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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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錦再次從一場惡夢裏驚醒,睜開眼睛。
一片朦朧月光從糊了薄薄棉紙的窗戶照進來,灑在床前那片地上,借了月光,能看到掛在舊床帳頭上的那個帶了點鏽跡的鐵帳鉤。
茫然片刻後,梅錦終於再次意識到,自己早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了。並且,明天,她就要出嫁離京了。
她閉上眼,慢慢翻身過去,背朝著月光。
做久了梅家的這個二娘,她可以去習慣這個陌生時空裏的一切。但隻要想到自己原來的父母,尤其在這樣的深夜裏,她依然還是因為心中的牽絆而感到深深的自責和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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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身上發生現在這樣的際遇,完全是個意外。
就在一年前,她做出了離婚決定的那天,臨下班前,醫院裏闖進來一群前幾天不幸沒搶救過來的一個患者的家屬,當時場麵完全失控,對方幾十個人到處瘋狂打砸,她幫助護士轉移受到驚擾的婦產科待產孕婦時,被迎麵衝來的一個男人用鐵棒砸中了頭部,當場昏死過去。
醒來後,就成了現在的梅家二娘。
剛來這裏時,即便是能夠再次擁有青春年華的這個事實也沒能讓她感到有有一絲一毫的興奮之感。
上輩子那個皮囊裏的自己婚姻雖然失敗了,但她從不認為自己人生也隨之而敗。她有父母,有自己的事業,而且,她從不為明天感到茫然過。
而現在,她一無所有,前途未卜,不得不接受一樁猶如從天而降的盲婚,甚至為了能多得到點傍身的嫁妝而和梅家的老太太在言語上打起了機鋒。
人,果然是因為具備了任何別的物種都沒有的超級適應環境的能力而成為了地球食物鏈頂端的動物。
第二天,梅錦被一頂轎子送出了梅家門的時候,自我解嘲般地苦笑著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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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要經通州上運河,到江蘇後轉長江水道入川黔,再至雲南,一路舟車勞頓。
梅錦的嫁妝早於她已經上路了。二十四抬,算不上很體麵,隻是時下中等人家嫁女的起抬數。但對於剛厚嫁了長女,平時也並沒多少油水可撈的小京官梅家來說,為了送走她,這次也算出了次血。
現在她要上路遠嫁了。按照民風,她應該由家中兄長送嫁。沒兄弟,至少也要有一個族人陪護。但和她一起上路的,卻隻是梅家的一對管事夫婦。身邊也沒有任何丫頭。原來的那個粗使丫頭銀杏不願意跟她去。知道事情定下後,哭得眼睛腫成了核桃。
梅錦最見不得勉強別人了。於是當時就去對廖太太說不要丫頭陪嫁了。
廖太太自然樂意。
銀杏抹掉眼淚,跪下來朝梅錦磕了三個頭,爬起來急忙就走了。
於是梅家上下,自此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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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管事夫婦倆對自己攤上了這差事顯然感到十分鬱悶。從京城到雲南,就算路上沒有任何阻滯,他們這趟來回至少也要兩三個月。從上路第一天起,梅婆子就沒什麽好臉色。所以一開始路途非常乏味。等起初幾天的那點新鮮感過去,無聊至極之下,為了打發時間,梅錦甚至開始想象自己接下來就要見到的那個丈夫會是什麽樣。
