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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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陸霜年有間獨立的辦公室,——這對於一個剛剛分配到醫院的年輕大夫來說可不是什麽常有的事。哦,當然,如果這是個隨時都有可能被敵方炸彈轟上天的戰地醫院,而你是個能在一天裏完成四五台幹淨利落的外傷手術的外科大夫的話,這點待遇也算不了什麽。
此時陸霜年就坐在她的小辦公室裏,一隻手漫不經心地翻著桌子上一疊病曆。
陸昔華坐在辦公室靠牆的一張舊沙發上,一身旗袍的女子陷在那古舊發灰的沙發裏頭低聲地抽泣著,顯得更加惹人憐惜了。
可惜陸霜年並不是懂得憐香惜玉的人。
她此刻看上去已經很平靜了,不想剛剛“姐妹相認”時那樣帶著隱含的激動。
畢竟,也是時候讓陸昔華知道她這個“妹妹”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因為姐姐的兩滴眼淚和看上去不錯的演技就可以玩弄於股掌之中的那個小丫頭了。
她比她強大,也比她冷酷。
陸昔華沒有得到臆想中的關懷和安慰,她透過淚眼朦朧小心地看了一眼坐在桌子邊的女人,然後比較明智地選擇了停止抽泣。
“阿年?”
陸霜年有點想笑。她瞧著陸昔華紅著眼眶,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好像隻要陸霜年嘴裏說一個帶著冷淡意味的詞匯都會“深深地刺傷”她。
“姐姐,母親這些年還好麽?”陸霜年向陸昔華露出一個頗具安撫意味的笑容,然後問道。
“在舅舅家的日子……”陸昔華哽咽了一下,但沒有往後說,她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低聲道:“娘這些年,過得真的很不容易。”
陸霜年不置可否,隻是聽著。
——陸柔那樣的性格,在她那個窩囊舅舅和剽悍舅母的家裏會過得舒心才有鬼。
陸昔華抹掉腮邊的淚水,道:“……娘最近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了……阿年……”她欲言又止。
陸霜年彎了一下唇角,她看上去格外溫和,道:“有時間的話,我會回去看望母親的。”
陸昔華還想說些什麽,陸霜年已經站起身來,“姐姐,我還有台手術,就要開始了。我們可以之後再好好聊聊。”
陸昔華跟著站起來,她點點頭,梨花帶雨地示意陸霜年不必在意自己,先去工作要緊。
走到門口的女人忽然又停下腳步回過身來,“對了,姐姐。”陸霜年聲音平淡,臉上帶著一點兒笑意,她道:“在醫院總有些不方便,姐姐不如就還是叫我陸大夫吧。”
陸昔華愣住,僵硬地點頭。
陸霜年轉身走開,聽得見走廊上她幹脆而有節奏的步伐。
陸昔華在原地怔楞地站了兩秒,然後慢慢坐下。
她這個妹妹,變得可不止一星半點啊。她那麽平靜,淡定得完全不符合陸昔華預想中姐妹闊別七八年又重逢的激動和感懷。她看上去隻是有些驚訝。
陸昔華不由得擔心起來。陸霜年這些年在外頭闖蕩,誰知到背後又多了什麽樣的背景,長了怎樣的見識?——如果、如果她不再像從前那樣依賴她這個姐姐,不再像從前那麽容易被“姐妹親情”所感動,該怎麽辦?!
不過看上去,陸霜年雖然有點抗拒她這個姐姐的出現,不過總歸還是承認了她的。陸昔華回想著那個已經比自己還高的妹妹在她出現之後的言行,覺得陸霜年那溫和的語氣和眼裏那一點觸動,總不像裝出來的。
隻要用多一點時間讓她這個傻妹妹習慣了她的存在,一切總歸會好起來的。陸昔華這樣告訴自己。
外科手術的場景總是不怎麽令人愉快的,尤其是躺在手術台上的是個被炮彈炸傷了半條腿還在不停大聲慘叫的士兵。
——戰地醫院的麻醉劑總是格外稀有珍貴的,而最近這東西尤其緊缺。
“——啊!!!!”
