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半日之後，小鎮外的半山崗，起了一座新墳。

    陳平安之墓。

    ……

    天也黑了，淚也幹了，女人坐在墳前，坐了很久很久。

    韓小山看著於心不忍，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們譚府就能這麽不講道理嗎？”他看著譚府眾人，紅著眼睛問道。

    譚府上下，老爺子是人口稱讚的善人，小鎮上發生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告到老爺子那裏，讓老爺子判案。

    大公子譚青山，人人提起此人，也是豎起大拇指，怎麽誇都不嫌過。

    老夫人也曾為普度寺捐過一尊金佛。

    正因為這樣，所以譚墨淵哪怕惡事做盡，哪怕殺死了人，卻能逍遙法外，無法無天！

    “你想怎麽處置他？”

    譚青山看著韓小山的眼睛，語氣中沒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反而十分的誠懇。

    “我做不了主。”韓小山搖了搖頭，然後看向了墳前的女人。

    女人低著頭道：“一命償一命。”

    聽了這話，譚青山眼神微變，譚墨淵是他親弟弟，他怎麽忍心殺了譚墨淵給陳平安償命？

    老夫人走了過來，想擠出一絲笑容，可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她歎了口氣道：“小柔，都是婦道人家，你就放了我兒子吧，你要多少錢都行，我都給你。”

    女人沒有出聲。

    她不想要錢，隻想要譚墨淵給兒子賠命。

    老夫人看著她，心裏有些無奈，隻是想著，我知道你想讓我兒子給你兒子償命，可是你想讓他償命，他就真得給你兒子償命嗎？

    正這麽想著，老夫人扭過頭，看了可憐的兒子一眼，但是她突然看見，大兒子抬起了手。

    夫人猛地瞪大眼睛，喊道：“青山！陳平安是我找人殺的，不關墨淵的事！”

    譚青山不為所動。

    這世上，沒有人比譚墨淵更了解譚青山，也沒有人比譚青山更了解譚墨淵。

    從一開始，譚墨淵想殺的就是韓小山！

    一步步的布局，一步步的精心策劃，結果，陳平安就那麽被他害死了。

    譚老爺子瞪大眼睛，看了眼夫人，又看向長子，又看向小兒子，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老爺子腦袋發懵，到現在都不知道事情緣由，隻是心頭鬱悶，明明是個大喜事，怎麽就變成了喪事？自己一輩子的好名聲，如今竟被這一對妻子給敗壞了。

    逼良為娼，害死人子，這都是自家老二幹的。

    似乎夫人也有牽連。

    他很想阻止大兒子，可是話到嘴邊，又有些說不下去。

    老爺子太了解這位大兒子了。

    ……

    韓小山也有些震驚，譚青山和譚墨淵，是一對親兄弟，長得也一模一樣，從小一起長大，他很難相信，譚青山真會殺了譚墨淵。

    譚青山麵無表情，手掌緩緩沉了下去。

    “哥！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哥，你饒了我吧！”

    譚墨淵聲淚俱下，大聲嘶吼！

    嗤。

    譚青山的手已經落了下去。

    “啊！”

    一聲慘叫。

    血水四濺。

    ……

    “夠嗎？”譚青山伸出鮮血淋漓的手，看著女人，目光無比誠懇。

    “夠了。”女人低下頭，眼淚便再也忍不住，嘩啦啦的流淌而下。

    譚青山看向韓小山：“夠嗎？”

    韓小山遲疑片刻，也點了點頭。

    譚青山，挖了譚墨淵的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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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劍道場裏，宗銘大師和漢子麵對而坐。

    “老衲還有一事不明，譚墨淵縱然再為精明，又怎能布下如此天衣無縫的殺局？莫非他有占測未來的本事？可若真有這種本事，怎會落得如今這般下場？”

