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性命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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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顧宸北的情況可算不上好,大量的失血讓他的臉有種死灰一樣的顏色。他用了一些時間來讓眼睛聚焦,然後看清站在床邊的人。
女人穿著白大褂,一副醫生的打扮,一隻手cha在衣兜裏,歪著腦袋打量著他。
麵容熟悉。
顧宸北看了跟在後麵的兩個軍人一眼,然後搖了搖頭。那少校猶豫了兩秒,帶著中尉離開了病房。
“不自我介紹一下麽,醫生?”
男子的聲音嘶啞,可氣度還在那兒。陸霜年微微挑了下眉毛。
她並沒有遵從對方意願開口的打算,而是毫不客氣地瞧著躺在床上的顧宸北,目光近似於審視。
他們大概有……六七年沒見了吧。當年那個還帶著青澀少年氣質的家夥如今已經完全是個男人的模樣了。
陸霜年的目光從顧宸北的臉上劃過去。黑沉沉的眼睛,眼尾平滑上挑,威嚴裏頭帶著一股子不易察覺的戾氣。不用想也知道他這些年在戰場上造下多少殺孽。陸霜年想起幾年前那張報紙上顧宸北的模樣,那個時候他似乎剛剛成年,背景裏便已經是屍橫遍野彈雨槍林。男人的鼻梁高挺,在臉頰上製造出立體的陰影來,嘴唇很薄,象征薄情和冷酷,也許還有尖銳。唇角有兩道細微的紋路,也許是太長時間不笑的原因。
當然了,盡管這張臉上缺乏血色,但仍不失俊美。
隻是,不太像幾年前的那個顧家二少爺了。陸霜年想。
現在的這個顧宸北,和她上輩子記憶中那個冷漠強硬,如同機器一樣的“戰神”,如出一轍。
記憶總是讓人迷惑的東西。此刻陸霜年竟不知道,哪一個版本才更接近於真實。
而她清楚地知道,人總是希望自己記得的是最好最美的,於是總是被欺騙。
顯然陸霜年麵前的大活人並不怎麽喜歡這樣的沉默。
“看夠了嗎?”
陸霜年微笑了一下,她開口:“足夠了。”她淡淡道:“我姓陸,也許會成為你的主治醫生。”
顧宸北看著她:“這可真是言簡意賅的自我介紹呢。”
女人略帶沙啞的嗓音不知為什麽,讓他陰翳的心情稍稍好轉了一些。顧宸北眯起眼睛,打量陸霜年。
女人站得地方有點背光,隻看得清簡單的麵部輪廓,顧宸北不滿地呼出口氣。
陸霜年神色淡淡:“失血會導致視力下降。”她沒有理會顧宸北的目光——要知道沒幾個人能在那種鋒利得好像能捅|進你腦子裏的目光下保持鎮定。
陸霜年伸手扯開顧宸北的病號服,眯起眼睛。
“初步處理不錯,你應該感謝你的醫務兵救了你一命。”陸霜年瞧著男人肩膀上頗為猙獰的傷口,說道。
顧宸北沒說話。陸霜年離他很近,近得他不需要浪費自己變差的視力就能看見病房裏的光線斜照在她臉上的樣子。陰影錯落,女人不同常人的堅硬的輪廓也顯出幾分柔和來。
陸霜年的呼吸拂過他的脖頸。
顧宸北低笑了一聲。
“你不笑的時候也挺好看的。”
陸霜年愣了一下,她冷淡地直起身來,隨手將被單甩回顧宸北身上。哦,她不是睚眥必報的人,這家夥是不是曾說話什麽“如果你不皺眉,還算挺好看的”?這種事情她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沒必要惱羞成怒吧?”
陸霜年克製了自己想要翻白眼的衝動。她懶得和這位剛剛重逢就變得格外熟絡的戰神大人鬥嘴皮子。
“你的手術我做不了,想保命會遼繹去吧。”
顧宸北也不再逗弄陸霜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不正常,竟然會覺得和他這位“闊別多年”的“未婚妻”說這些廢話有意思。
男人的聲音也沉下來:“遼繹太遠。”
陸霜年笑了一下,道:“我猜以您現在的地位,調一架足夠平穩的運輸機來把自己送回首都去。”
顧宸北沒理會女人語氣裏的嘲諷,“我不能回去。”
陸霜年盯著顧宸北看了幾秒。她不喜歡他此刻的語氣。
“你在這兒可不怎麽安全。”陸霜年說。
顧宸北倒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在陸霜年的臉上逡巡一下,像是在考慮她說的真實性。
陸霜年麵無表情地回視回去,她看上去不怎麽愉快,甚至還有一點不自覺的煩躁和懊惱。——她不該和顧宸北說這些。
顧宸北沉默了一陣,然後說:“謝謝。”
然後男人接著道:“戰事緊張,我不能走。”
陸霜年終於翻了個白眼——果然你不能指望這個男人有良心——哪怕他也透露那麽一點兒陸霜年需要的消息。
——前線戰事吃緊,而顧宸北哪怕連性命都豁出去也不願離開,恐怕第三集團軍現在也成為了遼繹某些高層的目標。一旦戰事不順,第三集團軍就會被當做替罪羊。
陸霜年淡淡道:“我不能保證手術成功。”也不能保證你的安全。她說:“也許你會流血到死。”
顧宸北挑動一下眉梢,不置可否。
陸霜年有點煩躁地眨了一下眼睛,“你敢信任我?”
