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此情難以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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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池邊的一人一貓也不顧身後還有那蓮女在瞧著,就毫無形象地打鬧了起來。
而在棠綾靴子都快被抓爛時,水池裏終於旋身飛出了一個人影。她們兩個聽到動靜先是身形一僵,然後就倏地轉頭看去。
隻見那人足尖一點,輕巧利落地躍到了岸上。仍舊是入水前那一身幹淨的灰白色衣袍,不見有半點濕汙狼狽,婷婷而立,仙風道骨。
“喵嗚!”小白貓脫口而出。
“噗!”棠綾沒忍住笑出來,結果腳上又挨了幾道。
“現在已經沒事了。”樊禪目光掠過那歡快朝自己跑來的白團子,又在後頭的粉衣少女身上停留了片刻。揚手一揮,水池裏飛出了一個身影。
嘩啦一聲,那女鬼好似咬鉤之魚一般,生生被一股無形的力道從水裏扯了出來,落在圍欄邊。石板地麵打濕了一片,她傷得不輕,趴在地上大口喘著氣,異化成根莖的腿已經被齊齊斬斷,傷口裏還汩汩冒著暗紅的血。
“吼!!”此時她就像負隅頑抗的困獸,低吼著用指甲摳進石板縫隙裏,保持著一副防備的姿勢,抬起頭,一雙眼睛恨恨盯著幾人。
“咦?她的腳……居然變成了這樣……”勾月近距離看了女鬼的模樣,驚異之後似乎明白了些什麽。下意識地轉頭,卻見棠綾已經別過了臉去,想來也是心裏有些難受,不忍再看了。
“劉慧茹!”對峙中,樊禪忽然輕聲道。
女鬼一怔,猛地朝她看過去,神色有片刻呆滯,而這清冷的聲音卻在她腦海中不斷回響,一點點放大。她的吼聲低了下來,周身戾氣一下子消散許多,眼底卻聚起了幾分複雜,似在努力分辨著些什麽,記起什麽。
慢慢地,見她的神色變得十分古怪,嘴裏還連續發出一陣低低的聲音。好一會兒才聽清了,原來是在呢喃著那三個字。
劉慧茹……劉慧茹。是自己的名字麽……女鬼忽然眼瞳一縮,半晌才慢慢舒張開,臉上五官扭曲地皺在一起,表情變得痛苦。
有多久沒聽見人喊這個名字了……回過神來,自己還是那個人類的時候的記憶原來已經那麽遙遠了,遠到再也回不去了。
仿佛大夢初醒,之前所陷落的,卻是一個冗長的,叫她不願再回首的噩夢。
“嗚嗚——”女鬼發出了一聲哭泣般的哀嚎,終於卸下了防備頹然垂下頭,雜亂的頭發遮住整張臉。啪嗒,一聲輕響,地麵上未幹的地方多了一處濕痕,又很快化開,滲進石板裏。
勾月看著眼前這一幕,心裏微微起了變化。此時她們都沉默了,夜風牽起衣角,簌簌的聲音如置身一片空曠荒蕪,莫名叫人覺得壓抑。
樊禪緩緩抬起手,在虛空中畫了一道暗符,隨後就見一簇光體從女鬼屍身裏脫離了出來,蝴蝶一般忽高忽低地飛動著,最後停落到了她手心裏。而那具遺留下的屍體瞬間化作泥灰,散落一地。
“你們不要傷她!”轉身的時候,原本一直無法動彈的粉衣少女以為她們要對女鬼不利,終於掙紮著動了動,朝著樊禪喊道。棠綾見狀連忙從衣袖裏又摸出了一張定身符,準備給她貼上。
樊禪對棠綾擺擺手,朝蓮女走了過來。
蓮花生於此地,女鬼異變於此地。日夜陪伴,有了親人般的羈絆,也逐漸被那哀怨所感染,深知其痛,深感其苦……這些,她能理解,可是不能縱容。
她站在少女麵前,低頭無聲看了對方許久,忽然伸出手。
啪地一聲脆響。竟是在額頭上重重彈了一記。
勾月和棠綾呆住。蓮女也愣住了,睜大了那雙水汪汪的眸子,抬頭看著麵前這彈了自己腦門的清冷女子,迷茫中帶著委屈,一副欲哭未哭的模樣。
“你在助紂為虐,知道麽。”樊禪對她說。語調輕淡,卻帶著幾分嚴厲。
少女捂著額頭,有些害怕地小聲哽咽:“其實她,她本性不壞,很……很可憐。她隻是想解脫……”
“可憐不是為害他人的理由!”樊禪冷聲打斷她,“你這樣做不是在幫她了卻夙願,而是讓她陷入萬劫不複之境,徹底失去再世為人的資格。”
再世為人……蓮女怔怔地看著她。見她轉身欲走,又連忙喊住:“你們,你們要帶她去哪裏?”
