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墨:浮生一夢百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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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人語驛邊橋。

    時至今日,我想起她,心還是莫名地抽痛。

    楚瑤,這個名字早已在我心中生根發芽,"kai bao"成花。

    盡管我們每一世都見麵,可她沒有一世是記得我的。但我想,隻要我能記住她,就夠了。

    第一世,她是揚州第一商鋪掌櫃的千金,名喚洛顏;我是揚州府衙縣官的公子,名喚蘇流景。

    第一次見她,她站在漫山遍野的扶桑花海中,一襲白衣,清塵脫俗,恍若遺落凡間的仙子;年少初開的情竇,亦是在那時發芽,明知她有心儀之人,我仍是義無反顧地愛上了她。

    那時的她是個嫻熟恬靜的女子。一言一行都顯得極其端莊,對每個人都會微笑以對,或許也正是如此,我才會愛得那麽深。

    可是作為朋友,我無法那般明目張膽地將她攬到自己身邊,直到祁淵要去考取功名,我才終於有了和他獨處親近的機會。

    隻是我沒想到,當一個人心裏有了其他人時,對於旁人,她總是會情不自禁地忽略掉。

    即使她後來同意與我成親,她的臉上也始終沒有一絲笑顏。可是我是那麽想得到他,明知他心不甘情不願,我仍是執意與她拜了堂。

    後來,我如何能料到,祁淵竟然回來了,為了他,她執意要跟他走,甚至不惜以命相搏。

    緊要關頭,我替她擋了一劍,得到了來世終生的承諾。

    那時的我本是不信前世今生的,我那樣做,無非是想在死之前得到一個慰藉。我想知道我在她心中是有一定的位置的。

    不知是上天垂憐還是命中注定,我們竟然……真的會在下一世再見。

    第二世,她是權傾朝野的宰相之女,名為妤箏;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東宮太子,名為……君墨。

    我和她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愛情的萌芽,早在幼時就已深種心底。

    父親深知我心之所向,在我十歲那年就讓我與她訂下婚約,我想,等她及笄之年便娶她,可她扯著我的袖子嘟囔:“太子殿下,十四歲太小了,不如你多等我兩年,等我十六歲再娶我好不好?”

    那時的她,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流光轉動,如脂似玉的臉頰粉微微鼓起,撒嬌似的模樣極其惹人憐愛。

    再堅毅的心,也被她頃刻融化了。我微笑著,點頭答應,她歡呼地直雀躍,禁不住跳起來在我臉上印下一吻……淺淡的吻。猶若蜻蜓點水般,一點而過,卻是讓我心裏熱血澎湃,久久難以平複。

    那時的我便已篤定,她此生會是我君墨的,注定了會是我的。

    可是,一切都在楚傾玄出現時發生了改變。

    身為鎮國大將軍,平定西北戰亂,楚傾玄一直在邊關待了五年才得以班師回朝。

    父親龍顏大悅,在宮中為他舉行慶功宴,宴會之上。妤箏第一次見到他,我便看到了她眼中流露出的仰慕之意。

    雙頰緋紅,眸中流光宛若夜空中的星辰,那樣的眼神,她從未在我身上停留過。

    但那時我不以為意,我想,再等兩年她就是我的妻子了,她不會負我。

    我想牢牢將她抓在手中,可有時即使她在我身邊,她的眼中也沒有我,就好似她的靈魂也跟著丟了般。

    直到有一天,她來告訴我,她想和我解除婚約,她想和楚傾玄在一起,她根本就不愛我……

    我氣惱,我憤恨,我恨不能當時就殺了她,可是看到她垂垂欲滴的眼淚,我的心一下就軟了下來。

    那時我便想,隻要一日婚約不解,她就永生都是我的人。適逢周國挑起戰亂,邊關告急,楚傾玄領兵應敵而去。

    我覺得這是個好時機,遂跟父親說我要與她完婚,不想她竟當朝拒絕了我,並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向我父親說出她喜歡楚傾玄的事實。

    那時,我隻覺胸腔裏有什麽東西碎了,疼痛難以複加。

    無盡的怒火在我身體裏發酵、奔騰,如果不是楚傾玄,或許我們會白頭到老,一世難休;所以,楚傾玄必死!

    在平定南楚之戰的最後一戰中,楚傾玄突然死在戰場上,他雖死,但在他精心布局之下,那場戰鬥終究是贏了,南楚之戰平息。

    我以為,楚傾玄一死,她就會徹底死心,不料她竟跑來問我是不是我在從中做手腳,設計害死了楚傾玄?

