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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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處長。”

    穿著黑西裝的特工走近陸霜年,微微低頭道:“夏澤那邊的人已經安排好了。”

    陸霜年漫不經心道:“消息放出去了?”

    特工迅速答道:“都按您的吩咐安排好了。他很快會到汶鼎的,以商人身份。”

    陸霜年一邊往外走去一邊淡淡道:“很好。”她停頓了一下,又道:“確保陸昔華醫生呆在她前線的崗位上,你可以走了。”

    黑衣特工又像他出現是那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

    正是上午,醫院外頭的街道上一副喧鬧繁榮的景象,梧桐的葉子差不多都落光了,深秋的天氣帶著肅殺的意味,卻讓陸霜年覺得神清氣爽。

    她撣了撣黑色風衣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呼出口氣。

    ——“啊,現在該去拜訪母親了呢。”

    被她稱作母親的那個人眼下自然也在遼繹。如果不是她對於陸霜年後麵的計劃還有用的話,她又怎麽會還派人盯著陸柔。

    好吧陸霜年承認她從來不是什麽寬宏大量的人。她痛恨那種感覺,渴求一個人的溫暖,或者暗暗地期望和那個稱為母親的人之間真的存在“愛”這種滑稽的感情。那種上輩子的,似乎已經很遙遠的感覺讓她覺得軟弱,甚至病態的恥辱。

    陸霜年不喜歡回想這些,因為這種讓她惡心的感覺依舊鮮明。她對有些事情太認真,認真到不能容忍一點點錯誤的,得不到回應的期待。而她又太驕傲,以至於恥於承認自己某一瞬間卑微的渴望。

    陸柔住在遼繹東麵的一個巷子裏。房子不大,倒是獨門獨院,挺清淨。

    陸霜年抬手敲了敲門。

    很快便有人來應:“誰啊?”一個女人的聲音,帶著些蒼老的沙啞,卻依舊溫和。

    陸霜年嘴唇動了動,她聲音平淡:“陸霜年。”

    門“吱呀”一聲開了。

    陸柔在真正看清門前女子的麵容之前便已經淚水盈眶。她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隻在停頓幾秒之後猛地快步走過來,牢牢地抱住了陸霜年。

    陸霜年站在原地,在陸柔抱上來的時候僵硬了一下。

    陸柔老了,她能很清楚地感覺到。生活終究讓這個女人向歲月屈服,她的身材有些縮水,變得很瘦,個子似乎也低了,甚至還夠不到陸霜年的肩頭。女人緊緊地抱著她,低聲地哭了起來。

    陸霜年拍了拍這個正在老去的女人的後背,“我回來了,別哭了。”她到底把“娘”這個字眼咽了回去。

    陸柔慢慢地抬起頭來,淚水順著她已經變得鬆弛的皮膚流淌下去。她仔細地打量著麵前的人。

    “阿年……真的是你麽……”

    陸霜年淡淡笑了一下,“是我。”

    兩個人進了屋。陸柔一直拉著陸霜年的手直到坐下。

    “阿年……”陸柔依舊喃喃著,似乎說不出再多的字眼來。她的小女兒已經離開她十多年,她甚至無法將“你過得好不好”這樣的語句問出口。

    陸霜年溫和地笑笑,她太清楚陸柔的性格。她的這位母親向來是善良的,善良到從沒意識到自己隱藏得太深的私心。這些年陸柔想必過得也很艱難,陸昔華的學業讓她不得不去工作賺錢,兩個人的日子也很拮據,又哪裏還顧得上惦記她這個早已經失去聯係的女兒。

    在她和陸昔華之間,陸柔的潛意識裏從來都隻有一個選擇。

    “您和姐姐,過得還好麽?”陸霜年低聲問道。

    陸柔擦了擦眼淚,“阿年,莫要惦記我們,娘和昔華都好。”她凝視著陸霜年,道:“這麽多年了,阿年都長成大姑娘了啊。”

    她那個沉默木訥的小女兒,竟真的有一日長成了這樣頎長而漂亮的女子,麵容之中帶著不同常人的英挺。內心的愧疚讓陸柔不敢再仔細去打量麵前的小女兒。她是個母親,可對於這個孩子,卻幾乎沒能盡到母親的責任。

    陸霜年一邊應付著陸柔的感慨和淚水,一邊不經意地打量著房間。陸昔華似乎不住這裏呢。而且,她親愛的姐姐也果然沒有將遇見自己的事情告訴陸柔。——即使到現在,也生怕她奪去母親的主意嗎?

