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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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湖之上,遊船畫舫綿延不絕,各色燈籠映照在水麵上,悅耳柔軟的小調沿著湖麵飄散開,給夜色下的西湖披上了一層旖旎的麵紗。

    林平之饒有興致的穿行在夜市中,遇到感興趣的就停下來觀賞把玩,他一身青色綢衣,雖是看著簡簡單單的沒什麽花色,然而做生意的人無不是練就了一雙利眼,自是能看出這在燈火下蘊出流光的綢衣不是一般的貨色,再看這穿衣裳的人,眉眼俊秀精致,舉手投足之間貴氣天成。攤販們一麵猜想著不知是那戶人家的公子出來遊玩,一麵更是舌燦蓮花的介紹攤子上的東西。這公子看著就是大家出身,難得的是麵上帶笑渾身和氣,若是他看上了自家的東西,那手指頭風縫裏漏出來一點兒就夠自家吃上一年半載的了。

    林平之隨手翻看著攤位上東西,這是一個麵具攤子,不大的架子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麵具,色彩鮮明,形式各異,很容易吸引人的目光。

    他記得小時候自己也有過一個特別喜歡的麵具,是他爹爹送給他的。他七歲那年,因著不想練功夫,便裝病偷懶,小孩子的把戲,剛開始父親關心則亂沒有發現,後來一連幾天也不見好便生了懷疑,很快便看出了他的把戲。父親恨他不爭氣,狠狠地責罰了他,打得他幾天沒能下得了床。

    林平之是獨子,自幼便在父母和家中鏢師的寵溺之下長大,何曾受過這麽大的罪。當即和父親賭起了氣,兩個月沒有主動和他說話,平日裏除了日常請安問話,從不主動出現在父親麵前,也不再像平日一樣撒嬌賣乖,整日裏繃著個小臉不肯輕易笑一下。

    他母親剛開始尚且感到好笑,看笑話似的由著他們父子倆僵持,可是時間一久,他母親就受不了這對父子之間古怪的氣氛了,私下裏勸說林平之向父親服軟認錯。林平之少年意氣又哪裏肯聽,隻覺得自己這一服軟,兩個月的堅持豈不是成了笑話,當下強起了性子拒不認錯。他母親急的罵他不孝子,當著他的麵哭了起來。林平之自幼得父母寵愛長大,父親期望著他光大門楣,尚且還克製著保持大家長的威嚴,母親就完全是百依百順的寵著他,捧著他,何時曾在他麵前如此失態,又如此嚴重的罵過他?

    畢竟是個孩子,和父親冷戰兩個月,又遭到了母親的喝罵,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難堪,當下哭的不能自已,竟是背過了氣兒去,尚未醒來就發起了高燒,唬得家裏兵荒馬亂,連夜請了幾個大夫進府醫治。

    他這一昏睡就是兩天,也不知是不是這場昏睡把氣性都睡沒了,醒來後看著憔悴的守著自己的母親,當下就要啞著嗓子認錯。誰知他母親卻拿著一個精致的麵具給他,道是他父親“認錯”的賠禮。他年紀小,看著那麵具喜歡得緊,又覺得自己和父親之間的較量贏了,這是戰利品,心中高興不已。

    那麵具的具體形狀他已經忘記了,卻記得當時那種仿佛打了勝仗的滿足感。他那場病好了沒多久,他母親就和他說過,父親曾感歎,他的氣性若是用在習武上,將來就不僅僅是個鏢頭。

    可惜他那時不懂父親這句話裏飽含的期望,直至遭逢大變,才做到了父親的期許,可惜父親卻無法親眼見到,真是造化弄人。

    “教主?”夜鶯在他身側低聲,林平之方才從往事中醒過神來。

    林平之姿容秀美,舉手投足間帶著久居上位的貴氣,在這鬧市中本就是引人注目,他在這麵具攤子上停留的時間有點久,周圍不明所以的人竟都好奇地圍了過來,這攤子的老板笑得合不攏嘴,收錢收的額手忙腳亂。

    不管多少人,夜鶯始終站在林平之的側後方,他身上的煞氣讓周圍的人自動的避開了他們在擁擠的攤子前留出了一片空地。夜鶯一直關注著林平之的動靜,見他情緒間帶上了傷感方才忍不住出聲。

    抬頭看到夜鶯的疑惑和擔憂,不由得笑了笑,從袖中甩出一角銀子,未曾理會老板找錢的叫喊,拉著夜鶯離開了人群。

    穿過擁擠的街道,兩人來到西湖邊上停下來,夜色下飄在水麵上的許願燈各式各樣,點亮了湖岸。林平之回身將手中一直拿著的麵具戴在夜鶯的頭上,退後兩步欣賞了一番,輕笑兩聲道:“戴好了,我不允許就不能拿下來。”

