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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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璿登基元年的冬,在蜀王逃入波彌兩個月後,波彌國王迫於壓力,將蜀王捆綁遣返送回。
至此,曆時兩年三個月的西南平叛戰事至此徹底結束,朝廷獲得全勝。
冬十一月,朱璿於朝會論功行賞,諸多參與平叛的將軍大臣各有封賞,其中以李東庭居首,封英國公,世襲罔替,加賜九錫。
李東庭以自己令逆首走脫為由,謝九錫而不受。朱璿便改封他上柱國將軍,又賜李東庭母太夫人、妻一品夫人誥命。因李府君年邁,不便入京受賞,梅錦入京代婆婆領受封賞,日日入宮赴宴,一時風光不加細說。
入京忙忙碌碌半個月後,到了十一月底,各種封賞慶功終於漸告尾聲。
梅錦是在十月初被召匆忙入京的。到如今已經快兩個月,想念稚子,歸心似箭。李東庭自從娶她為妻,這兩年多的日子裏,戎馬倥傯,幾乎沒怎麽和她好好處過,心裏最想的,也隻是早些回去而已。
到了預定離京的前一晚,李東庭從外赴宴而歸,回到驛舍中,見房裏擺了幾口敞開的箱子,梅錦正在和侍女打點行裝,想到明日便要出發回雲南家中,心裏歡喜,臉上便跟著露出笑意。
梅錦見他回了,剩下東西也不多,明早再收拾也來得及,便停下來,叫人送水進來,親自伺候他沐浴,洗到一半,自己也被他拉進了浴桶,嬉水親昵時,梅錦見他後背添了幾道新傷痕,歎了口氣,指尖輕輕摸過,問道:“還疼不?”
嬌妻在懷軟語溫存,過些天又能見到一雙兒女了,接下來,再也不用擔心第二天睜開眼睛就又要和她告別,李東庭隻覺快慰無比,人生最大幸事,也不過是如此了,擁她入懷,一時抑製不住,在水裏便要起了她。
一大桶原本熱氣騰騰的水,到了最後,半灑在外,剩下一半成了涼水。
李東庭怕她受涼,抱她出來回到床上。
屋裏已經燒了暖爐,熱烘烘的很是舒適。李東庭胡亂擦拭幾下兩人身上水珠,帶著她又滾進被窩。事畢,見她懶洋洋臥於枕上,一頭秀發還有些潮濕,取了柔軟的燥巾來,一塊墊她頸下,另塊用來自己替她慢慢揉吸著發中的餘潮,低聲道:“錦娘,往後每日一早睜開眼,便能見到你睡我邊上。我心裏實在是說不出的歡喜。”
梅錦原有些昏昏欲睡了,眼眸半睜半閉,聽他聲音在耳畔響起,睜開眼,抿嘴一笑,嗯道:“我也是。”
李東庭越看越覺她可愛,忍不住又俯頭下去深深親吻她,梅錦吃吃笑著,躲避他嘴唇,推開他嗔道:“剛才被你鬧的,還沒夠啊!明日還要上路出京,我要養回精神。”
李東庭微笑,知她確實應是累了,便也作罷,令她頭枕於自己臂彎,靜靜間,躊躇了下,又道:“錦娘,你雖沒責我半句,隻我知道,你這些天心裏不好過。裴長青之事,我也有些過意不去。許是我當日錯了。我不該將他帶回的。”
……
李東庭當日帶一小隊人尾隨蜀王一行至波彌國境,及至王越獲釋,要離開時,又見裴長青橫刀自刎,便出手將他攔下。許是一心求死,裴長青當時並未作多反抗,李東庭帶回他解至京中後,自己私下求見了朱璿,極力為他美言,言他年少誤入歧途,這才犯下重罪。如今逆首既已伏法,隱患也除,若就這麽將他殺了,未免可惜,懇請朱璿酌情饒過他的死罪,若能為朝廷所用,必是良將之材。
朱璿少年即位為君,決心革除舊弊,銳意改革,更是不拘一格擢拔人才。如今西南雖定,但北方依然有外敵耽耽虎視,裴長青當日為蜀王所用,戰名也傳至了京城。如今他既被李東庭解回,朱璿便心生延攬之心,遂依了李東庭之諫,傳旨至天牢,隻要裴長青願革新洗麵呈上罪書,可饒不死。
不料,裴長青一心求死,竟決絕拒了皇帝美意。朱璿隨即將他下至死牢,到下月初,與另些投了蜀王的叛黨一道問斬行刑。
……
梅錦沉默片刻,低聲道:“東庭,你不必有過多自責。當日你若不出手阻止,他也早已自戕於波彌國境了。何況,我曉得你是出於好意……”
她停了下來。
李東庭道:“他犯下這樣的重罪,沒有株連親族,已是天恩。又所謂良將難求,這才允諾他戴罪立功。錦娘,我也不瞞你,我之所以這樣從中轉圜,為的隻是你。我知你心裏想著他能改過,往後好好活下去的。我們便要回雲南了。一旦回了,裴長青之事便與我們無幹了。你若想再見他一次,我們也可以推遲離京日期的。這會兒進天牢雖有些難,但我也能想法子為你安排。”
裴長青入天牢後,梅錦曾去探望,隻是當時並沒見到他的麵。
裴長青拒絕見她,態度決絕。
聽李東庭這樣說,梅錦心裏感動,將臉輕輕貼在他胸膛,閉目冥想片刻,道:“讓我再想想。”
……
梅錦懷著心事,昨夜沒怎麽睡好,一大早,李東庭先起身出去了,說好中午之前回來。
梅錦也起了床,梳洗過後,指揮下人們把昨夜沒收完的行李全部打包,正忙碌著,進來一個驛丞,說外頭有人要求見。
這些天,日日都有各式各樣的人找到這裏要拜會李東庭。梅錦便道:“我夫君出去了。若有要事,讓他中午來。”
驛丞道:“那人是求見李夫人您的。”
“見我?是誰?”