    真是可笑。

    陸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問道:“阿年在遼繹做什麽?”

    陸霜年道:“哦,我隻是跟隨部隊調過來的。”她笑了笑,道:“如果不是姐姐在軍醫院已經是主治醫師了,我可能還不知道您和姐姐已經搬來遼繹了呢。”

    陸柔問道:“阿年見過昔華了?”

    陸霜年點頭:“我臨時調到姐姐的醫院工作了,正好遇見。”

    想到大女兒,陸柔的臉上終於又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昔華總是很優秀的,即使在那樣艱難的環境下,依舊考上了汶鼎最好的醫學院,又不惜到戰地醫院去鍛煉,這才能夠進入首都的大醫院呢。

    她不禁又感慨起來,道:“你姐姐她這些年也不容易啊。”

    陸霜年笑起來,這句話到真有些愉悅到她,女人道:“姐姐一向都很努力的。”她像想到什麽一樣問道:“姐姐這些天不回家來住麽?”

    陸柔道:“昔華進了遼繹的大醫院,總是很忙的,就住在醫院的單身宿舍了。”她對陸霜年微笑道:“阿年再等些日子,昔華就回來了。”

    陸霜年淡淡道:“其實我今天找過來,還有個消息要帶給您。”

    陸柔問道:“什麽消息?”她有心同阿年好好聊聊這些年的經曆,可看著小女兒如今的模樣,發現自己竟不知從那裏開始話題,隻得任由陸霜年不冷不熱地一句接著一句。

    她的阿年身上不知何時已經多出了一股氣勢,曾經的木訥已經變為沉靜,她依舊不多說話,可每一個字似乎都不容置疑。

    “姐姐可能很快就要被調去前線了呢。”陸霜年道:“我也是聽到醫院裏的人說的。”

    陸柔的手不自覺地握住了木桌的一角,她表情擔憂:“昔華怎麽又到前線去了,會很危險吧……”

    陸霜年的眼睛裏掠過一絲嘲諷。

    她又有些疑惑地道:“前些日子來了些奇怪的人,好像在打聽姐姐呢。”

    陸柔被陸霜年的語氣弄得緊張了起來,她連忙問道:“是什麽人?打聽昔華什麽?”

    陸霜年眯了眯眼睛,她臉上的神色一絲兒都沒變,繼續道:“沒什麽啊,隻是問了些姐姐的家鄉和您的信息而已,不過他們沒見到姐姐。醫院的人說他們似乎並不是汶鼎人。”

    陸柔抓著木桌一角的手指收緊了。“不是汶鼎人?他們問到我了?”

    陸霜年點點頭。她奇怪地問:“怎麽了?”

    “沒、沒什麽。”陸柔勉強地笑了笑。

    陸霜年又皺了皺眉頭。她慢慢道:“那些人似乎來意不善,我聽到有人提到什麽楚夫人、命令什麽的。”

    陸柔抿了抿嘴唇,她忽然道:“阿年,你知道夏澤的楚瑞麽?”

    陸霜年搖了搖頭,一臉茫然道:“不清楚,他是誰?”她的目光卻始終停頓在陸柔的臉上,沒有漏過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

    陸柔深深吸了口氣,道:“沒什麽,隻是娘過去讀書的時候認識的故人罷了。”她仔細地看著陸霜年,道:“昔華知道這件事麽?”