士兵很年輕,這也正是為什麽他能在失去了半條腿之後還能在簡單處理後堅持到後方的戰地醫院。但疼痛顯然已經快要將他折磨得失去理智。
士兵的右腿從膝蓋以下不見蹤影,斷肢處的紗布被小心地取下來,但依舊是一片血肉模糊。森森的白骨在斷口處隱約可見。他的傷口已經潰爛化膿,一股惡臭的氣味混雜著血腥不斷地散發出來。
陸霜年有條不紊地指示著幾個小護士做術前的準備。——不少護士都是支前過來的小姑娘,沒怎麽受過正規的醫學訓練,見到這樣血淋淋的傷患不大叫出聲就算不錯了。
她隻淡淡地看了那名士兵一眼。
“你會活下來的士兵。”
一根布條被勒進士兵的嘴裏,這讓接下來的那些慘叫都化作了令人難受的嗚咽和模糊的嘶吼。
陸霜年麵無表情地拿起手術刀。
手術——或者簡單地說,進一步的截肢在一個小時之後結束。沒有麻醉的士兵竟然還沒有昏迷過去。他奄奄一息地睜著眼睛,生理性的淚水不斷滑落下來,和汗水混雜在一起。他已經停止了慘叫,甚至無法發出一點多餘的,除了呼吸以外的聲音。
陸霜年在牆角的搪瓷水盆裏洗手,血色在水裏慢慢散開。她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那個士兵被從手術室裏推了出來,嘴裏的白布已經取了下來,他幹裂的嘴唇開開合合,不知要說些什麽。
陸霜年彎了一下唇角。
“你的腿截掉了三分之二。” 她說:“不過你可以回家了。”
士兵閉上了眼睛。
陸昔華站在走廊的拐角,她本來想走上去和盧雙明說幾句話,關心一下她從手術上下來的疲憊神色。可那個士兵被推著從她身邊經過。覆蓋著的被單下缺失的部位形狀清晰,那股子混合了酒精血液和各種組織的味道一瞬間鑽進鼻孔,陸昔華整個人搖晃了一下,不得不扶住窗台來站穩身體。
推著那士兵的護士小陳盯了這個新來的“陸醫生”一眼,有點不滿。
陸霜年一從手術上下來,整個人便又恢複了那副懶散的模樣,好像遊手好閑似地在醫院的走廊上晃蕩著走開。
她的“小癖好”已經在戰地醫院人盡皆知。——陸大夫喜歡在手術之後找個地方抽煙,她甚至有個固定的“吸煙點”,就在院長辦公室對麵的走廊上,那地方兒陽光好。
男士的香煙,味道辛辣。陸霜年噴出一口煙霧,懶洋洋地眯起眼睛。對過的走廊上,有點發福的王院長正夾著一隻公文包急匆匆地關上辦公室的門。
陸霜年抬起手來看了眼表,“院長早退了啊。”她低聲嘟噥了一句。
樓下忽然一陣喧囂。
陸霜年皺了皺眉頭,她伸脖子出去瞧了一眼,微微挑起眉梢。
連著四輛黑色轎車從醫院大門口開進來,門前的持槍警衛根本沒有阻攔,甚至連慣例的詢問都沒有。
車上人下來都是一水的軍裝。
陸霜年眼力不錯,她幹脆坐在了二樓的陽台上,瞧著那些腰裏明顯別著大口徑手槍的軍人在院子裏警戒。
有人被從車上抬下來,但看不清臉。
陸霜年皺了皺眉。
護士小陳拿著兩卷紗布從走廊那頭走過來。
“陸大夫?!你怎麽坐在哪?!”
小陳瞪大了眼睛看著坐在走廊露天的窗台上的女人,她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語氣裏還帶著那麽點驚喜,臉有些紅了。
陸霜年彈了彈指間的香煙,笑著看向小陳。這小姑娘剛來的時候可是把她當成了男人呢。
顯然陸霜年直視的目光讓小陳更加窘迫了,她不自覺地緊緊抓著手裏的東西,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一些:“陸大夫,那個新來的小陸醫生好像正在你的辦公室等你呢。”她看著陸霜年似乎沒有從那危險的窗台上下來的意思,於是把到嘴邊的勸阻咽了回去。
陸霜年挑了挑眉毛,“我知道了,謝謝你小陳。”她眨了下眼睛,忽然問道:“醫院剛剛接收了重要的傷員嗎?”
小陳愣了一下,她順著陸霜年的目光往樓下看了一眼,對院子裏因為那些突然到來的軍人而變得肅殺的氣氛咧了咧嘴。
“我也不知道……”小陳道,她有點疑惑,“沒聽說有重要的傷員要轉移到咱們這兒啊。”
小陳笑了笑,她對陸霜年說:“如果要真是什麽大人物,受了傷怎麽會送到咱們這樣的戰地醫院裏來呀,早就回大城市的醫院了!”
陸霜年歪了歪腦袋,“說的也對。除非是腦子壞掉了才會進這遲早要被炸平的醫院治療吧。”她笑得有些意味不明。
小護士聽著陸霜年難得地對醫院發牢騷,也笑起來。聊天似乎告一段落了,小陳瞧著陸霜年吸煙的姿勢,有些猶豫地開口:“陸大夫……”
“嗯?”
“有句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陸霜年彎了一下唇角,她淡淡道:“小陳想對我說什麽都可以呀。”
小陳組織了一下語言,道:“現在醫院裏都在傳你和那個新來的小陸醫生的事情呢。”她有些急切地道:“她才剛來不久,院裏就有各種各樣的傳言了,還有不少是針對陸大夫你的……”
“哦?他們說我什麽?”陸霜年微笑著問道。
“他們說——”小陳結巴了一下。
“他們說你們兩個是姐妹,可是、可是,你攀上了軍部的人,有了背景,就把姐姐和母親都拋在小鎮上一走了之了。”小陳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大聲地道:“可是,陸大夫你根本不是那樣的人啊!”
陸霜年這一次爽朗地笑了起來。她從露天的窗台上跳了下來,向小陳眨了眨眼睛,“你覺得我是好人?”
護士姑娘格外篤定地點了點頭。
陸霜年笑著看她,“你真可愛。”
她說完,隨手摁滅了手裏的煙蒂,扭身晃晃蕩蕩地走了。
小陳站在原地瞧著那人頎長的背影,過了幾秒,才如夢初醒一樣用力地晃了晃腦袋。
“你在想什麽呢,陸大夫也是個女人呀!”(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