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Chap.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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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的傀儡】
這季節南方多雨,霧氣極重,三輛車越往南走雨勢越大。
時間接近七點,上海市區的天色卻陰鬱得如同傍晚,天幕之上,厚重的積雨雲沉沉壓向地麵,將滂沱暴雨傾瀉而下。適逢周末再加之天氣惡劣,街道上的行人和車輛都非常稀少,難得才有一輛車同他們擦肩而過。
車窗外的視野差到了極點,黎煥擦開蒙在玻璃上的一層水汽,雙眼眯緊,費力去辨認路牌上的道路名稱。
從小到大,他很少離開彼岸茶舍,就連出北京城的機會都少得可憐,對上海的熟悉程度更是僅限於上次授命追捕傲因的匆匆一夜,還多在城郊搜索,從未來過市中心的繁華地段。
——那路牌上顯示有【方浜中路】的字樣,在它後麵還有一塊更大的牌子,上麵寫著【禦園風景區】。
收回目光,黎煥不動聲色地抿了抿唇,心裏對這倆名字一點印象也沒有,但既然是協會總部的所在地,那就必然會有什麽獨特之處!畢竟降妖師不同於凡人,身上偶會還會攜帶任務中捕獲的妖獸,他們不可能就那麽堂而皇之的混跡於普通人中間,更何況這裏還是人滿為患的上海市中心。
難道是藏在那個景區裏?
吉普車在暴雨中疾馳而過,將路麵積水碾壓得向兩側飛濺出去。
不消片刻,為首的吉普率先拐進一條相對狹窄的馬路,路邊一家賣生煎饅頭的早餐店剛剛開始營業,店主披了件雨衣,正拿著掃把清理店門前的積水,對引擎聲轟鳴的三輛吉普完全視而不見。
黎煥若有所感地抬頭看去,隻見一麵紅牆綠瓦的牌樓從滂沱雨幕中顯現出來。
幾乎是同一時間,消消樂象征過關的bgm響起,蘇雲河淡定收起手機,翻開袖口看了眼表。負責駕車的降妖師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恭敬道:“朱厭大人,馬上就到了,用不用再通知會長一下?”
“不用了,”蘇雲河說,“我直接帶青鸞上去便好。”
降妖師:“是,大人。”
車隊在牌樓前依次停下,司機下車撐開把黑傘,繞到後麵拉開蘇雲河那邊的車門,道:“朱厭大人,請——”
蘇雲河平平“嗯”了一聲當作回應,人卻沒動,他從儲物格裏取了把雨傘遞給黎煥,淡淡道:“降妖師的地盤,使用妖法會觸動安全防禦結界,現在就算有合作也不能太過招搖,就辛苦你自己撐傘了。”
黎煥點點頭,接過雨傘推門下車。
這場雨實在太大了,下到現在非但沒有減小,反倒有了幾分形成澇災之勢的意思。
小小一頂雨傘作用甚微,黎煥幾乎是在站定的瞬間被冷雨澆透。近前這座牌樓樣式古色古香,但朱漆卻是新的,他微微揚起雨傘朝頭頂的招牌望了一眼,隱約瞧見上麵寫了三個字——
“這裏是……”
“城隍廟,”蘇雲河接話道,“若不是這雨,按平時來說恐怕該上遊客了。”
黎煥聽出端倪,扭頭迎上男人含著笑意的眼:“雨?”他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手伸出傘外任由那冷得不像話的雨水擊打在掌心,他垂眸盯著匯聚起來的一小捧積水,整個人倏而怔住,緊接著原本惑然不解地眸光逐漸變得清晰起來,“這是海水?!”
蘇雲河莞爾,耐心解釋道:“滬市位於東海之濱,重燁引來海水令凡人不便出戶,煥弟,他這是在歡迎你呢。”
黎煥聞言臉色一暗,翻掌撒去掌心裏的水,嘴角彎起,皮笑肉不笑地說:“這麽說,我還得感謝他費心了?”