此人名叫裴長青,根據他舅舅,就是來提親的萬百戶的說法,他人材出眾,品行端方,除了早年失父外,別無任何挑剔之處,且寡母萬氏為人也十分和善,絕不是會刁難媳婦的惡婆婆。不過,失父這一點也並不妨礙他的前途,完全可以用他的上進心來抵。憑著外甥的上進和本事,不久將來一定能出人頭地,嫁過去的梅家小姐絕不會吃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媒人的話從來不能當真,且這說親的還是舅舅,從他口中說出的關乎自己未來丈夫的一切溢美之辭更需要打個折扣。但也無妨,她早已過了追求所謂靈魂伴侶的那個人生時段了。何況,到這裏後的這一年多時間,除了思念父母外,她也不是沒反省過自己前半生的那段婚姻。
張文華固然可鄙,但就像他指責自己的那樣,在那段婚姻裏,她確實也遠遠不是一個完美的妻子。這一輩子,既然上天給她安排了這樣的路,她便會去經營這段新的婚姻。即便做不到盡善,但她會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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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月後,梅錦坐的船沿涪陵江抵達了麻州。船主魯老大說,這裏距離目的地昆州也就三四天的水路了。
魯老大的這條船運送茶葉到雲南,至於載人倒是順路捎帶。船上還有兒子媳婦一道,一家人很好。這麽一路下來,和梅錦漸漸熟悉起來。這天午後,魯老大見梅錦來到船頭遠眺前頭江麵,以為她想早點抵達,便主動告知她行程。
“梅娘子,昨日已經過了最難走的水路。你要是心急,咱就早起晚歇,估摸著還可以省個一天出來。”
末了,他又這樣補充了一句。
是啊,新娘子遠嫁,誰不急著想早點到夫家?說這句話的時候,魯老大的臉上帶了點善意的調侃表情。
他不知道的是,這個消息對梅錦來說其實倒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事實上,在過了一開始的那段旅途後,最近這小半個月,因為沿江兩岸風景陡然千變萬化,行程也開始變得有所期待了。這裏千山磅礴,萬水曲折,湍急處江麵泱漭,纖夫吆著號子行走兩岸;平緩處風景徐展,船便如同行走在畫中。加上船家對沿路風土又熟悉,時不時會說上一兩段當地掌故,她漸漸喜歡上了這種之前從未有過的水上生活。白天坐於船頭,觀江麵上百舸穿梭,或到船尾和船家閑聊,賞沿途兩岸風景,時間就這樣於指縫間悠然而過。
這是她來到這裏,甚至即便前輩子裏也沒有過的最為閑適愜意的一段日子。她甚至希望這段旅程就一直這麽繼續下去,永遠也不要結束。
“不急。就這樣走好了。”梅錦笑道。
梅家婆子起頭還管著梅錦不讓她出艙,後來發現她根本不吃自己的那一套,碰壁了幾次後,現在也不開口了。加上時值盛夏,艙中狹窄悶熱,自己此刻也出來倚在艙口,嘴巴活似鸚鵡般不停磕著瓜子,一邊嗑,一邊扭著嘴皮子,準確無誤地吐瓜子皮於江裏,呸呸有聲。聽到梅錦和魯老大的對話,撇了撇嘴唇。
“好嘞!站好了——”魯老大穩穩把著舵,吆喝了一聲。
據魯老大說,前麵幾十裏有個茶馬道上的集鎮,鎮子裏商號林立,舟棹繁多。果然,到了這裏後,東向而去的船隻便越來越多,船頭船尾站了不少打著赤膊的男人,迎麵遇到時,許多隻眼睛齊刷刷看過來,梅錦便回到船艙,坐下沒一會兒,船身忽然一震,似乎是被對麵而來的什麽船隻給撞了下,整個人朝前傾去。
幸好是坐著,要是站著的,此刻大約已經摔倒了。
果然,船艙口的梅婆子就沒她那麽幸運了,沒站穩,重重摔在了甲板上,接著便發出一陣殺豬般的嚷痛聲。
等船體的那陣晃蕩停止後,梅錦站了起來,出艙察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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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船剛剛確實是被對麵自西向東順流而下的一條銅船給碰了。