“去她該去的地方。”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這次喊出來的卻是勾月。樊禪腳步頓了頓,回身看了某隻小白貓一眼,便衣袖一揮連帶著她一起消失不見了。棠綾站在原地眨了眨眼,默默地把手裏的定身符貼在蓮女腦門上……
過了片刻,她們已經來到了離耀縣很遠的一片郊野裏了。
不遠處密林中不時傳出烏鴉啊啊的叫聲,周遭雜草沒過了腳踝,一座座墳塋在月光下染著陰影,石碑林立,明顯是一片荒廢的墓地。這裏埋葬的,都是異鄉孤骨。
樊禪走到一處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的碑前,抬手放出那女鬼的魂魄。光芒一閃,那團好似沒有實質的黑色就出現在了墓邊,顯露出模糊的人形。
“這是你前世的丈夫的墳墓。”她指著那塊布滿青苔的石碑對她說。那黑影動了一下,慢慢靠近過去,手觸到了上頭的斑駁痕跡,良久,才道:“原來,他死了……”
聲音輕飄飄的,很冷,並沒有預想中的失控。然而這冷靜卻沒能堅持太久。
“嗬,居然這麽快就死了……”女鬼咯咯地笑了起來,分不清是高興,還是瀕臨崩潰的憤怒。她跌坐在石碑前,身子忽然顫動得厲害。
樊禪眸色沉了沉,“他很後悔,後來便一病不起,死在了北去的路上。”
黑影忽然靜止了下來。女鬼不再笑了,沉默得聽不見聲息。
“你還愛他麽。”樊禪開口問。
女鬼沒有回答她。
她搖了搖頭,一字一句道:“你曾經很愛這個男人。”
“十八歲那年,你違背父母的意願,為了他背井離鄉,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從此與家族斷去聯係。”她看了眼猛然震顫了一下的女鬼,繼續說道:“你願意跟他一起守著清貧的日子,穿上了粗布衣,幹起了農活,日漸粗糙了雙手。”
“你把自己一直隨身的玉佩典當了,給他買最好的筆墨紙硯來作畫寫字。”清冷的聲音像月下緩緩流淌的河水,驚起塵封的記憶。
“你甚至舍不得他穿得寒酸,自己省吃儉用買了布料一針一線為他縫衣,卻連燈燭都舍不得多點。多少個深夜裏就著昏暗的光線裁剪,眼睛花了,被針傷了手也毫無怨言。”
“他納妾的那天,你獨自哭了一整晚,第二日卻強顏歡笑,隻為了不叫他為難歉疚。”樊禪低低地歎息了一聲,“那個時候,你仍舊不怪他。因為你覺得沒能為他生上一兒半女是自己愧對了他。”
她輕輕說著,勾月在一旁聽得出神,漸漸地竟覺得眼睛裏有些發酸。而墓碑前那個黑影顫動得更加厲害了,隱隱還聽見了些壓抑的哽咽。
“不要……不要再說了。”女鬼將頭埋進手臂裏,聲音沙啞。
但樊禪沒有停下來。她緩緩走到女鬼麵前,伸出手,將兩根手指點在了對方頭上:“你嫁給他後就再沒有一件像樣的首飾,你在那原本放首飾的盒子裏珍藏的,是他當初寫給你的詩。每一篇,每一頁,你都小心珍藏著,這樣就算被冷落了,也有所慰藉。”
隨著話音落下,絲絲縷縷的黑色不斷從鬼魂體內抽離:“然而,他終究還是背棄了你。他沒能經受得住財權和名利的誘惑。”
“你應該恨他的。”樊禪輕聲道:“可是,為何因著這恨,把自己困在了泥沼裏。”
“他已經轉世投胎,不再記得你了,而他前世所犯下的罪孽,也會在那一世得到應有的報應。你呢,你還要折磨自己多久?”
說完這些,她垂下眸子,掌心覆在女鬼頭頂,輕輕地撫拍了一下。
女鬼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淚水決堤,從幹枯的眼眶湧出,滴落在墓碑前的雜草上。而那些黑色盡數從身體裏抽離消失後,魂魄終於顯露出原本的模樣,慢慢變回了麵容姣好的女子,如同洗淨了汙泥的珠玉。
她慟哭不止,淒厲的啜泣聲回蕩在林間,徒生悲愴。
遠處,已經等候在那裏許久的黑白無常走了過來。樊禪朝他們點點頭,帶著貓轉身離去。
“我們這是要去哪?”小白貓抬頭問她。
“天快亮了,我們得回去淨化那個水池,不然那片地方的禍亂不會就此平息。”
“哦……”貓低下頭,耳朵而拉聳著。樊禪聽她聲音裏似乎有些低落,停下了要禦風的動作,回頭問:“怎麽了?”
“剛剛那女鬼……”勾月猶豫了一下:“她丈夫狠心負了她,還把她害死了。她不是應該恨他入骨麽,為何還抱著那塊墓碑哭成了那樣。”
樊禪微微訝異,垂眸注視了她良久,才轉回身去,“誰知道呢……有時候,愛跟恨,很難分清吧。”
“愛和恨……”勾月低聲重複,心底好似有什麽輕輕觸動,卻無法切實地感受到,忽隱忽現,若即若離。
這隱隱的焦灼……是怎麽回事?貓看著前麵那清冷的背影,藍碧色的眸子裏漸漸失神。
她是生來便冷情的魔族,不了解凡人這種麻煩的生物,更不明白他們那些糾結的情感。而那所謂的愛,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
此刻好似有點懂了,卻又不太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