“自稱姓萬,說是從雲南趕過來的。”
梅錦微微一怔,再問幾聲形貌,便猜到了來人,道:“帶他進來吧。”
梅錦換了件衣裳,來到邊上的一間偏屋,等在裏麵的萬百戶一聽到腳步聲近,便朝門跪了下去。
梅錦急忙到他麵前將他扶了起來,道:“萬舅舅,快別這樣,有話起來說。”
才兩年多不見,萬百戶看起來似一下老了十歲,鬢角已出白發,神情愁苦。聽梅錦還叫自己舅父,慌忙搖手道:“不敢當這樣的稱呼,夫人叫我賤名便可。”
梅錦讓他坐下去,道:“無妨,不過一個稱呼而已,我也叫慣了。舅父什麽進的京?”
萬百戶麵上露出局促之色,沉默片刻,忽然從椅子上起身,再次朝梅錦跪了下去,道:“李夫人,承蒙您今日還肯叫我一聲舅父,我便鬥膽開這個口了。實不相瞞,我從雲南趕到京城,為的就是我那個不肖的外甥。並非我替他說話,他雖自小是刺頭,到處惹是生非,隻並非十惡不赦之徒。他自小喪父,缺乏管教,這才誤入歧途,犯下了如此滔天罪行,朝廷沒有追究親族,我已感激不盡,不敢再有別的奢望。他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我也萬萬不該再來煩擾李夫人你的。隻是我就這麽一個外甥,我心裏始終放不下他。如今他就要問斬,我來,是想求夫人,能否為我疏通關係,讓我在他臨死前見上一麵?若夫人肯助,萬通感激不盡!”說完雙淚長流,朝梅錦磕頭。
梅錦急忙再次將他扶起,道:“萬舅舅,你大約還不知道,皇帝惜才,本有意赦免長青讓他為朝廷所用。隻是長青自己決絕求死,這才被打入死牢的。”
萬百戶大吃一驚,雙眼繼而放出希望光芒,焦急道:“李夫人!求求你了!想法子再最後幫他一幫!他性子拗,隻是一時轉不過彎來而已!”
