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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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縣城還有十幾裏路時,對麵匆匆走來一輛車,坐於車把式上的那人不住地朝前張望,忽地看到了斜靠著坐在板車上的梅錦,眼睛一亮,急忙停下來,從位子上一躍而下,朝她飛快地跑了過來,叫了聲“錦娘”。

    梅錦睜開眼,見是裴長青,一愣,臉上隨即露出笑,坐直身體朝他點了點頭,道:“是你!”

    裴長青跑到她跟前,驀地停下了腳步,看了她一眼,臉上露出夾雜了羞愧和後悔的表情。

    “……你……這才回來?”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含糊,吞吞吐吐的,“……昨晚我回家,才知道你被個寨民叫去接生了……早上又遲遲不見你回來,我有點不放心……”

    他停了下來,抬眼望著梅錦。

    梅錦笑道:“所以你是特意出城來接我的吧?來的正好,我帶了好些寨民送我的東西,這板車原本就擠,有些放不下,正好搬你那上頭去。”

    裴長青鬆了口氣,忙道:“我來!”說著已經上前,麻利地開始搬東西。

    寶武在一邊幫著。等東西都放置好了,裴長青與他寒暄幾句後,看向梅錦關切道:“路上出了什麽事?我見你身上衣裳沾了泥,那些東西也是。”

    寶武愧道:“裴郎君,全是我不好,沒能護好裴娘子,方才在前頭羊腸彎時……”話未說完,便被梅錦打斷了,梅錦道:“不是什麽大事。方才無意間和另一撥急著趕路的人發生了點小磕碰,好在有驚無險,我沒事。”

    裴長青追問,梅錦簡單說了幾句便帶過去了,隻字未提自己險些跟隨騾車墮下了崖坡的一幕。裴長青信了,忙寬慰她。

    與寶武道別了,梅錦隨裴長青上了車,道:“多謝你來接我。”

    裴長青望她一眼,心情頗為複雜。

    昨夜他從羊子胡同脫身回家後,沒見到梅錦,才知她傍晚就被叫去城外的回龍寨接生,次日天亮後,萬氏便催他出城去看看。他原本就懊悔不已,不用萬氏催促,自己也想去接的,於是出門叫了輛車匆匆出城,恰好在這裏遇到了歸來的梅錦。

    在他想來,昨日自己遷怒於她半路丟下她走了,此刻兩人相見,她就算不生氣,至少也不會有好臉色。沒想到她隻字不提,待自己依然言笑和柔,心裏更是愧疚,便道:“錦娘,昨日是我不是,不該與你置氣,你心裏若還有疙瘩,隻管罵我便是,我絕不回半句嘴。”

    梅錦看他一眼,笑道:“我料你應也隻是一時氣頭,你自己想通了最好,下回別再這樣便是。”

    裴長青忙點頭應下來。

    一路無事,二人回到了家中。萬氏見梅錦身上衣裳有泥漬,十分驚訝,問了一聲,梅錦照先前說給裴長青的話稍解釋了下,隻說兩頭磕碰時,是自己不小心摔到了地上沾上的。萬氏見她無礙,便也放心了。又聽得她順利幫上了忙,隻可惜胎兒去了,先是歡喜,繼又念了聲佛,直歎可惜,一番話後,讓梅錦換衣歇下來,自己到了外頭,和聽到動靜摸了過來的幾個鄰人宣揚兒媳妙手回春,又展示梅錦帶回的山珍野味,眾人紛紛讚揚,幾個與她年紀相仿的老嫗頗有些羨慕,道她有福,娶了個好兒媳,萬氏嘴上客氣著,心裏實是歡喜得意,自覺臉上倍添光彩。

    ————

    梅錦換了幹淨衣裳,自己簡單處置過身上擦傷,便坐了下來,取了最小號的毛筆開始繪圖。到了晚上,裴長青閘房回來,見到桌上這一遝紙,拿起來就著燈火翻了翻,好奇道:“你在紙上畫了這麽多小刀做什麽?還有剪子?”歪頭端詳了片刻,“隻是樣式瞧著有點古怪。”

    梅錦問:“我記得上回你跟我說,哲牙工於打造?我畫的這些東西尺寸小,要求也高,不曉得他能不能打造出來?”

    裴長青道:“放心,沒有他打不出來的東西!隻是你打這些刀剪做什麽用?

    梅錦道:“你也曉得,我是郎中,這些自然是醫用器具了。哲牙若是能打造,我想請他幫我打一套出來。”

    裴長青恍然,又奇道:“這倒少見,拿這些能治什麽病?哦,我曉得了!”他一拍自己額頭,“戲文裏不是說華佗替關公刮骨療毒,還替曹操開顱治頭痛嗎?莫非你也會?”