    夜鶯一直站著任由他動作,聽到此話也是毫不猶豫的低頭應是。這麵具是狼的模樣,將夜鶯的上半張臉遮住,隻露出下方他的唇和下巴,夜鶯是暗衛出身,身手高超,性格堅毅沉穩,此刻戴上這半張麵具,無端的讓他本身的氣質更加突出,半遮半漏的更是增添了神秘感。那雙黑黝黝的眼神望著自己,傳達著臣服與傾慕,襯著那狼王麵具,就像一支羽毛在林平之的心頭刷來刷去,癢得他恨不得抱著夜鶯蹭幾下。若林平之在後世待過,就會知道這種感覺就叫做“萌到了”。

    然而他並不知道,也無法形容這一刻的感受,隻得幹咳了幾聲,硬生生的挪開了視線。

    接下來的遊玩就有些心不在焉,他總是控製不住的看向身側的人,那眼神就像勾子一樣,勾得夜鶯嗓子發幹,渾身冒汗。偏他還不自知,自以為做得隱秘,於是這一個晚上的遊玩草草地結束,夜鶯終究是忍不住“以下犯上”,讓林平之為自己不自知的撩-撥付出了代價。

    嗯,當然,在這過程中,夜鶯也一直遵守著教主的命令,沒有摘下臉上的麵具。

    兩人攜手在杭州遊玩了大半個月,逛遍了周邊的名勝古跡和街頭巷尾。

    這一日,正巧來到了杭州城外的梅莊,林平之看著梅莊的廊簷慢下了腳步。在這裏,他經曆了撕心裂肺的痛苦煎熬,也一度以為自己會死在這裏,而最終,他在這裏得到了重生。

    感受到夜鶯握住自己的手,他釋然一笑,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當初曾經在這裏承受的痛苦,他雖猶有記憶,卻已經放開。反握住夜鶯的手,林平之饒有興致,“這地方,我還沒逛過,梅莊也是杭州一景,難得來一趟可不能錯過。”

    梅莊四友當初自請前來看押任我行,其實是為了逃避黑木崖上的勾心鬥角,也算是半隱退江湖,因此對這梅莊的打理很是用心。林平之一路走來,見這庭院之間雖顯破敗,卻不乏奇花異草,隱約間可見當日風光。

    林母當年也是大家閨秀,閑暇時很是喜歡蒔花弄草,林平之在母親身邊也受其熏陶學到了不少。這一路上見到心喜得花草就停留下來賞玩一番,不知不覺間已是來到了一座庭院,這庭院裏有一條密道,連接著西湖底的地牢,這庭院三年前的一場大火已是毀得隻剩下殘垣斷壁,顯得尤其破敗。

    “林師弟?”

    林平之雖是已經釋懷,卻也沒有在這破敗的庭院裏遊玩的興致,正打算轉身離開,卻聽到一道猶豫的聲音傳來。

    側身望去,隻見一人頭發淩亂,身穿灰色袍子,手上拎著一捆柴火,正愣在那裏。

    林平之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此人,感受到突然被攥緊的手方才回過神來,神色自然地頷首招呼:“令狐大俠!”

    令狐大俠!

    青年男子如遭雷擊,呆愣當場,仿佛鋪天蓋地的風雪當頭灌進心髒,方才湧上心頭的狂喜和期待盡數消去,那涼意順著血液流往四肢百骸,整個人就像是浸在了冰水裏。

    “林……林教主!”令狐衝翕動嘴唇,艱難地吐出一句稱呼,臉色更為蒼白。

    不過幾丈遠的距離,卻是天涯咫尺。曾經華山之上相依相伴,便是一個不經意間的對視都能臉紅耳熱,心如擂鼓的師兄弟,終究隻剩下了一聲客氣疏離的問好。

    此情此景,若說心中沒有一點兒觸動,那卻是謊言了。然而這觸動,不過是感歎物是人非的命運無常,終究不能改變什麽。更何況,身邊有著一護食的“狼”,那低沉的氣壓和手上越來越緊的力道攝取了林平之的心神,心中那丁點兒的悵然隨即消散,不留痕跡。

    林平之回過神來,為身旁之人的舉動感到好笑,卻也抑製不住心內的歡喜和受用。回握住夜鶯的手,衝著仍然愣在那裏的令狐衝點頭道一聲“叨擾”,轉身便向外走去。

    他一走動,令狐衝意識到他要走,想也不想的就衝上來想要留下他,自見到他起就一直沉著臉的夜鶯如何願意,心中大怒,回頭劈手就是一掌,毫不留情,仿佛當場要將他斬殺於此。

    令狐衝滿心著急地想著將人留下,本就速度極快,眼看就要挨上這一掌,好在習武之人的本能仍在,身子後仰避過略微避過這一招,伸出胳膊去格擋。這一阻攔,夜鶯就與令狐衝動起手來,動作之間卻不離林平之左右,將林平之完全擋在身後,不給令狐衝一分一毫的接近的機會。

