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六雨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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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淅淅瀝瀝,一直在下。空中烏雲卻仍然厚重不減,天色昏沉陰暗,剛過午時而已就已經如黃昏日暮,將要入夜了一般。

    樊禪坐在門廊前,靜靜擦著那把烏銅柳刀。

    棉布輕拭過刀麵上的雲雷暗紋,絲絲縷縷的寒涼立即透進指尖,輕輕一轉,便見利刃上反射出幽亮的光澤。樊禪從中看見了自己倒映出來的平靜眉眼。

    這會兒感覺很安靜,即便雨打屋瓦,叮咚有聲,遠處風卷樹叢搖曳,天地間也好似隻剩下自己一人而已。心無雜念。

    似乎已經許久不曾有過這般寧靜自在的時刻了。樊禪橫刀膝上,抬眸看向那雨幕。不遠處屋簷前雨連成簾,風夾帶著一些細薄的水霧吹進廊裏,沾濕了石板地麵。身後門內,勾月大概已經熟睡了。

    “看來身子還有些虛弱呢……”她低喃一聲,複而拿起手中棉布,從刀柄端處輕抹過去。

    這時,刀忽而震動,低低錚鳴了一下。

    樊禪微微眯起眼,餘光瞥見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正從後方門縫裏飄出來,朝這邊靠近。於是利落地撚起一訣,反手揮去,一個小身影便應聲倒地,撲落到了她跟前。

    “啊!”短促的驚叫響起,音色柔軟發糯,有些耳熟。那小女孩身上裹帶的霧氣霎時散去,憤憤爬起身,拍了拍衣裙,氣惱道:“你怎麽下手這麽重啊!”

    “是你?”樊禪有些意外,沒想到對方竟是耀縣趙家裏交過手的那隻夢魔。

    “對啊。路過這裏剛好肚子餓了,就溜達過來了。”小家夥不客氣地坐在她身側,見她皺起了眉,連忙說道:“喂,幹嘛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可沒有做什麽壞事啊,自從那次以後……我就改過自新了。”

    聲音低了下去,小夢魔撇開臉,神色有些忸怩。過了會兒,又抬起頭來,換了副笑眯眯的模樣:“不過裏麵那位的夢還真是甜膩過頭了呢,連我都有些受不了。”

    裏麵那位,是指勾月?樊禪拭刀的動作微頓。

    夢魔留意到這變化,笑容不由擴大,嘴角邊露出兩個小酒窩:“嘖嘖,她做了個飄滿粉紅色氣息的春光盎然的美夢……好像夢裏頭也有你呢。”

    本以為身旁女子會露出別樣神情,然後追問她夢的內容,卻不料對方忽然冷聲跟她算起了賬:“你當初,是故意給勾月下了咒的?”

    “下咒?”她目光飄忽了一下,攤攤手,佯作無辜道:“什麽咒?”

    樊禪抿唇,淡淡看她。

    “嗯……好嘛,瞞不過你。”夢魔見狀敗下了陣來,隻好坦然承認,“我是給那家夥下了夢結沒錯。但那何嚐不是件好事。”

    “她那個不美味的夢做了那麽久,也該醒了不是麽。”她說著也不知生出了何種感慨,忍不住歎了口氣,垂在門廊板上的雙腿輕輕搖晃,將一顆小石子踢入前方雨幕裏。

    “況且你也順利將我的夢結破了。夢結一破,心結也該打開了。”她看向樊禪的眼睛,直直看進那汪幽冷深邃的眼潭裏,“我知道,你會保護好那隻貓的。”

    其實有些羨慕呢……

    夢魔淺淺地笑了。樊禪回味著方才她的那些話,心裏一陣怔忪。這時身後屋裏傳來了些細微的動靜。那是一個低低地,悠長地哈欠聲,帶著些迷蒙的嚶嚀。可以想象出裏麵的人睡醒後迷迷糊糊地伸懶腰的場景。