    梅錦微笑道:“我沒華佗那樣的神技,隻你猜得大體沒錯,大概就是這種用處。”

    紙上所畫的,除了幾種常用型號的手術刀,還有止血鉗等一般外科手術裏可能用得到的器具。

    梅錦之所以想到打造這些,完全是昨夜的那段接生經曆給她帶來的感觸。金花最後能順利滑下死胎,除了自己在旁救助之外,胎位正才是先決條件。倘若胎位不正,即便有了自己的幫助,最大的可能,恐怕到了最後也隻會是母子同時喪命。所以宿在苗寨的時候,她便萌生出了打造一套手術器具的念頭。

    她當然清楚目下條件裏給病人實施外科手術的風險。感染、失血以及在缺乏助手獨自手術過程可能遇到的各種臨時狀況,這些都是必須正視的危險。她也沒打算在這裏大幹一場好展露自己遠遠超越了時代的醫療觀念和技術,隻是出於職業上的習慣,總覺得手頭邊有必要備一套,以應付萬一迫不得已的情況。

    裴長青露出驚歎之色,“這些也是你祖父教你的?他老人家可真厲害。”

    梅錦莞爾,點了點頭。

    裴長青現在對梅錦的醫術已是非常信任了。她說什麽,他就聽什麽,當下也不多問,隻道:“那我明天陪你去哲牙那裏吧。”

    梅錦道:“你既在閘房裏點了卯,總不好時常跑開。左右我也知道路,我自己去便是。”

    裴長青應了。梅錦到桌邊收拾自己畫好的圖稿,屋裏便安靜了下來。

    這些天來,兩人晚上自然還是分床而睡,隻不過裴長青現在沒睡凳子,改為一張偷偷拿到屋裏來的地席而已,晚上展開,早上起來,便卷起藏到櫃子裏,所以萬氏一直沒有發覺。

    梅錦收拾好圖稿,回頭見裴長青坐著一動不動,似乎在想什麽,便問:“你有心事?”

    裴長青一直想著昨夜被拉去白仙童那裏的事。早上接她回來時,猶豫一番,沒跟她說,此刻心裏又躊躇了起來,總覺得瞞著她有愧,告訴她似乎又不妥。正出神,忽聽她發問,呆了一呆,慌忙搖頭:“沒什麽!”

    梅錦笑了笑,脫下鞋坐到床沿,放下帳子道:“那就睡吧,不早了。”

    裴長青熄了燈,躺到地席上時,睜著眼盯著頭頂瓦漏那片地方,腦子裏一會兒浮出昨夜白仙童拉著自己不讓走的楚楚可憐模樣,一會兒想著成親這半個月來梅錦的種種,輾轉難眠,許久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

    當夜無話。第二天早上,裴長青去了閘房,梅錦告了聲萬氏,帶了些糕點和昨夜自己畫的草圖,找到了哲牙的住處。哲牙見她來了,十分意外,慌忙停下活計殷勤招待,將她讓了進去。

    屋裏狹窄,光線昏暗,哲牙將一條凳子抹了又抹,方請梅錦坐下,帶了些窘迫地道:“我這裏實在連落腳的地方也找不出來,茶也沒有,委屈您喝白水。”說著又喊阿茸去燒水。

    梅錦阻攔了,讓阿茸坐邊上吃自己帶來的糕點,方對哲牙道:“什麽委屈不委屈的。哲牙叔,長青說您工於鍛造,我過來,是想請您幫我個忙,看能不能打造出這些工具。”說著拿出帶來的標了尺寸的大致圖稿。

    哲牙這才定下神,接過圖紙翻了一遍,點頭道:“應該能的。”

    梅錦便把要求的細節和功能細細和他說了一遍,哲牙凝神聽後,道:“我曉得了,我會淬煉材料,盡量達到少奶奶你的要求,一回不行,我再打二回,三回,總能打出趁手的來。”

    梅錦和他約好了看樣的日期,留下定金,哲牙死活不收,無奈之下,梅錦隻得暫時先收回錢,待起身告辭,見阿茸巴巴地仰頭望著自己,神情依依不舍,便道:“哲牙叔,我見你很忙,我在家也是無事,叫阿茸隨我到家去,晚上再送她回來。”

    阿茸自小沒玩伴,到這裏後,更沒機會出門,最多隻在門口玩耍,這打鐵鋪的方寸之地就是她每日活動的範圍,哲牙疼惜女兒,心裏也時常愧疚。聽得梅錦開口相邀,起先推辭,後見她意態懇切,並非虛叫的樣子,便應了下來。見女兒麵露歡欣雀躍之色,自己心裏也十分高興,拿了頂草帽讓阿茸戴了遮住額頭好叫眼睛不那麽引人注目,又再三叮囑她要聽話,這才送出門去。

    梅錦帶了阿茸回到家中。萬氏從前也聽裴長青提起過,鐵匠哲牙有這麽一個重瞳女兒,覺得不祥,突見梅錦將她領回了家,心裏有些不自在,等見到阿茸極是乖巧懂事,又聽梅錦說,重瞳不祥是為訛傳,連古來不少聖賢也是重瞳,這才沒說什麽。

    阿茸在裴家待了一天,梅錦教她寫名字,又教了些簡單的字和算數,阿茸十分聰明,記性也好,學得很快。到了傍晚,快申時中(六點鍾),裴長青沒回,怕哲牙擔心,梅錦便自己先送阿茸回去。

    又過了一個時辰,天色開始暗下來了,萬氏隻好先和梅錦吃了晚飯,心裏泛起嘀咕,懷疑兒子又被張清智給叫去吃酒了。

    到了戌時中,天完全黑了,裴長青依然沒回,也沒什麽口信,不止萬氏,連梅錦也開始擔心起來。

    從她到了裴家後,除了頭兩天和昨晚之外,裴長青基本都按時回來的,有時即便晚些,也不會超過戌時。且照萬氏的說法,他是個孝子,從前若要晚歸,為叫萬氏安心,必會叫人捎個口信的。

    再半個時辰後,裴長青依然未歸,也沒什麽消息,萬氏終於忍不住,托那日迎親的堂弟長喜到閘房去看看。裴長喜應了,動身往閘房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