    陸霜年道:“沒有。”她若有所思地道:“這件事說不定對姐姐有危險,這樣看來,她到前線去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至少那些衝著姐姐來的人找不到她了。”

    陸柔臉上的憂急終於勉強減輕了幾分。她似乎這才想起來眼前的女子是自己十數年不曾見麵的親生骨肉,忙又拉住陸霜年的手,關切道:“阿年留在家裏住幾天吧,娘給你做好吃的。”

    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讓這個女兒重回到那個依賴著自己渴求著自己關注的小女孩。她的阿年長大了,不再像從前一樣那麽單純而聽話了。她麵對的是一個成年的,變得氣場強大的女人,這讓陸柔感到一絲不知所措。

    陸霜年安撫地笑了一下,她道:“不了,醫院那邊姐姐走了,科裏會很忙的。”她又道:“這些天我都會在遼繹的,一定時常回來看您。”

    陸柔這才放開了手。她似乎有些不知下麵該說些什麽,想要仔細看看女兒的麵容,卻又無法將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這個曾經一度被她“舍棄”的孩子臉上。

    她知道她是虧欠了這個孩子的,也知道無法彌補。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責備自己,祈禱她的骨肉可以像從前一樣善良地原諒她這個不稱職的母親。

    陸霜年不露痕跡地牽了牽唇角,她的母親總是喜歡這樣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幻想裏呢。這個女人太天真,天真到以為“善良”就可以抵消一切,天真到看不清自己心中到底存著怎樣的念頭。

    而陸霜年早已經在黑暗裏頭沉淪了太久,於是從不吝於承認自己的醜惡。她有私心,*,嫉妒,仇恨,她接受它們,將它們扭曲為強大的力量。她從來就不是靠“善良”或者“原諒”活著的。

    女人向一直送她出了巷子的陸柔道了別。她慢吞吞地沿著狹窄的街道走向軍情處的位置,太陽的光線刺眼般明亮。

    好戲就要上演了。

    邊境小鎮。炮火已經停了,兩方的部隊都損失不小,暫時停了火。顧宸北摘下鋼盔,帶著幾個參謀進了臨時搭建的戰地指揮所,趙誌輝憂心忡忡地跟在後麵。

    今天夜裏兩點,奇襲計劃就要實行了。幾個參謀意見不一,但很顯然顧宸北並不打算在囉嗦了。能不能守得住,都在今夜一役。

    顧宸北睡了一覺養精神,眼中的紅血絲褪下去不少,疲倦也消減了。男人的軍裝已經算不上挺括幹淨,蹭了不少的炮灰和泥土,可穿在他身上依舊挺拔。任何時候,顧宸北這個名字後麵都不會帶著“狼狽”的形容。

    男人的語氣不容分說:“空軍第二四一大隊已經調過來了,會負責計劃中的對地攻擊,作戰計劃中的所有細節都必須完成。”他的目光掃視一周,站在兩側的參謀軍官都是麵色嚴肅。

    “違抗命令的,軍法從事。”

    趙誌輝在後麵絕望地閉了閉眼睛。軍令如山,師長將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又還有誰能說出個不字來?!

    顧宸北示意幾個參謀可以離開了。他淡淡道:“讓部隊好好休整,今天夜裏的行動,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男人說完,便回到帳篷中擺著的沙盤前去了,他盯著那上頭顯示出的犬牙差互的軍事部署和勢力交錯,卻不知在想什麽。

    一個參謀從行軍帳篷外頭走了進來:“報告,師長,有您的私人電報。”

    顧宸北抬起頭來,問道:“哪裏發過來的?”

    那參謀猶疑了一下,回答道:“報告,是軍情處處長陸霜年。”

    顧宸北的動作似乎有那麽一瞬間的停頓,他隨即伸手接過了參謀手中的電報。挺薄的一頁紙,上頭端端正正的譯文,就兩個字。

    保重。

    男人露出一個幅度很小的微笑,但那倏忽即逝笑意卻一直深入到了眼睛裏,像黑沉沉的湖麵上慢慢擴散消失的波紋。

    趙誌輝隻覺得自己的憂心忡忡更為加重了一些。

    ——師長你的狀態可不太對勁啊!因為未婚妻的一句關心就笑起來什麽的實在不符合戰神的形象啊!!!