    “大師是在向我請教？”漢子輕笑一聲，提起酒壺，想喝一口酒，卻發現酒壺裏已經沒酒了。

    他歎了口氣。

    昨天一晚，一直到今天，二人都沒離開過劍道場。

    他從未想過要殺韓小山，然而宗銘大師根本不信，在大師看來，這小鎮之上，能在自己眼皮底下取走韓小山性命之人，唯有這個魔教餘孽。

    更何況，他已經殺過韓小山一次。

    漢子有理也解釋不清。

    更何況，他也沒解釋。

    他看得出大師乃是佛門高僧，首屈一指的高，但他不認為自己沒有一戰之力。

    他不是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他是古華雲。

    結果，他真就沒有一戰之力。

    從頭到尾，他始終被大師死死壓著，直到陳平安死了，大師才發現誤會了漢子。

    其實，漢子殺人無數，卻不代表他真的是魔。

    他常常自嘲，如今的自己，早就改邪歸正了。

    平白挨了一頓打。

    他心頭無奈，丟下了酒壺，這才說道：“譚墨淵天生陰陽重瞳，能看見很多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我不清楚他究竟能不能看到未來，但是很多年前譚青山曾帶他來劍道場，他看見我第一眼，就猜出了我的身份。”

    他頓了一下，略帶一絲嘲諷：“他自知根骨一般，於是便把機會讓給了譚青山。譚青山為了拜我為師，等了整整三年，其實他資質很不錯，各方麵都不錯，隻是那時，我早有了中意人選。”

    大師若有所思，道：“施主中意之人，怕是韓施主了。”

    漢子點頭道：“正是。譚墨淵知道此事以後，便對韓小山懷恨在心，甚至妖言惑眾，聲稱韓小山乃是天煞孤星，誰挨著誰倒黴，那些年，韓小山真是被他害得夠慘，隻怕到了如今，這傻小子都不知道誰曾害過他。”

    漢子很想收了韓小山這個弟子，但是韓小山寧願去打鐵，也沒有拜他為師。

    在韓小山跟著老鐵匠學手藝的那些年，老鐵匠隔三差五打他罵他，甚至用燒紅的鐵杵往他身上戳，其實都是受到了譚墨淵的指示。

    漢子雖然知道實情，卻從未告訴過韓小山，他以為韓小山吃夠了苦頭，就會來找他訴苦。

    結果一次都沒有。

    最終，譚墨淵毒死了老鐵匠，然後對外造謠，說韓小山乃天煞孤星，連續很長一段時間，韓小山找個營生都難，幾度快被餓死。

    也正是那時，韓小山迫於生計，終於來找漢子，不過依然不是為了拜師，而是問他求生意。

    此時此刻，回想起這些陳年舊事，漢子頗有些無可奈何，過了好久，才繼續說道：“三年前幽州劍會，譚青山為宗門立下奇功，門中特地給了他一個代師收徒的名額，隻要是譚青山舉薦上來的人，不論資質，一律收入山門……他舉薦了韓小山。”

    大師聞言，頓時恍然：“難怪。”

