身的審判祭司阿爾傑聊書籍:“你上次推薦給我的書,我已經讀完了,我非常喜歡裏麵的一句話:隻有活得無所畏懼的人,麵對死亡的時候才能更加無所畏懼。——阿爾傑,你說得對,這樣燦爛的生命值得我們每一個人去尊敬,哦,至少我是這麽認為。”
比如他會跟貴族出身的能源祭司亞希伯恩談論藝術:“我非常喜歡你這一次的作品,就像你所要傳播的想法一樣,繪畫隻需要一支筆,一張紙,一個點,讓大腦帶著筆在紙上自由地奔跑。大概所有的藝術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使我們的心靈得到了釋放。”
比如他還會跟來自埃費拉訪問團的使者們談論韻事:“我小時候去過一次埃費拉,那裏的美酒和美人真是讓人流連忘返,如果不是母親派人找我回來,恐怕我會一直待在那裏忘記回家的路。”
甚至,他還把他的友善傳遞給神使,我聽見他對其中一個神使評論起我們從小就熟讀的神史:“毫無疑問,泰坦族的失敗是必然,他們驕傲自大、不思進取,神族的光輝在黃金時代照亮了整個奧林匹斯山,我現在還能回憶起小時候在奧林匹斯親眼目睹聖光之地的神跡,那是我畢生最寶貴的記憶之一。”
酒過數巡,話題漸漸止住,有大膽地女性祭司來邀請他跳舞。
我猜想他一定會拒絕,除了那一次他的生日宴會,他還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人的邀請呢。
但是,很快,我就發現我想錯了。
他首先對維比婭表達了不能繼續陪伴的歉意,在得到維比婭的諒解後,他主動牽住女祭司的手步入舞池。我並沒有聽見周圍有任何驚訝的聲音。似乎這本來就是一件極為尋常極為普通的事情。
這些細節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簡直不敢相信,他居然變了這麽多——那個坐在花園月光下獨自聽八音盒也不願意觀看自己選"qing ren"舞會的他,那個永遠坐在王座而從不接受邀請前去跳舞的他,那個看著弟弟們激烈的聊天而不知道如何加入的他……竟然變得如此熱絡。他從前就是個發光體,現在卻更加由內而外的發光。這是源於他強大的自信,而不是孤傲。他正朝著自己的目標靠近,敞開自己的國度展示於每一個人麵前;他努力實現人人平等,令每個人都輕鬆愉悅,不僅僅像從前那樣抵觸身為貴族的奢靡。他找到了其中的平衡點。他如今已經強大到不吝對任何人付出任何一種形式的愛……
但是,除了我。
他拒絕對我付出任何一種形式的愛,除了進入會場的客套以外,他甚至都不願意多賜予我一個眼神。他穿梭在賓客之中,與任何人都能親切交談,獨獨遺漏了我的存在。
倒是不少祭司來敬我的酒。
我全數笑納,一杯接一杯,沒有停過地喝,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幾杯。直到胃都快燒起來,伊菲蒙抽走了我手中的杯子,他對敬酒的祭司說:“珀羅普斯殿下不勝酒量,今天就到此為止,下次我約你們喝酒。”
幾位祭司曖昧地互看了一眼,不用猜,他們肯定在心中腹誹我和伊菲蒙的關係。
我側身從桌子邊拿起另外一杯酒:“伊菲蒙王子給大家開了一個玩笑,我來此地做客,怎麽會掃主人們的興致呢?”結果,酒杯還沒有碰到嘴唇就被伊菲蒙搶走。
伊菲蒙瞪著那幾位祭司。
其中一位祭司趕緊打哈哈圓場:“光喝酒有什麽意思,珀羅普斯殿下,不如給我們講講從奧林匹斯來這裏一路的趣聞吧!”
胃在一陣一陣的抽搐,強忍疼痛,我放緩聲調說:“其實並沒有驚喜的事情,為了表示奧林匹斯對亞特蘭蒂斯的誠意,我們從希臘那邊登船而來,在廣闊無垠的海域航行了三天,沒有遇見海怪,當然,也沒有遇見塞壬。”
伊菲蒙配合我大笑,他又瞪了祭司幾眼,他們配合他幹巴巴地笑。
祭司甲:“您對現在的亞特蘭蒂斯有什麽看法呢?”