梅錦道:“萬舅舅,你稍安。等我丈夫回來,我與他商議,看能否安排你進去見他一麵。”
……
午前李東庭歸來,梅錦把早上萬百戶趕過來請求幫忙的事說了。李東庭沉吟道:“也好,我們再推遲幾天離京。我去安排下。”
梅錦微笑道:“多謝你了。”
李東庭握了握她手,旋即轉身匆匆出去。
次日傍晚,一直忐忑等著消息的萬百戶被叫了過去,得知李東庭已經安排好了,今夜就允他入天牢見裴長青,萬分感激。梅錦親自送他過去,自己留在外頭,目送他被牢頭帶入。
萬百戶出來時,雙目通紅,淚流滿麵,朝梅錦磕了個頭,哽咽道:“孽障!孽障!他既求死,遂了他心意便是,我就等著替他收屍,也算全了這輩子的舅甥情分。隻是辜負了李夫人你的一片心意!”說罷掉頭,抹著眼淚腳步蹣跚離去。
天色暗將下來,夜色漸漸籠罩住了馬車。隨行等了許久,始終沒聽到車裏的梅錦下令回去,便試探著上前問了一聲。卻見車門被推開,梅錦探身出現,下了馬車後,讓隨行再等片刻,自己提了個籃子,往裏而去。見到方才引萬百戶進去的那牢吏,請求再讓自己進去。見對方露出猶疑,微笑道:“我隻是進去說幾句話就走,不會給你惹來麻煩。”
牢吏知她身份,略遲疑,便道:“裏頭醃臢,小人領夫人進去吧。”
梅錦點了點頭,隨著對方進去,最後來到羈押著裴長青的那間單獨囚室。牢吏打開鎖,梅錦讓他送一盆溫水來,牢吏應了,很快送了過來。
……
裴長青又黑又瘦,頭發淩亂打結,麵上冒出寸長亂髭,仰麵躺在地上的一堆幹草上,渾身肮髒,變得幾乎讓梅錦無法相認。
他仿佛睡了過去,梅錦進來,他也沒有半點反應,依然閉著眼睛。
梅錦也沒叫他。隻是取了塊帕,蘸水絞幹後,來到他邊上,蹲下去,替他擦去麵上沾著的塵泥血汙,又擦過雙手,最後要替他擦腳時,地上的裴長青終於睜開眼睛,縮回了腳,低聲嘶啞著喉嚨道:“不敢髒了你的手。李夫人請走吧。”
梅錦將他腳搬了回來,放進水盆裏,一邊替他洗著,一邊低聲道:“長青,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形嗎?”不待他答,自己接道,“那晚你很遲才回,我已經睡了,你進門後,躡手躡腳地躺到了靠牆的一條長凳上。我到此刻還記得清清楚楚,長凳太短,放不下你的腿,於是你佝著腰身。隻是即便這樣,小腿和腳還是掛在外麵。然後你又從凳子上爬起來,大約想悄悄看下我的樣子。我就從床上坐了起來,你當時應該被我嚇了一大跳,睜大了眼睛……”
“……就是那會兒,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樣子。你的眼睛很明亮,看起來很幹淨,讓我印象深刻。我稱讚你時,你有點不自在,露出羞赧的表情。長青,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我對你生出了親近之感。我覺得你就像一塊璞玉,沒有好好雕琢的璞玉。倘若有人能對你善加指引,以後你一定能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長青,我很抱歉,當時作為你妻子的我,並沒有很好地盡到內助的職責。”
裴長青依舊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雙目定定望著頭頂。
她的手不斷擦洗他沾滿幹涸泥血的腳。漸漸地,皮膚上的肮髒被洗掉,露出幾處劃破了的傷口。
梅錦將他腳拿出來,端開水盆,用帕子擦幹水跡後,從籃子裏拿出一雙鞋,替他穿了進去。
“我們夫妻一場,我連一雙襪也沒曾給你縫過。到現在,雖然你我緣分已絕,但在我心裏,依然把你當弟弟般看待。這是我替你做的一雙鞋。上次來見你,原本就帶了過來。隻是你不見我,我也隻能帶回去。這回我帶它過來。你若不是那麽恨我,那就穿一回吧,算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隻是我針線不好,你多擔待些。”
裴長青眼睛依舊一眨不眨,隻是目中漸漸似有水光閃現。
“長青,我知你不在意身後名。誠然,身後名確是空虛。隻是,死有輕於鴻毛,有重於泰山之分。從前我就一直希望,有朝一日當你不再是懵懂少年,你會曆練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真正男人。我到現在還是這樣希望。所以我又來到這裏,為的就是告訴你這一點。當然,人各有想法。倘若你覺得現在唯死才是獲得解脫的唯一法子,我也尊重你的意願。隻是我會很失望,就像從前,你曾令我一次又一次感到失望的那樣。”
梅錦慢慢站了起來,注視著地上的裴長青,道:“地上那個籃子裏,除了些吃食,還有一份紙筆。我丈夫特意又去求見了皇帝。將才難求,皇帝應允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倘若你願意活下去,那就拿出紙筆寫下罪書,獄吏會代你轉呈上去。”
“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明日我便回雲南了,希望日後阿茸再向我問及你時,我能告訴她,你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回去看她,再給她買一包糖糕。”
梅錦說完,轉過身掉頭離去。
躺在幹草堆上的裴長青肩膀漸漸戰栗,忽然坐了起來,脫下腳上那雙針腳並不十分齊整的鞋,緊緊抓在手上,宛如孩子般地嚎啕大哭起來。哭聲驚動了獄吏,匆忙跑過來查看。見狀,歎了口氣,示意獄卒不必幹擾,各自悄悄而去。
梅錦從牢裏出來,心情微微沉重。走向馬車時,忽然看到一個高大的熟悉身影立在馬車邊上。知道是李東庭來接自己了,心裏一暖,快步朝他走去。
李東庭迎她而來,接她上了馬車,自己也跟著坐了進來。
馬車朝前行去。李東庭覺到她手微涼,要脫自己身上外氅給她披,梅錦搖頭,自己鑽到了他懷裏取暖。
李東庭笑了起來,緊緊抱住主動投懷送抱的妻子,低聲問道:“事情都好了?”
