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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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出了城門,沿著大道往西南方向搖搖晃晃地前行,慢慢地將靜州城拋在了身後。
為免梅錦同車尷尬,白日劉氏丈夫都坐前頭轅軾處,與同行的夥計輪流趕車。後頭車廂裏,劉氏見梅錦一直沉默,恐她心裏難過,出城後,見一雙兒女在邊上嬉鬧個不停,便拿眼色製止,兩人沒領會劉氏之意,依舊吵鬧,劉氏便拍了大些的兒子一巴掌,嗬斥他倆安靜,大兒委屈,翹起了嘴巴。
梅錦知道劉氏怕兩個孩子吵鬧叫自己心煩才這樣,便摸了摸男孩,安慰幾句,對劉氏微笑道:“大姐,路上單調,聽兩孩子嬉笑也去有趣,罵他們做什麽?”
劉氏見她說話時神色如常,並無悲戚之色,才放心下來,想起方才她竟毅然自請下堂的一幕,心裏不禁也有些佩服。想起自己從前從婆婆那裏吃的苦水,趁著這會兒丈夫不在跟前,忍不住低聲道:“你既已經和那裴家脫了關係,又叫我大姐,我便也托大叫你一聲妹子。妹子,你那個婆婆,也算叫我見識了,比我家裏那裏已經沒了的還要可憎。我雖才認識你沒幾日,隻看你自己年紀也不大,嬌滴滴的一個小婦人,路上竟這樣護她們一路到了靜州,就知道你平日為人如何了,她竟把你貶的入了泥,合著全是你的不是了!這樣的人家,離了就離了,沒什麽可惜。最最叫我佩服的,還是你自個兒有一手好醫術,開了醫館,隻有人求你的份兒,不用你看人臉色,沒了他家,還餓死不成?”說著又歎息:“你說女人家為何天生就要比男子低一頭,在家少有父母疼愛的,養到十來歲就恨不得立刻嫁你出去,到了夫家要受婆婆氣,遇到個不體貼知事的丈夫,日子更是難。我可羨慕妹子你,自己能養自己,不用看男人臉色。像你今日這樣硬氣,反要男人來求你,我這輩子也是頭一回見!”
這一路同行下來,梅錦也看了出來,這一家子劉氏才是主心骨,她丈夫對她言聽計從,想必龍城的布店也是她張羅著的。便笑道:“我有什麽可羨慕的,沒娘家,如今夫家也沒了,不靠我自己,我靠誰去?大姐你才是福氣人,大哥對你好,我這一路都瞧眼裏,一雙兒女又乖巧,往後福氣大著呢。”
劉氏摸了摸坐邊上的女兒的頭發,笑道:“這倒也是。誰家過日子不是磕磕絆絆的。我也就看中我男人心還算向著我,再苦再累,這輩子也認了,隻是下輩子,閻羅爺能給我投胎成男子就好了!”
梅錦笑附道:“可不是。哪裏都一樣,便是在我老家那裏,男子也要比我們女人隨心的多。”說完,見劉氏使勁盯著自己的臉看,忍不住摸了摸臉,疑惑道:“大姐,你盯著我看什麽?”
劉氏道:“我娘家老爹從前給人看相的,我多少也學了些。妹子,不是我哄你高興,我看你的麵相不是沒有男人福的,而且福氣還大的很,合該被捧手心裏的!你可別不信!我跟你說,前頭的過去就過去了,別多想,做人要有盼頭,往後啊,你趕緊再找個好的,氣死你那個婆婆!”
“娘,男人福是什麽?”