顧宸北看著她,沒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麽。
陸霜年也沉默著,她看著男人的麵孔在黑暗和燈光中清晰的棱角和模糊的表情,心中的煩躁卻越來越重。
顧宸北隻不過是個“故人”,隻不過是勉強能算得上“朋友”,她又何必與他多話,又何必提及信或不信。
以欺騙為生的人,永遠都不要去奢求信任。否則到頭來,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然後顧宸北重新開口。
“我不敢信你。”他說。
陸霜年臉上麵具冰封。
“但我把性命交給你了,已經。”
陸霜年麵無表情地看著顧宸北,男人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有一點令人震驚的疲憊,但依舊堅定不容置疑。
“你在賭博。”陸霜年聲音沉冷。
顧宸北終於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他道:“我知道。別讓我輸了,阿年。”
陸霜年冷冷哼了一聲。她一句話沒多說轉身就走。穿白大褂的女人手剛剛搭到門把手上,身後的人再次開口。
“對了,好久不見。”
陸霜年動作沒一秒停頓地扯開門走掉。
少校還站在門口,見女大夫走出來便上前一步。
陸霜年表情平淡,語氣也是公事公辦:“明天就可以手術。”
那少校的表情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更加憂慮,隻向陸霜年嚴肅地點了點頭,道:“辛苦了。”
醫生辦公室。
門被重重甩上,那上頭本來就已經格外脆弱的玻璃發出一陣岌岌可危的聲響。陸霜年拉開辦公桌前的椅子坐下,她麵無表情地盯著桌上的一隻小鍾,心中那似乎沒有由頭的怒氣才慢慢地消退下去。
她不該為這種幼稚而且莫名其妙的事情產生不該有的情緒波動。這毫無意義。陸霜年閉了閉眼睛,重新睜開時黑色的瞳孔裏已經看不出任何波瀾。
她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陸霜年翻開已經擺在她桌上的那份對“特殊傷員”的會診結果。
她閱讀的速度很快,表情平靜。直到結尾,才冷笑著將那幾頁紙放了回去。
戰地醫院雖然設備匱乏人員短缺,但並不是真的就找不出一個比她更有經驗更適合做這台手術的人來了。
——隻不過是那些人怕擔責任罷了。畢竟這“特殊傷員”一旦有什麽閃失,進行手術的主刀醫生可是首當其衝。
顧宸北的傷勢其實並不算嚴重,隻是那塊彈片的位置比較危險。陸霜年讓自己放鬆地靠向椅背,閉起眼睛。
她的手是拿慣了槍的,同樣,她也拿得起手術刀。有時候外科醫生和間諜殺手除了救命和奪命的區別之外,倒有些相似之處,——鮮活的性命,隻在指掌之間。救人或者殺人,手都要穩。
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來。
陸霜年睜開眼睛。她等那鈴聲響過三遍之後才接起來。
“我是陸霜年。”
電話裏沒人說話,隻傳來輕微的哢嗒聲,四下。
陸霜年漫不經心地拿起桌子上的鋼筆,在電話上敲了兩下。
然後那邊的人開口:“今天被送進戰地醫院的人,身份清楚了嗎?”
“已經清楚了。是顧宸北。”
男人的聲音忽然變得饒有興味:“顧家二少爺?你們已經見過麵了?”
陸霜年神色平淡:“老孫,你想說什麽?”
——電話那頭正是眼下軍情處的處長,孫裕。五年的時間已經足夠他從一個部門負責人成為整個軍情處的掌權者。陸霜年可是他的得力愛將,她和顧家的關係,孫裕自然都已經調查清楚。
孫裕語氣平緩:“我想說的是,你和顧家二少爺的事情我不管,但這份關係如果幹擾到你的判斷力,就不能存在。”
陸霜年輕笑了一聲,她道:“我明白。”女人繼續道:“這份關係如果不能帶來利益,我不會讓它存在的。”
孫裕道:“哦,那就好。”他停頓了一下,“顧宸北現任第三集團軍準將師長了,這件事情也許會是個機遇,好好把握。”
陸霜年眉梢一挑,她道:“明白。”
孫裕又道:“你現在的任務也不要耽誤了,我需要證據。”
陸霜年道:“是。這幾天王義一直處在監視下。但夏澤方麵似乎對他催得很緊,今天他的行動就很詭秘。”
“顧宸北的身份王義也一定清楚,他畢竟是戰地醫院的院長。”孫瑜說道,“夏澤方麵會很樂於知道第三集團軍的重要任務現在正躺在一個缺乏保護條件低劣的戰地醫院裏。”
陸霜年沒說話。
“我希望你接受處裏臨時加派的任務,阿年。”孫裕的語氣很溫和,但陸霜年知道這代表著他接下來“提議”的內容,她不能說半個不字。
孫裕算是她的伯樂,無論是這輩子還是上輩子。如果不是孫裕,她不可能擺脫一個勤務兵端茶倒水當炮灰的命運進入軍情處,也不可能成為後來那個,幾乎令汶鼎軍政界談之色變的“情報之王”。
換句話說,陸霜年欠著孫裕的。
而當孫裕稱呼她“阿年”的時候,往往透著一種“自己人”的親切,旁人都覺得陸霜年是孫裕的親信和心腹,——當然,事實也卻是如此。可陸霜年清楚,做他們這一行的,爬得越高,就越毫無信任可言。孫裕叫她“阿年”,就好像他們之間有種追溯到過去的,更加親近的關係,而這又何嚐不是一種提醒。
他給了她現在這一切,也能讓她從高處重重摔下去,粉身碎骨。
女人黑沉沉的眼眸裏掠過一絲冰冷銳利的殺意,語氣卻依舊平淡:“您說。”
“保護顧宸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