    月黑風高,倒是潛行的好天氣。

    從整個師挑選出來的精銳,正通過一天前土工作業挖鑿出來的戰壕悄悄地靠近夏澤的陣地。腳步聲甚至在這安靜的黑夜裏也微不可聞。

    天空上雲層很厚,連最後一絲星光也遮擋住了。趙誌輝抬頭看了看回身示意後麵的士兵加快行進的速度。這樣的雲層,轟炸機會很難辨別位置,但願師長調來的那個轟炸機部隊足夠好。

    這是一場賭博。

    隊伍在淩晨四點鍾到達夏澤軍隊的後方,這場奔襲包括了將近二十公裏的路程和一場還未開始的鏖戰。他們一路上悄無聲息地解決了四道崗哨,夏澤指揮部的燈光幾乎近在咫尺。隻要火光一起,稍後趕到的轟炸機部隊就會將這裏徹底夷為平地,包括夏澤進攻軍隊的指揮部和將近四百人的警衛後勤部隊。

    趙誌輝忽略自己擂鼓一樣的心跳,低聲道:“都給我聽好了,待會炸彈一爆炸,立刻全部撤離,誰也不要戀戰。師長那裏隻有不到三百人,夏澤如果反擊,我們務必要在天亮之前趕回去。”

    他握緊了手裏的槍,緊緊地盯著不遠處夏澤指揮部透出來的光亮。

    二十分鍾後。

    趙誌輝覺得他幾乎可以聽見頭頂轟炸機群引擎的轟鳴聲了,——他不確定這是不是自己緊張過度的錯覺。

    這次奇襲動用了第一師僅存的精銳,如果轟炸開始後他們不能及時返回第一師的陣地,恐怕剩下的師部機要人員和後勤部隊就要麵對夏澤兩個整編團的瘋狂反撲了。

    ——這意味著他們的師長要帶著一群戰鬥力減半的士兵頂住兩個團失去指揮部的瘋狂進攻。

    “師長——”

    一個參謀從外麵快步走進指揮帳篷,神情緊張。

    顧宸北回過身來,“說。”

    參謀語氣很快:“報告師長,我們的偵察兵在鎮外五十裏的地方發現了夏澤的第二機械師,似乎正在向戰場機動。”

    顧宸北皺眉。他查看了一眼沙盤。如果夏澤第二機械師到達,便徹底切斷了第一師的退路,黎明之前,將是腹背受敵。

    男人的聲音冷冷:“向司令部通報。”他停頓了一下,在那參謀準備轉身離開之前又開口道:“電告高司令,這件事情我希望能交給軍情處去辦。”

    參謀愣住了,焦急地開口:“師長,軍情處他們——”且不說軍情處和第三集團軍的關係不知是敵是友,那可是個遠在首都遼繹的機構啊,能幫得上他們這裏什麽忙?!

    顧宸北掃了他一眼:“她有這個能力。”

    參謀被男人這一眼看得後背發涼,二話不說便去執行命令了。

    顧宸北這才發現他對一個情報機構的信任,竟然單單來源於那個人。他甚至在選擇稱呼的時候沒有反應過來自己的措辭。男人苦笑了一下。

    陸霜年,你莫要辜負了我這一個語病才好。

    遼繹。

    淩晨四點並不是普通人工作的時間,但顯然這條規則對於軍情處來說並不適用。電偵室“嘀嘀”的聲音不絕於耳,來來去去的機要人員行色匆匆。陸霜年站在電偵室的角落裏,讀著手上的一份機要文件。

    不遠處一個特工摘下耳機,對陸霜年道:“處長,第三集團軍司令部急電。”

    陸霜年快步走了過去。

    “我部第一師將於今日淩晨對夏澤部隊第三五二、三五三團發動奇襲,現查夏澤第二機械師向戰區移動,你部務必查明其動機。”

    ——第三集團軍司令部。

    陸霜年皺了下眉,將電報折了兩折塞進軍服的上衣兜裏,她轉身離開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