    “我該走了,不想和那隻貓碰麵。”小夢魔俏皮地眨眨眼:“以後再來光顧~~”言罷倏地化作一團煙霧飛走。

    樊禪愣了一下,好笑地搖搖頭。正要收刀起身,卻發現有陌生的氣息出現在了近處。

    剛走了一位又來一個麽。她凝眸望去,就見雨幕裏出現一個白衣女子。

    女子走在雨裏,身上衣物卻沒有半點濕痕,潔淨無暇,不染一絲汙泥。這位陌生來客必然不是人類了,而是一種於萬物自然裏幻化出的靈體,叫雨靈。

    雨靈非仙非妖非鬼,跟夢魔的性質有點相似。但這片山域裏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這樣一種美麗的生靈了。樊禪想起上一次見到雨靈時候,好像是百年之前的事情了。思緒不由有些放遠,而前方那一襲白衣猶豫著,慢慢靠近了這裏……

    從午覺裏滿足醒來的人披上一件外衣,清清爽爽地推開門,就看見了養眼又叫她心塞的一幕——樊禪那廝竟趁她睡著了的時候和一個陌生女子約會?!還有說有笑的樣子……

    真是豈有此理!勾月尤帶的那幾分惺忪睡意頓時消散,美眸一瞪,卻還沒質問出口呢,前麵的陌生女子就轉頭朝她看了過來。

    “好漂亮的人兒。”她聽見一把低柔好聽的嗓音如是說。而她也同時看清了這位女子的麵容。清秀幹淨,溫婉柔和,讓人感覺十分舒服,如泉水一般清潤。和蓮心有些相像呢……嗯,就是這類人最危險了。

    某貓頓時生出危機感。

    樊禪回頭看見她如臨大敵的模樣,不由撫額,淡淡道,“她是雨靈。”

    “雨靈?”勾月這才恢複常態,赤腳踩著木製的門廊地板,走過來坐到樊禪身邊。淡香襲來,樊禪無意識地瞥了眼那雙瑩白小巧的腳,目光從那粉潤透亮的腳趾甲上掠過,隨後神色清淡地收起手中的柳刀。

    “其實……其實我是迷路了。”白衣女子帶著幾分打擾了別人的歉意,緊接著就忍不住蹙起了一對秀眉,低聲道:“我是隨雨而生的靈體,也會隨著雨的停止而幻滅,周而複始,如此循環下去。但這回我一覺醒來,不知怎地就輾轉到了這裏,找不到原先待的地方了。”

    佳人麵露愁色,楚楚可憐,讓人不禁動容。

    樊禪溫聲向她解釋:“這裏是神隱山,清水縣邊境。”

    雨靈一聽不由驚怔,掩唇低呼:“天啊……竟這麽遠。”

    “你之前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麽?我原以為雨靈是該隨著那片烏雲走的呢。”勾月生出幾分興趣,傾身過來,順勢倚靠在樊禪肩上:“你這次怎麽跑了這麽遠。”

    雨靈垂下眸子,眼裏憂傷難掩:“我也不知道,就迷迷糊糊地……該怎麽辦呐……我還和那人說好了的。”她說著突然想到什麽,有幾分著急地抬起頭來問麵前兩人:“不知二位可曾看見過一隻紅色的狐狸?”

    “紅狐狸?”勾月挑眉。

    “嗯。”雨靈點點頭:“周身皮毛像火焰一樣美麗的狐狸。額頭還有一縷雲霧似的白紋,好看極了。她……她已經有兩百年道行,修得了人形。”

    “可是我同她走失了……”

    白衣人方亮起的眸光轉瞬又黯淡了下去,澀然咬了咬唇。

    那個雨季裏,她們意外地相遇,成為了知己,在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但她終究是雨靈,注定要消失於晴天的。於是天放晴的時候,她帶著不曾有過的遺憾和不舍,如煙飄散了。

