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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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東庭出門前,土司府的大管事張富便知不日會有欽差太監到來,一應接待準備早已妥當,故此刻雖深夜突至,卻也有條不紊,很快便將主人與貴客迎入中堂,隨後奉上茶點。

    欽差名尚福,乃宮中掌印太監。身形微胖,眼角微耷,看著十分和氣,但一雙眼睛卻十分有神,透著精明能幹。他隨伺老皇帝多年,斷識大體、不結黨納私,對老皇帝忠心耿耿,深得老皇帝的信任。

    近年西南一帶私礦泛濫,因銅產牽涉到鑄錢,涉及各方利益更是盤根錯節。事關重大,幾年前開始,朝廷便曾數次派官員到此查摸具體情況,頒令予以整頓,局麵才漸漸有所改善。不想到了去年底,又爆出劍南道鑄錢局堂官摻雜鐵砂牟利一案,皇帝大怒,命徹查此案,最後涉及雲川貴地方上百名的大小官員,殺的殺,貶的貶。當時,尚福便是奉旨查案的欽差之一。如今半年過去,尚福再次被下派到西南。隻不過這一次,他是奉旨來督查江道修浚情況的,前些天一直在四川,方這兩日才入的雲南,剛到雲南,第一處便來到了昆麻土司府。

    趕路了一天,尚福早已麵露疲態,坐下後便打了個哈欠。李東庭看在眼中,道:“公公一路辛苦,也不早了,不如先去歇息,明日我送公公去巡視。”

    尚福捶了捶腰,歎息道:“老了!無用了!比不了李大人龍精虎壯。不過坐了半天車便成了這樣,若與你一樣騎在馬上,豈不是散成架子……”說著站了起來,邊上一個小太監忙伸手扶他。

    李東庭笑了笑,親自帶著尚福往住所去,道:“公公何必自謙。此地距離京城關山險阻,萬裏之遙,不過半年裏,公公便不辭勞苦數次蒞臨,忠君體國,我等實難望及肩項。”

    尚福擺了擺手,喟道:“不過是食君祿忠君事罷了。水道關係重大,隻要皇上還用得上咱家,別說咱家還能走,便是走不了路了,爬也要爬著過來。”

    ……

    一路說著話,李東庭將尚福送到了住處。待尚福與近身伺候的小太監進去後,李東庭臉上方才一直帶著的笑消失了,神色轉為凝重,低聲吩咐身邊跟著的大管事張富:“今夜派信靠的府兵在外守著,斷不能出任何岔子。”

    張富點頭,隨李東庭回他日常所居的住處,問了些路上情況後,匯報道:“方才我聽大人說明日陪尚公公去巡查江道。大人放心,所轄境內的修浚一事,從去年至今一直沒停,方前兩日我還親自去察看了,計已開通拓寬大水溝、洛灞、上合、胡須子等八處險灘,另附近陸路險仄之處,也一並開鑿寬平,如今馱馬往來,業已無阻,各渡口也添設渡船,溪流建造木橋,往後非但可令銅船往來無阻,便是附近百姓也在稱道。”

    因川滇一帶地處天末,陸路交通不便,船隻運送銅料出省大多倚靠水路。隻是江水水勢又大多陡險,僅昆州至漢陽一帶,灘石障礙便不下百處,再逢雨季,舟船若有碰觸,輒難保全。故朝廷去年起下令沿江州縣土官修浚江道,以保證運輸無礙。

    李東庭不語,至居所前停下腳步,才淡淡道:“張叔,你道尚福太監不辭勞苦再來這裏,真是為了督查水道?”

    張富微微一怔,遲疑了下,忽然頓悟,“難道……”說話一半,倏然停下來,左右看了一下。

    李東庭點了點頭,道:“江道修浚固然重要,隻這事,並非他親自過來不可。探子回報,尚福太監到四川大張其事,名督查水利,暗中卻各地走動,若我猜的沒錯,他此次過來,應和蜀王府有關。”

    張富躊躇了下,“大人,蜀王府借蜀王過五十壽,要咱們進一百株的深山香檀大木。我記著十幾年前,老大人還在世時,有一回朝廷修建宮殿,咱們納貢也不過是五十株大木而已。他如此做派,先不談僭越,實與勒索無二。既然尚公公此行別有用意,何不尋個借口,叫他曉得這事?”

    李東庭道:“蜀王乃皇上同母胞弟,在蜀地封王已久,據我所知,不少川貴土司都與王府暗中有所往來,勢力盤根錯節,便是朝廷輕易也不好動他。此事再議吧,我心裏有數。”說罷看向張富道:“不早了,你也安歇了吧,明日還有的你忙。”

    張富點頭,恭敬告退,轉身待走,忽聽李東庭又問:“方才說我母親和二弟還在寺裏,阿鹿一人回來了?”