梅錦嗯了聲。
“如此甚好。我們明日便可動身回去了。孩子們還有我母親想必都在盼著。”
他的懷抱十分溫暖,梅錦縮在他懷裏,一動不動。
“錦娘,往後有你相伴,我這一生,再無別求了。”
快到驛館時,李東庭忽然湊到她耳邊,耳語了一句。
梅錦仰頭,見他一雙漆黑眼眸望著自己,點了點頭,伸臂攬住他脖頸,湊過去輕輕吻了吻他的唇,道:“我也是。能得你為夫,我這一生,也再無別求。”
李東庭更加緊地抱住了懷中妻子,心中湧出無限的柔情。
後記一
一個月後,也就是這一年的年底前,李東庭終於攜著愛妻回到了龍城。
他夫婦入城當日,全城民眾夾道相迎,此情此景,令李東庭想起自己當年迎娶梅錦時的盛況,除了感歎光陰似箭,更是感悟世事變幻。
李府君帶著李東林、阿鹿以及一歲多的阿鹿弟弟在大門外相迎。當夜土司府張燈結彩,合家團圓,處處是歡聲笑語,人間至美至情,也不過是如此了。
與此同時,梅錦也得知了關於裴長青的消息。
他在死牢裏以己血寫下伏罪書,呈到了禦前。少年皇帝赦免其罪,遣至北疆從軍。
得知這個消息後,長久以來一直壓在梅錦心底的那塊石頭終於消失了。
少年終將成長,即便這過程,一步染了一個血印。十年,二十年後,若有機會再見,那時候的裴長青,一定已經活出了與從前完全不同的人生。
次年春,李東林聽從母命,迎娶盤雲土司府小姐苗真真。婚後夫婦二人相處融洽。李府君的一樁大心事終於落地,歡喜不已。
一年後,李東庭再得一愛女。皇帝聞訊,特意派使者賜下滿月賀禮。隨後李東庭聯名西南另外數位大土司,主動上書朝廷,稱土司府權限過大不利朝廷疆治,願從自己開始,摒棄任命管轄當地官員的權限,改由朝廷直接指派官員,是為改土歸流。
土司府可以自主任命土官的權限,向來被朝廷大臣所詬病,每每提及,無不憂心。從前老皇帝在位時,也曾試過要收回這權限,隻是當時阻力過大,甚至有土司起兵生事,最後不得不放棄。如今李東庭自願改土歸流,朝廷一時熱議。朱璿納諫,收歸權限後,又分別封賞下去。
昆麻土司府既主動交出了任命當地官員的權限,其餘各地小土司自然也隻能跟隨效行。無人敢不從。
蜀王覆滅,改土歸流,這兩件大事成,西南又有英國公李東庭坐鎮,朝廷長久以來的西南憂患徹底清除,自此開始一心對付北方邊患。
歲月靜好,李東庭夫婦相敬相愛。土司鎮守西南,夫人行醫用藥,傳授醫術,二人造福一方百姓,西南一帶,提及李氏土司夫婦,無人不崇敬愛戴。
後記二
風裹卷著漫天黃沙呼嘯而過。一人牽著一匹孤馬,背負長刀,頂著風沙,一步一步朝前而去,覆蓋了黃沙的路上,留下他一個又一個的清晰腳印。
身後是繁華神京和令他不堪回首的故鄉,身前遠方的遠方,就是他這餘生的戰場了。
那雙她親手做的鞋,裴長青早就脫下,藏在了行囊的最深處。
這會是他這輩子最珍貴的珍寶了。
當她還在他身邊時,他隻是個莽撞的熱血少年。
他還不知道什麽是珍惜。
他曾經一次又一次地令她失望,最後親手將她從自己身邊推開。
錯誤時間裏的那個最壞的他,遇到了最好的她。
這或許就是他這一生最大的遺憾。
現在他不想再繼續令她失望。所以最後,他還是選擇了這條道路。
他沒有想過以後會如何。他隻知道,餘生裏的自己,必須要做一個最好的自己。
如果他真的是塊璞玉,他想讓她知道,他會成為堅玉之器。
十年,二十年後,當他能夠有足夠勇氣踏回那片生養了他的故土,倘若有幸,再次看到她的時候,他想對她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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