    隻不過當她再次蘇醒時,卻驚喜地發現那火紅的身影仍在原處等她。那一刻,她幾欲落淚。就這樣,在後來的日子裏,她們在一場場不知何時會降臨的雨裏短暫地見麵,然後又分離。

    我不能一直陪在你身邊呢——記得有一次,她帶著歉意跟她的狐狸說。對方卻笑著回答,幸而我沒缺席你的記憶,每次你隻要一睜開眼,我就在旁側,仿佛我們從未分開過一樣。

    所以她跟她約定,就算無法擁有時時刻刻,以這樣殘缺的方式,也要一直在一起。可是……又怎麽能做到呢。她心中亦有她,卻踟躕不已。這般小心翼翼不忍言說的喜歡,太過殘忍了。

    而在上一場雨停之前,她終究還是鼓起勇氣親吻了她,卻還來不及說出那句心底的話,就消失了。

    ……

    “我來這裏這麽久了,倒沒見過什麽狐狸。”勾月插嘴道。

    雨靈回過神來,搖頭苦笑:“也是,哪有那麽巧能遇到呢。”

    樊禪問她:“你可有她的近身之物?或許,我可以幫上忙。”

    雨靈眸心一顫,驚喜地望過來。隨即隻猶豫了一瞬,便拿出一小撮火紅的毛發捧在手心裏,遞了過來。

    那毛發用一根青絲纏繞起來,結成了一小捆。一看就知道是那隻紅狐狸和她自己身上的東西了,結發結發,其意欲已經不用言明。勾月眼睛一眯,嘴角上揚。

    於是在某貓女曖昧的目光裏,雨靈有些難為情地低下了頭。樊禪沒說什麽,接過毛發,而後揚手祭出一小麵銅鏡。再將銅鏡平放膝上,毛發置於鏡心,並指虛劃了一道暗符。

    嘴裏低念出一句咒訣,銅鏡中央就立即現出了一束光線,穿透雨幕,指向遠處的一個方向。

    “你要找的那個人在東南方向,離這裏很遠,算起來……應該是在千裏之外的煙城裏。”樊禪將毛發還給對麵的女子。

    “煙城?她怎麽去了那個地方……”雨靈蹙眉喃喃了一句,便匆匆道謝,起身欲走:“我要趕在這場雨停之前去找她。”

    “等一等。”樊禪叫住她,神色沉靜:“那裏可不一定在下雨。而等你不辭辛苦去到那裏的時候,或許她已經走了。”

    “我知道的,”雨靈垂眸,緊了緊手,複而抬起頭來,篤定道:“但我一定會找到她的。不管要經曆過多少場雨,我也要將她找到。”

    她眼中的光彩叫樊禪恍然。

    “也罷……”樊禪不由地舒展了眉宇,勾起嘴角,釋然而笑。起身走到這位白衣女子麵前,將手裏之物遞了過去:“這麵鏡子,送與你。”

    “這……謝謝,謝謝你!”雨靈眼眶一熱,千恩萬謝地接過,轉身走進雨幕裏。勾月衝她喊道:“喂,祝你們早日重逢啊!”

    雨幕裏的人感激地笑笑,隨即消失不見……

    “真好呢,這便是愛情了吧。”勾月望著那身影消失的地方,低聲自言自語了一句。而後跟著站起身,走到了樊禪旁側,與她一起站立在簷下。

    過了許久,當身旁人從遠處收回目光時,她忍不住開口,輕聲問道:“喂,要是……要是有一天我也走丟了,不見了,你可會去尋我?”

    卻不等對方回答,又兀自搖了搖頭,笑著說:“一定不會了,你巴不得我走呢。”

    好似在開玩笑而已,又好像不是。樊禪心底一動。不知為何,覺得對方那笑容裏滿是落寞的意味,竟叫她……有些心疼。

    她微微轉開臉:“如果你非自願離去,我便會去尋你回來。”

    勾月有些意外,拽在手裏的裙角又揉皺了幾分。轉頭定定看了身旁女子半晌,最後意欲不明地低嗔了一句:“木頭……”

    轉而舒眉長呼了一口氣,伸一個懶腰,“倒是希望這雨可以下得久些了呢。”

    樊禪莞爾,低低地應了聲:“嗯。”

    外頭雨勢又漸漸大了,遠處林子裏聽聞蛙聲一片。簷下兩人並肩而立,不再言語。

    就在這連綿的雨天裏,夏天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