她女兒妞妞聽了半晌,似懂非懂,這會兒插問了一句。
“去去,小孩子問這些幹什麽!跟你哥玩蛐蛐去!”劉氏拍了把女兒,哈哈笑了起來。
梅錦也跟著大笑了起來,胸中的那種悶氣終於慢慢消散了去。
……
臨走前,裴長青問她是否一開始就沒打算和他做長久夫妻。
兩人到了這一步,回答是或者不是,都已經沒必要了。
所以她沒有回答。
而這一路上,她卻一直在問自己,裴長青最後這樣質問她,到底質問的對不對。
上輩子的那段婚姻,曾給她留了個教訓,婚姻是需要自己用心去經營的。
所以這輩子遇到了裴長青,在兩人漸漸熟悉,當她也漸漸體會到了這個年輕男人身上那些在某一瞬間甚至打動了她的淳真和熱情後,她對他身上缺點所表現出來的那些耐心和容忍,甚至有時也會讓自己感到意外——如果上輩子,她也能用現在這樣的耐心和容忍去對待她的丈夫張文華,說不定他們的婚姻就會是另外一種結果。
她已經忘了,很久以前,不知道從哪裏看過來的一句話。每一個女人,不管她表現出來有多麽的成熟和強大,內心深處,或許始終都還住著一個小女孩。
現在,可能是她心裏住著的那個小女孩抬頭了。她感到累了,不止身體,更來自於心。所以一切也終於以這樣一種近乎鬧劇的可笑方式結束了。
就像長在肉裏的一塊疥瘡,今天終於把它挖掉了,有些疼,但也仿佛徹底放下了一副擔子。
……
劉氏健談,雖然是在逃難途中,但這樣說說笑笑,一路時間也過的飛快,幾天後到了戎州,沒想到船竟依然雇不到。
因為早有預謀,據說蜀王軍隊在短短時間裏又占了好幾座城池,四川將近三分之二的地方已經入他帳下,剩餘地方也岌岌可危,入他手是遲早的事。
戎州的碼頭上,無數人擠在那裏,就隻為等到一條可以搭載自己去雲南的船。而這當中,許多人又是衝著昆州而去的。昆麻土司李氏的名望在西南已經深入人心。一旦生亂,不止是土人,包括生活在這裏的漢人,第一反應就是逃到李氏的屬地。比起遠在數千裏之外的朝廷,他們寧可選擇相信世代屯兵在此的昆麻土司李氏更能給自己帶來躲避戰亂的庇護。
在戎州滯留了幾天,無可奈何,隻能繼續走陸路。
走陸路不但繞遠,曲曲折折,而且更不安全。蜀王軍隊雖然一時還不至於打到他們身後,但所謂亂世盜眾,不止山賊、強盜令人談而色變,就算遇到了想靠亂渾水摸魚一把的流民,像他們這樣的尋常旅人根本也吃不消。所幸在戎州時,又遇到了幾戶同去龍城的人,幾家合在一起,找了一支受雇於人護送貨鏢到昆州的鏢隊,湊錢請鏢頭順道護送自己這些人一道去昆州,鏢頭答應了,這日終於跟在鏢隊之後,繼續出發上路。
這支鏢隊裏有鏢師二十幾人,個個身強力壯,看著全是練家子的好手,一路插著鏢旗喊著鏢號,晝行夜歇,平平安安走了半個多月,入了雲南的境,這日走到一個叫曲溝的地方,離昆州大約還有四五天的路,鏢頭說知道一條近道,走那裏去昆州,可以省下至少兩天的路程。
棄官道改走支道,梅錦感到有些不放心,便問離了官道是否安全。鏢頭拍著胸脯保證,說自己鏢局開了十幾年了,威震西南,那條道他來回已經走了不下數十趟,誰都要賣他幾分麵子,絕不敢有人出來攔劫。
行路漫長,眾人早已經苦不堪言,恨不得立刻插翅能飛回到昆州才好,聽鏢頭說能提前兩天到,而且又把胸脯拍的嘣嘣的響,看他手下一群鏢師也個個彪悍,便都應了下來。
若要梅錦選,寧可再多辛苦幾天,也要求個穩妥。隻是同行之人都點頭了,她一個人也不好反對,隻得默認了。當下一行車馬下了官道,改走一條旁路。第一天平安度過,到了第二天,中午過後,日頭漸漸炙曬,不止人,連拉車的牲口也有些邁不動蹄,那個鏢頭見狀,遇到路邊有一叢樹蔭,便叫鏢車停下來,讓眾人下來歇歇腳,喝幾口水再上路。
劉氏一雙兒女困於車中多日,早已經厭倦不堪,見能下車,十分歡喜,隨父母跳下去到路邊嬉戲。梅錦也下來了,舒活因連日坐車漸漸變得腫脹的腳。休息片刻後,鏢頭命人全部回到車上,準備繼續上路,就在這時,道路兩邊的石木後竟突然湧出一群盜賊,迅速將鏢車和跟在鏢車後的七八輛馬車團團圍了起來。
這群盜賊看起來像是流民匯聚而成的,衣衫襤褸,人數眾多,至少百十來人,揮舞著刀和棍棒,嚷著留下買路財。
鏢頭大驚,呼叫鏢師一道與流賊奮力搏鬥,起先也砍倒了幾個,但終究寡不敵眾,很快便落了下風,沒多久,二十來個鏢師死的死,傷的傷,全都倒了下去,那個鏢頭腹部也被砍了一刀,撲在那裏一動不動,眼見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了。
流賊見得手,高聲歡呼,一些上去解鏢車,另些逼著馬車裏的人出來,見男人就砍,遇女子則汙言穢語調-戲,一時之間,慘呼聲夾雜著女人和孩童的尖叫哭泣聲,場麵慘不忍睹。
劉氏家的馬車也早被五六個持刀盜賊圍了起來,那個夥計要跑,被一刀砍倒在地,劉氏男人肩膀也被砍了一刀,倒在地上苦苦懇求放過自家妻兒。盜賊一腳踢開他,上去打開車門,看見梅錦和劉氏緊緊抱了兩個小孩縮在那裏,眼睛一亮。
一個麵容肮髒,看起來像小頭目的流賊兩隻眼睛盯著梅錦,淫-笑招手要她們下來。
劉氏渾身顫抖,緊緊抱著哭泣的孩子不肯下去。
梅錦見車外流賊麵露不耐煩,唯恐惹他們發毛再動手傷人,且已經落到了這地步,躲也躲不過去了,低聲提醒劉氏,終於帶著她,緊緊護著兩個孩子,慢慢爬下了馬車。
“不好了,昆州的府兵來了!快跑!”