    張富停下來應:“正是。老府君和二爺明日才回,官姐不耐煩再待寺裏,老府君便叫霞姑先送她回了。不過今日府上還來了個婦人,便是先前救過官姐兒的那個,仿似要求見老府君的,因老府君不在,霞姑便將她留宿了下來。”

    李東庭微微一怔,隨即點了點頭,“我料她過來必是有求。那婦人既對阿鹿有救命之恩,不管求什麽,應了便是。”

    張富點頭笑道:“我曉得。這種小事,自會處理好的,不消大人費心。”

    李東庭揉了揉眉心,示意他下去。

    張富從前是李東庭父身邊的得力人,也算看著李家兩個兄弟長大的,見他眉宇間似乎帶出了一絲淡淡倦色,便道:“大人你也歇了吧!在外奔波了兩天。”

    李東庭頷首,轉身進了居所。侍女早備好湯水供他沐浴洗塵。李東庭脫外衣時,忽然停下,重穿回去,轉身出了屋,朝不遠外的薔薇園走去,想先去探一眼女兒。

    他的獨女阿鹿是他與發妻丁氏所生,也是他母親李府君母家的表妹,比他隻小數月,兩人自小定親,一起長大,可謂青梅竹馬。十七歲原本要成婚,但正逢叛亂,隨後老土司去世。

    李家並非漢人,原本不用照漢人禮法為父親守孝。但李東庭小時除了習武,啟蒙之後,老土司也他帶去江南,拜了當時名滿江東的大儒楊階為師。這樣環境中長大的李東庭自然也恪守禮法,等到二十歲,守滿三年父孝後,方與丁氏結成了夫妻。婚後二人琴瑟和弦,本是神仙眷侶,不想她卻在生下阿鹿後撒手人寰。

    他自十七歲起匆忙執掌家族,從此內平亂安民,外斡旋朝廷,殫精竭慮,終年不得空閑,這兩年更是忙碌,幾乎沒多少時間與女兒相處,隻覺得仿佛每一次自己出遠門回來,她便仿佛又變得和之前有所不同了。方才忽然想到霞姑不在,阿鹿一人留在薔薇園裏,有些放心不下,便過來看上一眼。

    ————

    李東庭踏著月光來到薔薇園,行至阿鹿屋前時,恰一個侍女解手回來,見家主來了,急忙跑來躬身問安。

    李東庭問了幾句阿鹿近況,轉身要進屋,侍女忙道:“大人,今日府裏來了位裴娘子,此刻她在伴著阿鹿睡覺。”

    李東庭微微一怔,“阿鹿頑劣,你們怎能叫客人與她過夜?”

    侍女慌忙道:“大人誤會了,並非奴婢們偷懶,而是阿鹿與那位娘子十分親近,那位娘子便叫奴婢們回屋,說她照顧阿鹿起夜。”

    李東庭扭頭看了眼女兒屋子的方向。

    “大人若要探視官姐兒,我這就去叫她起來。”

    李東庭搖了搖頭,“不必了,你回屋吧,我也走了。”

    ……

    梅錦客宿土司府裏,夜裏豈敢深眠,李東庭與侍女在屋外廊下對話,聲音雖不高,但她立時便被驚醒,下床趿著鞋來到窗前,透過窗紗看了一眼。

    月光裏,一個男子站在階下正和侍女在說話。男子身量頎長,側對著這邊,所以看不大清楚臉,但聲音聽起來,卻仿佛有點耳熟,正覺奇怪,見那男子往自己這邊看了一眼,隨即轉身離去了,月光將他身影在地上投出了一道黑色暗影。

    侍女送走李東庭,進屋時,梅錦打開門,問了聲剛才的男子,知道竟是土司府的家主李東庭,這才明白他深夜現身於此的目的,應是探視女兒阿鹿,不料自己宿在阿鹿屋裏,所以他才沒有進來,不禁有些不自在起來,自責道:“方才叫我起來也無妨的,我睡的不深。是我考慮不周,令你們添了不便。”

    侍女道:“我也說了,隻是大人說不必驚動你。”

    ……

    梅錦和侍女說完話,便回到屋裏,再躺回床上,便沒了睡意,替阿鹿繼續搖扇,聽她發出一兩聲的輕微呼嚕,梅錦輕輕調整了下阿鹿睡姿,呼嚕聲便止住了。

    阿鹿睡夢裏咂巴了兩下嘴巴,翻了個身,朝裏繼續睡了過去。

    ……

    薔薇園裏靜謐無聲。梅錦半睡半醒之間,忽然被一陣隱約傳來的喧嘈聲給驚醒,因為夜深人靜,所以這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梅錦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坐起來,撩開帳子看了眼屋裏的滴漏,見寅時初(淩晨三點多)了。

    耳畔喧嘈聲並未消失,不是自己在做夢。梅錦驚疑,急忙下床來到窗前,推開紗窗探身出去張望,看見不遠處的一座院落竟然失火了,火光衝天,將周圍照得一片通紅。(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