我瞟了一眼舞池中的亞特拉斯,他換了一位舞伴,舞姿像蜻蜓點水般優美:“這裏有很多讓我驚喜的改變。”
祭司乙:“如果珀羅普斯殿下當初不離開亞特蘭蒂斯,您現在也能享受這種改變。珀羅普斯殿下有沒有後悔過和陛下解除‘永恒的戀人’的關係?要知道,以陛下的常情而言,你如果沒有做出當年的事情,今天和他共舞的人不會是別人。”
我愣了愣,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胃抽搐得更厲害,酸味湧上喉嚨,我拚命忍住。
伊菲蒙及時地扶了我一下,他冷漠地盯著那位祭司:“埃默爾,陛下今天下午才說過,不準為難奧林匹斯的神使,快給珀羅普斯殿下道歉。”
“對不起,珀羅普斯殿下。”
盡管這位叫埃默爾的祭司把不甘不願全寫在了臉上,我依然不打算解釋這些事情。
對他友善地笑了笑,我客套地說:“不必道歉。”
就在這時,拉猗司遞了一杯杜鬆子酒給我:“珀羅普斯殿下,真是太巧了,居然能和你一起訪問亞特蘭蒂斯。”
我不能拒絕她的酒,哪怕伊菲蒙的臉都綠了。
碰了碰她的杯子:“看來咱們真是有緣分,上次在埃費拉發生的事情,我還沒有來得及向你道謝呢。”
拉猗司將一縷長發別在耳後:“不用客氣,對了,海神陛下的傷痊愈了嗎,他上次的情況看上去可不大妙。”
伊菲蒙倏然緊張:“父神生病了?”
我連氣都不帶喘地撒起了謊:“他的神力已經恢複了,目前在海底水晶宮安養。”伊菲蒙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趕緊又補充了一句,“放心,如果他真出了什麽問題,我絕對不會拋下他不管來到這裏。”
我說得非常誠摯,伊菲蒙終於不再懷疑,他抿了抿嘴唇,難過地垂下頭。
拉猗司誇張地拍了拍胸口:“聽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這麽多天,我還一直擔心海皇陛下呢。”
想起那天她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差點就以為她也是一個即將被海皇陛下俘虜的女人。誰知道,這個擁有七竅玲瓏心的女孩瞬間就看穿我的臆想,她衝我眨了眨眼睛,笑得無比燦爛:“你可千萬別誤會,我打死也不敢喜歡波塞冬陛下,不然我們國王陛下可能就會挖出我的眼珠子掛城牆上呢。”
西緒福斯對波塞冬的執著,簡直讓人瞠目結舌,我心照不宣地對拉猗司笑了笑。
忽然就瞟見亞特拉斯已經退出了舞池,維比婭抖開了一件鬥篷,小心翼翼地披在他的身上。他回頭親昵地握了握維比婭的手,笑容溫柔得就像化開的蜜,簡直讓我鼻子發酸。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這樣的微笑也曾對我綻放:繁星殿鳶尾花盛開的清晨,裏拉殿寧靜的午後,又或者是在棕櫚殿悄無聲息的夜晚。
回憶如泡沫,如今已被海風吹得七零八落。
我仰頭一口氣喝光杯中的杜鬆子酒。
重重地擱下酒杯,躬身,我牽起拉猗司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為了表達我的謝意,美麗的小姐,不介意跟我跳一支舞吧?”
如果這是一場舞台劇,必須有一個反派來襯托主角的光輝高大的話,我非常樂意擔當此角。
伊菲蒙仿若直視美杜莎的眼睛,整個人石化,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已經顧不到那麽多了,酒精麻痹了我的理智。我任性地牽著拉猗司的手,步入舞池。我知道我的舞姿還不錯,至少比普瑞爾那個混蛋強,我很快就能成為全場的焦點,當然這些都不是最重要,我隻想要他的瞳孔裏出現我的影子,哪怕隻有短暫的一秒。
帶著拉猗司做了一個漂亮的回旋,周圍立即響起了熱烈的鼓掌聲,拉猗司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淺淺喘氣:“珀羅普斯殿下,您喝醉了。”
我笑了笑:“還差一點點。”
她撅起嘴,幾乎貼著我的脖子,呢喃:“如果我現在當著所有人的麵,大膽地吻你,你是不是就會醉的剛剛好?”她身上噴灑的香水,產自海音斯,名叫“情竇初開”,裏麵含有微量的催情劑,通常是亞特蘭蒂斯年輕少女奉獻自己寶貴一夜的必備時尚品。
我的頭有些暈,覺得天空中的星辰在旋轉,像坐著旋轉木馬那樣圍著我旋轉。
摟住拉猗司的腰,我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著我們,而這樣的認知讓我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你完全可以試試。”
拉猗司碧綠色的瞳子一亮,她看了我身後一眼,踮起腳,緩緩地靠近我。香水的味道越來越濃,說實話,我並不喜歡這種味道。但是,我的腳卻如灌鉛一樣沉重。
就在這時,有人拽住我的胳膊,並且非常用力地朝後一扯。