蘇雲河笑笑不再說話,待後車降妖師抱著杜秋過來,一行人穿過牌樓,朝城隍廟深處走去。
眼下時間尚早,城隍廟內的商鋪還沒有營業,一隻無家可歸的貓縮在房簷下躲雨,聽見有動靜過來立刻退到*的灌木後,隻露出腦袋,戒備而又好奇地盯著來人——蘇雲河氣定神閑地垂眸看向那隻瑟瑟發抖的貓咪,四目相對時,那貓猛地一顫,然後斷斷續續地、發出一種顫抖的喵嗚聲。
黎煥:“……”
黎煥一臉鄙夷地看向蘇雲河:“你堂堂朱厭,竟然欺負一隻貓?”
“不過是物競天擇,弱肉強食而已。”蘇雲河眉尾微挑,道,“再說了,我不過是看了它一眼,怎麽在你嘴裏就變成欺負了?”
黎煥忍不住嘴角抽搐,說:“都嚇尿了還不算欺負?”
蘇雲河笑問:“你怎知不是那小家夥腎不好?”
“……”黎煥頭頂冒出一排省略號,萬分訝異地盯著他看,“你怎麽能無恥得這麽泰然自若?”
“大概是活太久了吧?”
“這話說出來感覺更無恥了呢~!”
“這樣啊,那就多謝煥弟誇獎了。”
“……”
黎煥皺了皺眉,忽然覺得剛見麵時,這家夥誰都不愛搭理的那副高冷模樣似乎要更招人喜歡些。
大概又往裏走了十來分鍾,眾人繞過南翔饅頭店,沿縱橫交錯的小路來到城隍廟之中的人工湖——那是被經營上海本地特產的小商鋪圍繞的一處不起眼的地方,周圍建築錯落有致,雨水順房簷嘩啦啦地淌下來,流過濕滑的石板路,最終匯入幽碧的湖水裏。
見另外幾人停下,黎煥緊跟著駐足,心說莫非這就到了?
想到這兒,他趕緊不動聲色地四下打量一番,附近幾間商鋪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空氣內甚至沒有一絲屬於降妖師的靈力波動,那……協會又在……倏然之間,這念頭戛然而止,黎煥眸光掠過被暴雨驚擾得混亂一片的湖麵,隻見有數十道淡藍色引線自水麵下探出,像是被什麽牽引般搖搖飄向半空。
因為雨勢猛烈,再加之水汽濃鬱,那些由靈力凝結的細線極難被肉眼觀察到。
黎煥微微斜過傘麵,順細線延伸的方向看去,整個人驀地一愣——水麵之上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霧氣,隱約可見半空漂浮著大大小小數十隻淡灰色的影子,黎煥凝神注視了片刻,終於分辨出那些影子竟是些形狀各異風箏。
暴雨傾盆,而那些風箏卻絲毫不受影響,就像是……飄浮在另一層空間之中?
這念頭浮上腦海的刹那,黎煥不由得豁然睜大眼睛。
恰在此時,其中一名降妖師上前幾步來到湖邊,緊接著雙臂抬起,十指展開——那一瞬間,渾厚的靈力蕩漾開來,引線凝結頃刻穿透重重雨幕,像是遵循著某種規律般依次穿過那些飄搖紙鳶,將它們重新串聯在一起。
隨著最後一個步驟完成,風箏們首尾相接,降妖師健碩的手臂淩空一劃,像是在拉扯開某種虛無而又真實存在的東西。
黎煥能感覺到吸飽水分的空氣被攪動,水麵震蕩,透綠的湖水向兩側傾倒,一段石階、以及盡頭的拱門從水中緩慢浮了上來。
“歡迎,”蘇雲河伸手拍上黎煥肩膀,不重不輕地握了握,“對妖來說,這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因為能活著到此又不必被製成傀儡的妖,從古至今,當真是屈指可數呢。”
聞言,黎煥彎起嘴角,冷笑道:“師兄此言,究竟是在諷刺你我,還是在諷刺降妖師呢?”
蘇雲河對黎煥的問題避而不答,隻是道:“你太敏感了。”
說完,他舉步走上石階,已經站在拱門前的降妖師拉開門環,隨吱呀一聲輕響,沉重的門板向內打開,仿佛是開啟了虛擬與現實之間唯一銜接的媒介——黎煥站在拱門近前,身後是滂沱不止的暴雨,而麵前卻是一座古樹參天,雅致而安靜的深深庭院。
朝陽初升,庭院內鎏金萬頃,不遠處幾棟飛簷灰瓦的高大建築隱匿在茂密的綠植間。
黎煥快速逡巡了一圈,粗略感知附近並沒有活物,不禁疑道:“人呢?”