這一路西行,遇得多了,梅錦漸漸也知道,往來於運河和長江的民船或普通商船,最怕的就是遇到貢船和自雲南運送銅料發往京城以及各省的銅船了。往往搶占水道,橫衝直撞。貢船倒罷了,看見了避讓還容易些,銅船仗著船體堅固,吃水重,又是順流,耀武揚威,從不管別船死活。要是躲避不及被它撞到了,輕則損,重的往往船體破裂,甚至當場翻船。往來船戶對雲南銅船無不深惡痛絕。但對方有官府憑照,雇傭的押船人又多是閑漢痞氓,便是吃了虧的也不敢怎樣,隻能自認倒黴而已。
前麵不遠處水道變窄,這條銅船剛才不偏不倚,就占著中間水道對向快速而下。魯老大看見了,雖然立刻轉舵,但邊上恰好正有另一條船擋了,轉圜有限,最後躲避不及,船頭左側船舷部位還是被銅船給碰了一下。
銅船上的押船人對此早熟視無睹。幾個赤條條隻在腰間綁了塊遮羞布的水手看見梅家婆子趴在艙口上扶腰哎呦哎喲叫喚著,非但沒有憐憫之情,反而幸災樂禍,哈哈大笑聲裏,兩船很快錯身而過。
魯老大忙叫兒子把住舵,自己跑到船頭查看,所幸隻撞折了船頭水位上方的一片護板,需立刻停船修理,回頭看了眼揚長而去的銅船,敢怒不敢言,呸的一聲,叫兒子將船停靠到江邊。
梅家管事剛才在船艙裏也跌了一跤,爬起來站穩後跑出來,見梅婆子摔了,忙過來扶,嘴裏罵罵咧咧的,但他罵的不是銅船,而是船家,怨他沒掌好舵,恰好被魯老大兒媳聽見,兩人吵了起來。
梅錦從魯老大口中得知船沒大事,等下就可以繼續上路,也就放了心,轉身要回艙時,腳步停了一下。
方才她立於船尾眺望之時,曾留意有條船體刷了黑漆的大船越過江麵其餘船隻漸漸靠近。雖逆水行舟,但帆體巨大,吃滿了風,加上船上水手眾多,速度格外的快,在邊上清一色的商船映襯下,十分引人注目。就是剛才她見到的那條大船,此刻已經追上來了,距離自己不過幾十米遠而已。而銅船碰了茶船後,絲毫沒有往邊上稍稍挪些的意思,繼續占著中間水道行走,兩船對遇,就這麽直直地撞了上去,幾乎一眨眼間,砰的巨響聲中,兩船船頭撞在一起。
黑漆船的船體雖大,船身也高於普通商船,但吃水畢竟比不過銅船,兩船相撞,船頭下方立刻損毀,又被銅船的頭直直頂入推著往後退了好幾尺,這才慢慢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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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船上的十幾個水手呼啦一下,全都衝到了船頭。
“不長眼的龜兒子,作死是要趕著去投胎?竟敢撞我劉三巴的船!叫你船上管事的給大爺我滾出來!”自稱劉三巴的頭目破口大罵,其餘人在邊上叉腰撩袖地鼓噪作勢。
黑漆船甲板上的幾個水手原本打算衝上來理論的,見對方來勢洶洶,人數又眾,急忙扭頭跑到船艙裏去傳訊。
劉三巴朝自己兩個手下作了個眼色,那兩人會意,立刻爬上對方的船,罵罵咧咧地朝著船艙奔去,剛奔了幾步,見剛才進去的幾個人又現身了,但這回卻簇著個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從船艙裏出來。
這少年漢人裝束,長得比女人還俊,隻是額頭似乎剛被什麽砸破了,血不停汩汩流出,已經染了半張臉。這會兒一邊拿手帕捂著額,一邊怒氣衝衝地大步出來,抬眼見銅船水手竟爬上了自己的船,立刻上去,也不說半句話,展開手裏纏著的一條馬鞭,劈頭蓋臉就抽了過去。
前頭的水手躲避不及吃了一鞭,慘叫一聲,隻見臉上皮開肉綻,一道深深血痕從額頭延至下巴。
“王八龜兒子,找死——”
另個水手吃了一驚,回過神後,罵道。
“你他娘的才是找死!”
少年目露凶光,反手又是一鞭抽在對方胸前皮肉上,也是一道深深血痕,跟著抬腳,朝他腹部重重踹了上去,這人噔噔噔噔接連後退了七八步,一直退到船舷邊,一腳踩空,身體晃了數下,便噗通掉進了江裏。
起先那個臉被抽了一鞭的水手原本已經順勢歪倒在甲板上,見這年輕男子將自己同伴踹下船後轉頭朝自己奔來,滿臉殺氣騰騰,心知這回遇到了辣手的,哪裏還敢停留,慌忙爬起來逃回了銅船。(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