    夜鶯能在東方不敗身邊成為暗衛首領,自然不是衝動易躁的人。他心性沉穩堅毅,處事果斷狠辣卻又善於隱忍。當初他會在林平之麵前流露出自己的心意,固然是情難自已,卻也有一絲故意。

    夜鶯是在黑暗和血腥中長大的,他喜歡上一個人,那就是一輩子,不死不休,掠奪和侵占是狼的本性,怎麽可能會滿足於默默的守護。然而,狼也是狡猾的,他了解少年的過去,知道他防備之下柔軟的內心。

    黑暗中的守護和溫柔果然讓少年習慣了他的存在。

    不是作為暗衛的他,而是作為夜鶯的他。

    令狐衝的到來讓他找到了機會泄露自己的心意,不出所料,少年果然拒絕了,但是,這拒絕中還摻雜著不明顯的猶豫,這猶豫便是夜鶯所想要的。

    三年的陪伴,他看似默默地謹守著暗衛的本分,卻無時無刻不在加重自己在少年心中的分量。就像春寒料峭時冰封的河麵下湧動的暗流,看似沒有絲毫的攻擊性,卻又一點一滴的融化著堅硬的寒冰,最終冰溶於水,水含著冰,融為一體再難分離。

    他在少年的心尚未強大起來時撒下一粒種子,又用了三年的時光精心嗬護著它長大。這溫水煮青蛙的手段,現在已長成為合格的教主的少年又如何會看不出來,不過是你知我知,兩廂情願罷了。

    在夜鶯心中,自是不會將令狐衝視為對手,這是對他和教主兩人之間情誼的看低,也是對林平之的驕傲的折辱。

    林平之三年的成長被夜鶯看在眼裏,他知道,當初那個初上黑木崖時敏感脆弱的少年已經成為了如何強大的存在,不僅是武藝,更是內心。

    這種強大,可以讓林平之很平靜的回憶起在華山的過往,那些人,那些事,終究成為了不在意的模糊的麵孔。

    而自己,才是教主現在心中想要白首之人,他將令狐衝放在眼裏,豈不是對教主的質疑。他方才的憤怒隻是對那段不曾參與的過往的酸澀,卻不是對如今的這個令狐衝。

    夜鶯很快便住了手,一個巧勁將令狐衝推離開來,退在林平平之的身側。

    令狐衝正要上前,卻被林平之平淡疏離的目光釘在原地。他喉嚨艱澀,說不出一句話,眼眶內漸漸布滿血絲,緊緊地盯著對麵的人,不舍得眨眼。

    “令狐衝,”林平之見他這幅樣子,終是開口歎道,“當年種種,無關孰是孰非,不過是世事無常,命裏無緣罷了。我想要的你給不了,你想要的我給不起。便是沒有那些事情,我們恐怕也逃不過分道揚鑣的下場。”

    令狐衝被他這幾句話亂了心神,想起當初在華山的種種,他和師兄弟們調笑鬥嘴,林師弟卻總是獨自站在一邊,從不參與;他喜愛喝酒,常常大醉而眠,林師弟卻謹慎自持,永遠都保持著慶幸;他交友廣闊,時常與人相約而忘歸,林師弟卻一直安安靜靜的留在華山獨自練劍……

    林平之繼續道:“我幼年承蒙你照顧,心中很是感激。以往的事情已經發生,無從更改。時至今日,我已經看淡了,也希望你能就此放下。”

    令狐衝慘笑道:“我卻不如你林大教主看得開,說放下就放下。”

    林平之定定地看著他:“你此刻的放不下,是求不得的不甘心,還是對此地發生的事放不下。”

    此話一出,四周一片寂靜。

    令狐衝渾身一震,緊握的雙手骨節泛白,不多時,鮮血順著手滴在地上。

    在場的三人對這裏曾經發生的事心知肚明,令狐衝的一舉之差,讓兩人之間再無挽回的可能,更是差點害林平之喪命於此。

    他這三年來一直住在此處,未嚐不是因為這裏讓他痛徹心扉,這是他對自己的懲罰。

    “大師兄!”林平之長歎一聲,“你是屬於江湖的令狐衝,終究不能獨屬於一人。當年那件事,我早就已經原諒你了。你離開這裏,從此咱們相忘江湖吧!”

    言罷,林平之轉身離去,再不回頭,夜鶯緊緊跟在他身側,如以往的日日夜夜一樣,陪伴在他身邊。

    “求不得,求不得……”令狐衝怔在原地,念著這幾個字,思及過往種種,終是仰天大笑道:“好,好,好,相忘於江湖!相忘於江湖!”

    他環顧四周,最後看一眼這獨居了三年的地方,大笑而去。

    從此,江湖上多了一個浪蕩江湖的獨行俠,他居無定所,四處漂流,到處都流傳著他行俠仗義,懲強扶弱的傳說。

    因他嗜酒如命,終日酒不離身,江湖上無人知道他姓甚名誰,久而久之,大家就贈他一稱號“酒俠”。(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