就在這時,流賊裏有人突然大喊了一聲,聲音充滿驚懼。
方才那個一直盯著梅錦看的流民見她下來,朝她走去時,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馬蹄疾馳聲,回頭,見道上馳來了幾十匹黑壓壓的快馬,馬上的人身穿黑衣,腰攜弓刀,認出了昆麻土司府的府兵,麵露懼色,丟下梅錦和劉氏,掉頭就跑。
府兵迅速而至,揮刀砍向四散逃竄的流賊。剛才還窮凶惡極的流民逃的逃,死的死,剩下的紛紛跪在地上苦苦求饒,說是外地來的,因活不下去才聚在一起想發財,以後再不敢犯事,請求饒命等等。
一個領隊掃了眼倒在血泊裏呻-吟的鏢師以及其餘傷者,冷冷道:“昆麻土司李大人已數次在通往昆州的各道廣布嚴令,沿途若有人膽敢趁亂行劫財害命者,格殺勿論,割首級示眾以儆效尤。你們明知故犯,不殺法令何在?”說完命令手下放箭,一片慘呼聲中,流賊紛紛中箭倒地,剩下沒被射死的,府兵再上前補上一刀,最後將頭顱割下,場麵血腥無比。
梅錦微微戰栗,轉過身,將劉氏瑟瑟發抖的女兒和兒子抱住,蒙住眼睛不叫他們看。
處置完流賊,那個領隊便叫手下去給沒死的鏢師等人簡單包紮,處理善後之事。
劉氏家的夥計和她男人受了傷,所幸都還沒死,簡單包紮後,終於緩過來一口氣。
眾人都已知道這支猶如從天而降的府兵來自昆麻土司府,感激涕零,紛紛下跪道謝,請求同路一起回昆州。那個領隊道:“李大人月初起就知照雲南各土司府協同一道肅盜,派我們每日在通往昆州的各道巡行,為的就是防止有人趁亂作惡。你們不走官道,要走這種荒僻之路,還好方才我帶了兄弟們路過,否則你們怕是都要遭難。我們兄弟還要繼續在路上巡行,不能送你們去昆州,不過可以送你們到前頭的落腳點,受傷之人可留下養傷,其餘人繼續上路。到了昆州,路上就安全了。”
鏢頭僥幸撿回來一條命,這會兒被人抬著躺上了車,聞言麵露羞慚。幾個女人又哭起來。一陣紛亂後,一行人終於跟著這支府兵重新上路,當天晚上抵達那個領隊所說的落腳點,將受傷的人抬了下去。
因蜀王府叛亂生變,最近每天都有許多人湧向昆州避難。土司府便在這裏臨時設立了一個落腳點,派人駐點維持秩序。當晚落腳後,劉氏因不放心丈夫,留下來要照料他,托梅錦先將兩個孩子帶回龍城。梅錦答應了,次日跟隨昨晚匯聚起來的大隊,上了一輛馬車,在一隊府兵的隨護之下繼續往昆州行去。幾日後的中午時分,終於抵達了昆州。
通往昆州的這條要道最近也新近設了卡口,卡口有士兵檢查可疑車馬或人員,並逐一登記籍貫,速度便慢了下來,沿著卡口,漸漸排了一條長長的隊伍。
梅錦這輛馬車在落腳點出發時,捎帶了另幾個帶著孩子的女人。都是從四川那邊來的,各自要去昆州投親。等待放行的空隙裏,說起蜀王府,無不咬牙切齒,說起李氏土司府,又無不交口稱讚,知道這卡口是土司府所設,也沒人抱怨慢,耐心地等候通過。終於輪到梅錦這輛,卡口府兵略微看了一眼車裏的人,登錄下與梅錦同車婦人的來地,聽梅錦說是本地馬平縣人,看了一眼,便揮手叫通過。
馬車駛過卡口朝前去,車簾子被風卷起,梅錦忽然看到對麵幾匹馬疾馳而來,前頭騎馬的那個藍衫男人,仿佛就是李東庭,不禁一怔,再看一眼,果然是他。隻是他行色匆匆,似乎並沒看到馬車裏的她,很快就從邊上掠過,朝卡口繼續而去。
梅錦下意識探頭出車窗,看了一眼他背影,又縮了回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