    一個月前，譚青山特地修書一封，將此事告訴了譚墨淵，他告訴譚墨淵，雖然能夠看見未來，但他實在沒有修仙根骨，修真界弱肉強食，九死一生，自古以來，寶物都是能者據之。

    誰不想擁有陰陽重瞳？

    譚墨淵擁有陰陽重瞳，卻沒有守護的能力……他早晚會被人挖了眼。

    譚青山一個字一個字的給譚墨淵分析利弊，可是沒想到譚墨淵依然殺心四起。

    他暗中唆使譚老夫人，以殺死陳平安為名義，實際上卻是借助他那雙陰陽重瞳，一步步的布下殺局，將殺機引向了韓小山。

    因為能看得見未來，所以他布下的殺局，可謂是萬無一失。

    哪怕韓小山死了，在外人看來，也隻是誤殺，根本不會懷疑到譚墨淵頭上。

    隻是誰也沒想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到，最終死的竟是陳平安。

    ……

    離開劍道場，大師雙手合十，來到了韓小山的小院。

    韓小山抬起頭，望著大師，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

    大師歎了口氣，看著韓小山道：“老衲此次下山，實乃冥冥之中有著天意指引，前來尋找一位故人，他名叫玄燁，乃是不世初的佛門奇才，也是我懸空寺的下一任寺主的繼承人選，隻是造化弄人，他第一次下山曆練，方才十四歲，便少年夭折，實在可惜。這一路，老衲走過千山萬水，最終得見韓小施主，本以為小施主就是玄燁轉世之身，隻是不想，老衲錯解了天意……”

    他說到這裏，不免有些感慨，韓小山至今都蒙在鼓裏，可是大師已經看懂了一切。

    本來，死的應該是韓小山。

    可是如今，韓小山的命，已經和玄燁換了。

    大師有些自嘲，這等逆天改命之手段，他也是聞所未聞，如今是頭一遭見到。

    天外有人，人外有天。

    “小施主，後會有期。”

    大師走出小院，望著牆角的血跡，神色默然：“跟我回家吧。”

    說完這話，他轉身離開。

    牆角處，一股陰風掠過，跟在大師的身後。

    ……

    轉眼之間，三日過去。

    這一天，小鎮上熙熙攘攘，傳出了一個讓人沸騰的消息。

    據說譚青山這次下山，一共選了四個人，一個是陸家的陸小禪，一個是做刀劍生意的林家二公子，一個是土財主郭世坤家的孫子，最後一個，是少年打鐵匠韓小山。

    一時之間，韓小山家裏客滿為患。

    “小山啊，你還記得我不？你小時候啊，你娘常帶你來我家蹭飯吃，每次我都拿出最好的東西給你，你以後當了神仙，可得不能忘了啊。”

    “小山，我早就看出你小子有神仙命，將來肯定是要發達的！這一籃雞蛋你留著，帶著在路上吃。”

    “小山，你今年也不小了，剛好我家閨女十三歲，長得那叫一個水靈，打小就聰明懂事，日後肯定是個相夫教子的好媳婦，你瞧瞧，我給你帶來了，這皮膚，又白又嫩的，這模樣多俊俏？要不你去仙門的時候給她也帶上得了，給你鋪鋪床，掃掃地，洗洗衣服，暖暖被窩，這丫頭可聽話了，你讓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

    “韓山哥哥，小時候咱們經常一起抓魚，那時候我就覺得你很了不起，拿著木刺，一紮一個準，看著可帥氣了。”

    “小山，這次去山上當神仙，一走就是好多年啊，要是在山上被人欺負了，就告訴我們這些父老鄉親，大家可不能看著你被人欺負！”

    “對，有事就告訴我們！一定給你撐腰！”

    ……

    夜裏，人都走光了。

    前一刻還熱鬧非凡，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韓小山望著空蕩蕩的院子，有些失神。

    從來沒有過的，這麽安靜。

    女人緩緩走來，看了他一眼，目光怯弱地問道：“你真的要去當神仙嗎？”

    “嗯。”韓小山點了點頭。

    “那我怎麽辦啊？”女人眼睛裏起了淚光。

    “這……”韓小山心裏犯難，想了好久，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陳平安臨死之前，將母親托付給了他，如果是以前，韓小山肯定把她照顧的好好的，其實，他一個人也很孤獨，何嚐不想有個母親？

    可是現在，他卻陷入了矛盾，許久，才說：“等我當上了神仙，再回來帶你一起當神仙。”

    “可是我不舍得你走。”女人低著頭，聲音細小。

    韓小山頗感無奈。

    自從陳平安走後，女人便在韓小山家裏住了下來，不論韓小山走到哪裏，她便跟到哪裏。

    韓小山從她眼神中看得出，她把自己當成了陳平安。

    如今，“兒子”要去當神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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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十分不舍。