蘇雲河說:“這個時間,降妖師要麽在執行外勤任務,要麽在上班的路上,他們是人,所以享有和普通人一樣的作息,至少絕大部分時間是這樣的。”他邊說邊朝跟來的三名降妖師一揚下巴,幾人會意,朝他欠了欠身,然後自覺離場。
黎煥見他們要將杜秋帶走,當即便要將人攔下,蘇雲河起手擋了一下,解釋道:“那邊那幢宅子是培育半妖的地方,地下設有供鮫人生存的水池,你那位朋友既然能從裏麵出來,自然就不怕再進去一次。”
黎煥一怔,將這番話反複回味了兩遍,卻越是琢磨便越覺得刺耳。
蘇雲河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般,靜了半晌,複又解釋道:“你別想太多,那隻鮫人體弱,到現在已經離水十幾個小時了,送他過去有益無害,鮫人屬水,你應該明白那孩子怕是再也無法適應常人的生活了。”
聞言,黎煥心裏五味陳雜,一顆心像是被人用砂紙打磨過,疼得很隱忍,卻又持續不斷地淌著血。
——不過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陳述的也是早已被他接受了的事實,可從蘇雲河口中說出來,不知為何竟莫名染上一抹溫柔而又殘忍的味道。那個男人的冷漠、高傲、睿智,甚至是偶爾表現出來的壞心無一不令人印象深刻,但也正是因為這樣,黎煥才不禁覺得異樣。
他的每一麵都很真實,而千麵匯集到同一副皮囊之上又不可抑製地讓人感到違和。
朱厭雖為上古凶獸,可說到底其妖階排序不過是中上而已,當真會有這麽深不可測麽?
從昨夜到現在,這種疑惑隨接觸深入而變得愈發凝重起來,黎煥心裏清楚這時候就算直接問出來也不會有結果,不如等到跟老師會麵以後再一問究竟,畢竟按照朱厭的說法和先前從阿狸那邊聽來的內容判斷,這師徒二人的感情應該也是相當深厚才對的。
思忖至此,黎煥深深緩了口氣,複又重新看向蘇雲河,問道:“聽剛才開車那人的意思,這協會的會長也知道我來,那想見我的究竟是重燁,還是會長本人?”
蘇雲河笑著說:“這不重要。”
黎煥不解,蹙眉道:“為什麽?”
“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說完,雲河微微側過身,單手負於身後,另一條手臂朝側麵打開,做了個溫文爾雅地“請”的動作,又道,“煥弟這邊請,會長室就在後院那幢宅子的頂樓,穿過假山還要走一會兒呢。”
不知道為什麽,黎煥總覺得這家夥是話裏有話,但此時顯然多問無益,猶疑片刻,便舉步率先朝蘇雲河所引的方向走了過去。
降妖師協會位於上海城隍廟的這處總部是一座典型的蘇式園林,其假山、流水以及亭台樓閣的布局都極為雅致精妙,但也正是由於蘇式園子的特點,越往深處走就越能察覺到這園林的結構複雜,每一處拐角後都別有洞天,不親自過去不能窺見其究竟。
在這樣的幽深環境下,黎煥難免產生了一種如芒在背、插翅難飛的壓抑感。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幾段蜿蜒曲折的回廊,又走過中庭一片布置得像迷宮一般的石林,出來的瞬間視野豁然開朗——那是位於整座園子後方的人工湖,一道拱橋橫跨水麵,與湖中心的小島相連接。此時此刻,湖水泛著初晨氤氳的霧氣,隱約可以看見水霧之後,一座樣式古樸的三層樓閣。
蘇雲河行至橋邊便不再上前,轉身對黎煥道:“會長室就在那棟建築的三層,你自己按照門牌去找就好了。”
黎煥盯著湖心島的方向看了一會兒,然後抬頭迎上師兄的目光,說:“你不去?”