    我沒有想到,我在她心中竟是如此不堪,固然我為了得到她不願與她解除婚約,但身為當朝太子。我深知一個智勇雙全的大將對於一個國家意味著什麽,我就是再恨他,也不至於出手殘害朝中大將。

    但我恨她的不理解,恨她的誤會,更恨她的無知。

    那天晚上,我將她按在床上,撕開她的衣服,狠狠地要了她。

    那個我從小都想要得到的女人,我終於讓她真正成為了我的女人。可是我不知道,我這樣的做法對她的傷害有多大,我隻猶記得,那天晚上,她抱著一堆被我撕碎的衣服,說出了讓我永生難忘的話。

    她說:“以前,我盼望能與你歲歲常相見;此後,我隻願上窮碧落下黃泉,與你永生永世不再相見。”

    看著她瘦弱不堪地身子踉踉蹌蹌地跑出門外,我想追,可是全身都想被冰凍住了般,我心涼了,也沒有勇氣再去追。

    那一夜,是我那一生過得最痛苦的一夜,我坐在椅子上,坐立難安,輾轉難眠,不祥的預感更是一波一波地湧來,想到她說的話,我更是心痛得難以呼吸。

    直到第二日,宮外傳來她自盡而去的消息,我才知道,什麽叫做‘上窮碧落下黃泉,我與你永不相見’。

    她是在恨我,怨我。要讓我為她的離去,為傷害她的後果後悔自責一輩子,她就是那麽狠心,總是讓我又愛又恨。

    失去了她,我仿佛失去了整個世界,我所幻想的所有,我所期盼的所有,都在那一瞬頃刻崩塌。即使我是當朝太子又如何,沒有她,就算擁有整個天下,那又有何用。

    從此,我鬱鬱寡歡,每日待在那個房間裏足不出戶;一年之後,我終於得償所願,染上惡疾,帶著無盡的痛苦與遺憾,抱病而去。

    在奈何橋上喝亡魂湯時,我在望鄉台上看到了前兩世的自己:終生為情所困,無法得償所願。已經兩世了,如何能再讓我承受第三世。

    於是我選擇留在冥界做一隻鬼,從最底層做起,一直到後來拿下西都君主之位,這樣的一段路,我花了五百年。

    而後,我每日步步為營,逐日拿下冥界的另外兩方城池,成為冥界第一君主。

    我想,過不了多久,東都和北冥也必將是我囊中之物;隻是我不曾料到,東都君主竟會是我的一位故人,我和他,也因為楚瑤的再次出現,有了別樣的交鋒。

    當初決定留在鬼界時。我就喝下了亡魂湯,忘記一切,遠離凡塵。卻不想,再次見到她,那顆早已冷卻的心,仍是止不住地顫。

    第三世,她是略帶野性,又惹人愛憐的陽間丫頭;而我,隻是隻初修成靈體的冥界亡魂。

    最初,我隻聽說東都君主在看上了一個陽間女子,我甚是不解。想到東都日後必將與西都為敵,遂讓域冥去陽間斷了他的念想,算是給他一個見麵禮。

    不料域冥不僅處處失手,反倒讓楚傾玄處處給他難堪,我甚是惱火。

    也就是在此時,那個女子才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很想知道,東都鬼君看上的人,究竟會是什麽樣的。

    直到派人查過,我才知道她的生死薄在我西都,看了她的前世今生,我才發現,她竟和我有過兩世姻緣。

    記憶……也是在那一朝一幕幕湧上來,盡管是過了千年,我的心也依舊為她顫動。

    見到她的第一眼,她被嬰靈追殺,狼狽得像是一個從深山老林裏下來的野人。可是那張經年不變,清秀異常的臉卻清晰無遺地就印在了我的腦海中。

    楚瑤,楚瑤,我喚著她這一世的名字,低頭吻上了她的唇,滿嘴的香甜盡數落於口中,讓我回味無窮,心之蕩漾。

    說來也怪,她這一世沒有前兩世的溫婉柔情,但我卻覺得她比上兩世還要迷人。

    一眼誤終身,終身亦難忘。

    前兩世深中的情愫,也是在那一刻盡數轉移到了她的身上,不管她是洛顏,仰或妤箏,還是楚瑤,我都想跟她在一起。

    這一世,我再不願錯過她。

    我時常想,若此生她最先遇見的是我,她是不是也會義無反顧地愛上我,和我攜手走過一生。

    每次她拒絕我,我的心就像被針紮般疼,但多年來的處事不驚已經讓我原先暴烈的性子磨合得所剩無幾了。

    即使他再傷我,我也可以原諒她。

    每次看到她處於危險中的擔驚受怕,以及在痛苦邊緣的熱淚盈眶,都讓我心生疼惜。

    我想護佑她,想讓她陪在我身邊,想和她度過此生。

    可是不管我做什麽,她的心裏總是想著楚傾玄,不管我如何將她鎖在身邊,她總是千方百計想逃走。

    她真的很不聽話,讓我既恨又愛。

    那次她被僵屍所咬,身中屍毒,命懸一線,她不知道,我為了救她,擅自逆天改命,將她生死簿上的命數加了兩輪。

    在蛇窟將她揪出來,我將她體內所有蛇毒都用嘴吸出來,劇毒之蛇,甚至損傷我的靈體。

    可她為了楚傾玄,不惜與我反目,為了救楚傾玄,竟然用道家術法傷我。

    我很恨,為何總是楚傾玄,每一世都是他!