    韓小山的心情也很複雜，若這麽一走了之，總覺得對不住陳平安，不過反過來說，其實他很想去當神仙。

    “你去吧，記得常回來看看我。”女人忽然說道。

    “那你怎麽辦？”韓小山忍不住問道。

    “你這麽大的人了，也該出去闖闖，不能老想著我。”女人眼神幽怨，看著韓小山，像母親一樣教育他。

    隻不過這樣一來，韓小山更不舍得走了。

    就在這時，一個老人領著一位綠衣少女走了進來，微笑著喊了聲：“小山。”

    韓小山看見老人，眼裏浮上喜色，連忙喊道：“陸爺爺！”

    這是陸家藥鋪的老掌櫃，韓小山的娘親還在世的時候，經常去藥鋪子抓藥，一回生，兩回熟，老掌櫃是個大好人，都不怎麽賺錢，有時候還倒貼，韓小山一直十分感激。

    老掌櫃身邊的綠衣少女，正是陸小禪，老掌櫃的孫女，也是這次被選中的小神仙之一。

    “都說一入仙門深似海，你們這次出門指不定多久才能回來，小山啊，我家小禪就拜托你照顧一二了。”老掌櫃低下頭，拍了拍陸小禪的腦袋，有些不舍地說道。

    韓小山忙道：“陸爺爺放心，我一定把小禪當成親妹妹一樣照顧。”

    陸小禪一聽這話，頓時撇了撇嘴，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

    韓小山把女人拉了過來，對老掌櫃道：“陸爺爺，你能幫我照顧照顧她嗎？”

    老掌櫃好奇：“這位是……”

    韓小山毫不猶豫道：“是我娘。”

    女人聞言，看了他一眼，不過也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娘”這個稱呼。

    老掌櫃沒有多問，十分爽快地道：“當然能，小禪這一走，鋪子裏空蕩蕩的，就剩我一個人，不過我也老了，有個人能陪著我說說話也挺好的。姑娘，你叫什麽？”

    女人低著頭道：“我叫小柔。”

    老掌櫃和藹可親，笑道：“以後就跟著我學醫吧。”

    女人輕輕點了點頭：“多謝陸老爺收留。”

    韓小山見到這一幕，終於如釋重負，囑咐道：“姨娘，我……”

    剛開口，女人咬著嘴唇，眼神充滿幽怨，就那麽看著他。

    韓小山反應過來，連忙換了稱呼：“娘，你放心，我一定經常回來看你。”

    女人輕輕的點了點頭。

    韓小山鬆了口氣，跟老掌櫃客氣了幾句，一路將他送回了藥鋪子。

    ……

    一刻鍾後，他獨自一人離開小鎮，來到一座低矮的墳頭前，點了一炷香，跪下去磕了三個頭。

    這是娘親的墓。

    從懂事起，韓小山隻有娘，沒有爹，就連他叫什麽都不知道。

    七歲那年，娘親去世，留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這些年來，他所遭受的人情冷暖，隻有自己清楚。

    他眼神中泛起追憶，陪著娘親，一直等香燒完，又坐了很久很久，說了很多很多話。

    等天快亮的時候，他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離開了。

    他走了約莫五六十米，來到一座新墳前。

    這是陳平安的墳。

    這座墳是今天剛起的，但是在墳前半米遠的地方，不知何時開始，居然長出了一棵不知名的小樹。

    在韓小山走到這裏的時候，小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高，長大，開花結果……

    噗通！

    一顆金色的果實，掉到了韓小山的腳底下。

    韓小山不由好奇，撿起來這顆金果實看了一眼，隻見上麵寫了一行讓人毛骨悚然的小字：“還我命來……”

    “還你個屁。”

    韓小山撇了撇嘴，朝陳平安的墳上使勁踹了一腳，把金果實往懷裏一揣，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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