拉猗司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模樣非常地狼狽。我拍開抓住我胳膊的手,躬身,試圖把拉猗司扶起來。她的腳應該崴了,扶著我的胳膊,嚐試了幾次都沒有站起來。
我幹脆一把橫抱起她。
亞特拉斯的聲音在我身後冷冷響起:“我從來都不知道,珀羅普斯殿下原來還有英雄救美的潛質啊。”
主角終於登場了,可惜,他沒有按照劇本來演戲。
我不知道自己是開心多一點還是失望多一點,回頭,他看著我的眼神冷如刀鋒。
“陛下可能忘記了。”溫柔地把拉猗司放到躺椅上,並且吩咐隨行的神族醫者阿斯科勒皮俄斯替她診治。然後,我走到亞特拉斯麵前,與他對視,“兩千年前在阿瑞斯競技場,我也出手救過一次、要說英雄救美……”我笑了笑,刻意加重了那個‘美’字——“那次才算是。”
音樂不知道什麽時候停止了,我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甲板上的賓客都聽見而已。所有祭司和神使齊刷刷地看過來,甚至連多事的磁歐石聚光燈也照過來,我甚至隻用腳趾頭就能幻想出那些人的眼睛會如何像鎂光燈一樣放出八卦之光。
亞特拉斯遞給我一杯酒,他看著我,湛藍中溢出的光彩簡直比月色還明亮:“那麽久遠的事情,珀羅普斯殿下還記得,真是我的榮幸。”
接過酒杯,我張口咬住杯壁。
混沌的腦子終於清醒了一些,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控製不了整部舞台劇的節奏,隻要注視他的湛藍,我就無法保持理智——恍恍惚惚,又好像回到了千年前的某一個夜晚,他熬夜設計波塞多尼亞的城市布局,我為他煮了一杯牛奶,他堅持與我一同分享——是啊,我本來就應該和他分享所有的快樂和悲傷……
我把喝了一半的酒杯遞回去給他,控製不了自己的舌頭,還心安理得地說:“把剩下的一半喝了,我還會讓你覺得更加榮幸。”
維比婭伸出手:“珀羅普斯殿下喝醉了。”
我避開維比婭,固執的隻要亞特拉斯接住杯子,搖搖晃晃,甚至把酒灑在他的衣服上:“亞特拉斯,我會在這裏待一個月,難道你就一直用這個態度對我嗎?”
海是海,天是天,可哪裏是海,哪裏是天,我完全分辨不出來,整個世界都在旋轉旋轉旋轉。不知道誰在這個時候推了我一把,一個踉蹌,我朝他撲了過去。
直接撲進他的懷裏……
鼻子撞在他的肩膀上,疼得差點飆淚,他緊張地扶住我的腰:“你喝醉了。”
我攀著他的胳膊,使勁搖頭:“沒有!”
手上的觸感告訴我,他比從前瘦多了,肯定經常不按時吃飯。
腦子就像被人打過一樣暈乎乎的,我想到我應該用從前珀羅普斯的方式對他循循善誘:“若是一個國家的繁榮要犧牲國王的健康,那這樣的繁榮勢必也是虛弱的。”又覺得如果用普瑞爾的方式對他胡攪蠻纏也許更好:“哼,如果你不吃飯我就不吃飯,咱們一起餓死算了。”
最後我居然還能鬼使神差想起我們的關係已經不是從前的珀羅普斯,從前的普瑞爾了。
我知道我快要支撐不下去了,如果繼續賴在他的懷裏,我會很沒形象的當眾放聲大哭。
攀著他胳膊的手漸漸沒有了支撐下去的勇氣,認清現實後,周圍的議論聲就像點燃的導火索,足以引發我的腦袋爆炸掉。
而且這出舞台劇已經完全演砸,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強撐起笑臉說完謝幕台詞。
努力看著亞特拉斯的湛藍,努力扯起嘴角,努力做出彬彬有禮的模樣撇清關係:“亞特拉斯國王陛下,很抱歉我的無心之過,我想我大概真的喝醉了……”
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船欄邊的,我趴在欄杆上使勁嘔酸水,巨船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晃動了一下,我差點沒站穩跌進海裏。
如果不是伊菲蒙及時拽住我的胳膊的話。
他抓狂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叫你不要喝了,不要喝了,你怎麽就不聽了,還跑去喝那麽多酒,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真想揍你。”
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應付他,擺了擺手,更多的酸水從胃中嘔出來。
“天啊,你這麽重,我要怎麽抬你回去?”
“不用……我……嘔……”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他一邊抱怨一邊為我順背。我卻嘔得更加厲害,隻覺得脾髒都要嘔出來。他無奈地歎氣,高聲對亞特拉斯說,“陛下,珀羅普斯殿下已經完全醉了,就讓我送他回去吧!”
亞特拉斯說了什麽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已經完全沒有意識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