    我當時恨不能將他打得魂飛魄散,可是看到倒在地上昏睡不醒的瑤瑤,我總是狠不下心,我怕他恨我,怕她像前世那般恨我,說要與我永不相見。

    我放她走了,可事後我又後悔了。我怎麽能就那樣放她走,我是那麽深切地想要得到她。

    可是我心底終究有些絕望,我甚至讓域冥去給我討了一瓶斷情水,我想忘記她,想讓自己狠一點兒。

    但域冥拿給我的時候,我又猶豫了,我愛她如此至深,她怎能不明白,做了這麽多,她沒有一點感覺的嗎?

    楚瑤……她到底是沒有心還是太多絕情?

    其實,在我說我要忘了她的時候。我分明看到她眼中的驚愕與慌亂,甚至還有一絲難過;那時我便想,隻要她說一句她不想,我就心甘情願為她做一切。

    然,她不曾。

    後來,我再見到她,是她來西都尋她母親,那時我雖不記得她,但深知她是楚傾玄的人,她母親一事也是我一手安排。

    明明我輕而易舉就可以殺了她,可即使是我喝了斷情水,看到他的那一刻,心還是微微顫動。

    她說隻要我放了她母親,她就留在我身邊,和我在一起。這句話,在她說出來的那一刻就深深刻在了我的心裏。

    那一夜,我在她床邊守了一夜,也看了她一夜。

    一夜之間,我想了很多,也才發現,即使我不記得她了,心中的那絲顫悸。也依然在胸腔裏轉悠。

    在她醒來的那一刻,看到她眼角久久不散的淚水,我開始心疼,我想要她,要她做我的女人。

    於是我以她母親為要挾,讓她留在我身邊,永生不得離去。

    後來我才明白,強迫來的感情,即使許了諾,又如何能夠長久。

    她的背叛,早已是在我預料之中的,可我依舊不肯死心,為了和她在一起,我可以不擇手段。

    已經兩世了,第三世,她怎能還是和別人在一起?這一世的她,明明該是我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她有了身孕之後開始轉變。

    得知她懷了楚傾玄的孩子,我震驚,羞惱,憤怒,心中的仇恨泛濫如潮,她怎麽能……怎麽能懷上楚傾玄的孩子!

    那時的我,已經開始喪失理智。

    我愛她三生三世,每一世都愛得這麽辛苦,這麽艱難,到底老天是在懲罰我,還是在懲罰他們?

    我終是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一念成仙,一念入魔,我恨不得將楚傾玄和他的孩子碎屍萬段,以此來解我心頭之恨。

    可是當我射向楚傾玄的那一劍誤打在她身上的時候,我感覺我所有的防線在那一瞬間都崩塌了,眼看著她倒在我麵前,身上如千刀萬剮,疼痛如潮水般湧來……

    我隻顫聲叫了她一聲,便再說不出話。

    眼看著被仇恨侵蝕的楚傾玄一步一步朝我走來,我眼中陣陣發?,已然沒有心情再與他鬥,甚至他刺來的那兩劍,我都毫不閃躲地接下了。

    所有的過往,前世今生,愛恨情仇,都在那一瞬閃現在我眼前。

    到頭來。最終,我還是輸了,輸得徹底。

    我想起我曾經問過她的那句話,我問她喜不喜歡從前那個君墨,她沒有回答,但我卻清晰地記得,她閃爍的眸眼和臉上那抹若隱若現的紅暈。

    那樣的眼神和表情,是如何也隱藏不來的吧。

    隻是恐怕,她心中從前的我,早已被後來的我給消磨得一點兒不剩了。

    那一刻,我覺得很累。特別地想要睡上一覺,我甚至怕倒在地上的那個人兒突然醒過來,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她,不知該如何跟她說: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她,因為我愛她。

    所以,後來的沉睡,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解脫,我不想醒來,也不願再醒來。

    我想,於她,不相見,也是一種很好的結果。

    失去知覺時,我隱約聽到幾句縹緲若無的詩詞,聲音輕靈動聽,宛若候鳥歌喉。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恍惚中,我仿佛看到,夕陽餘暉灑落的大殿中,青澀的少年正拉著她的手,一字一句念著書裏的詩詞,身旁的人兒偏著腦袋望著他,跟著他一句一句的輕聲喃語。

    末了,他側眉,滿眼含笑地望著比她矮了半個頭的小姑娘。

    門前花海拂落,卷下半世流離。(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