蘇雲河坦言道:“師兄還有事要處理,現在時間差不多了,就不陪你過去了。”
聞言,黎煥思維反應很快,幾乎脫口問道:“協會內部的事物你也能插手了?”
蘇雲河輕描淡寫地莞爾一笑,抬手在小師弟眉心懲罰性地點了一下:“你小子,就不用妄想從我這裏套出話來了,趕緊過去,別讓他等太久。”
被戳眉心的某人倏地怔住,心裏有些反感這種把他當小孩子的舉動,表麵上卻沒什麽反應,而是道:“至少讓我知道‘他’是誰,好有個心理準備。”
“會長和重燁。”蘇雲河說。
得到回答,黎煥下意識‘哦’了聲,下一秒反應過來,不禁猶疑道:“可你說的是‘他’,為什麽不是‘他們’?”
“進了那扇門,你自然就會明白。”蘇雲河眸光柔和,說到這兒別有深意略微頓了頓,像是故意留下一個懸念,過了半晌複又補充道,“你會明白協會這邊發生的所有事,記得小心處理,師兄先走了。”
說完,不等黎煥再扣,蘇雲河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黎煥沒有選擇,兀自穿過拱橋,朝湖心島走去。
那棟建築靜悄悄的,完全沒有活物走動或是呼吸的聲響,黎煥覺得奇怪,雖說是非工作時間,可會長本人所在之處安保卻這麽薄弱,就算是要麵見青鸞,這沒有把下屬都遣散的道理,難道說那個會長已經信任重燁到如此地步?
降妖師與妖本是不共戴天的天敵,他們究竟有什麽理由可以相互博取信任?
黎煥眉心微蹙,沿樓梯上到頂層,在走廊盡頭看見了那扇標有“會長室”字樣的大門。
沒有任何猶豫,站定同時他起手敲了敲門板,回應他的是吱呀一聲輕響,那扇虛掩的門在敲擊力道的作用下悠悠向內打開——那房間沒有開燈,再加上窗簾緊閉,此時僅有從大門泄露進去的一小片自然光,內部光線非常昏暗。
黎煥渾身肌肉蓄力繃緊,萬分戒備地站在門口,他眯緊雙眼,幽暗的瞳底妖光逸散。
在妖的視野中,暗處的一切景象變得清晰起來,黎煥略微一怔,瞬間注意到房間內與大門相對的那張辦公桌後坐著一個人。
那人穿了套煙青色的中式對開襟的長衫,兩隻手肘抵在桌麵上,下頜微低,眼睫垂斂,是個發絲雪白可容貌卻隻有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他像睡著了一般,就連門被打開的響動都沒能驚擾他分毫。
那景象說不出的怪誕離奇,黎煥難以置信地上前幾步,想將那熟睡的男人看得更清楚些。
可就在他走進房間的一刹那,身後房門關閉,當唯一的自然光被隔絕在外,一種熟悉的淡藍色熒光亮起,頃刻間數十道引線自黑暗中顯現出來,分別連接在那毫無聲息的會長身上。隨著引線波動,男人仿佛活過來一樣,他抬頭麵向黎煥,嘴角勾起,露出一抹和藹卻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原來是這樣……”
黎煥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心裏終於明白了蘇雲河那句話的意思。
恰在此時,頂燈亮起,有人收回了所有的引線。失去牽引,那微笑的會長麵部表情霎時凝固,然後“咚”的一聲栽倒在桌麵上,再也沒了動靜。
垂在身側的五指下意識捏緊,手背經絡暴起,黎煥慢慢轉過身,看向沙發上那個仿佛憑空出現般的陌生男人。
那人恰巧抬頭,兩人目光淩空相遇,他好整以暇地勾起嘴角,低聲說道:“這世界上最擅長操控傀儡的降妖師卻最終落得被製成傀儡、受人操控的下場,這種懲罰對我們來說是不是很大快人心?”
黎煥認出他的聲音,說:“是你……”
“嗯,你與我也算是初次見麵,那就正式介紹一下——”聲音戛然而止,男人從容起身,繞過茶幾在黎煥麵前站定,朝他客氣地伸出右手,“本尊靈獸青龍,你也可以稱呼我為‘重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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