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一故

    向晚晚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如花般年紀的時候，就得開始帶孩子了。可惡！

    當然這隻是向晚晚一廂情願的想法，因為二十三、四歲的年紀在這個時候，其實完全可以是兩個孩子的媽了。要較真的算起來，石蕊姑娘那樣的才算是如花一般的青蔥歲月，豆蔻年華。也虧得向晚晚其實長得臉嫩，大家隻當她同石蕊姑娘差不多的年紀，最可能也不過大上一歲的樣子。

    但是向晚晚並不覺得自己已經一大把年紀了（……），在她看來，自己在莫名其妙到了這裏之前，可還隻是個學生而已啊！

    ——當然，研究生難道就不算學生了麽？至於醫學本科本來就有五年，讀到研究生已經平白比人家其他專業多了一年這種細節，大家就不要在意了。

    其實帶孩子也沒什麽，因為反正不是她全程地帶。這就像向晚晚曾經有個大學舍友那樣，說想養條狗，但是仔細想了想，有補充道，“不，具體一點說就是，家裏養條狗，然後我陪它玩。”要知道，“養條狗”和“和家裏的狗玩”這其中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若是都像白素素那樣乖巧貼心的萌萌噠小蘿莉的話其實也沒什麽，但是像路亦傑這樣熊孩子……那就算了。

    其實這樣一下兩相比較，便可以發現，七、八歲左右年齡的小姑娘總是比同樣大的小男孩要懂事且智商高（……）一些的。

    “晚晚姐姐，我想養條小狗。”白素素小蘿莉突然說道。

    “養條狗啊……咳咳咳……”這話瞬時將向晚晚從神遊天外的狀態中拉了回來，她甚至疑心白素素小姑娘是不是有讀心的特異功能（……）當然正常狀態下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而白素素小姑娘突然這麽說當然是有緣由的。

    於是向晚晚問道：“怎麽突然這麽想呢？”

    白素素小姑娘想了想，有些小心翼翼的樣子：“昨天我在外麵，看到一條被人扔掉的小狗。”她拿手比了個大小，“這麽小、這麽小小的一點點，裝在盒子裏麵。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白素素小姑娘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說不下去了。

    “這你得和你哥哥說呀。”向晚晚道，“得他同意了才行吧。”

    白素素小姑娘聞言耷拉下來了腦袋，看上去十分沮喪的樣子，然後又鼓起勇氣滿懷希望地問道，“我會和他說的，但是晚晚姐姐——你覺得我養條狗，好不好？”

    於是向晚晚便知道了——白素素這是在拉外援了。她怕白奕秋不同意她養，於是就想先爭取向晚晚來當同盟。倘若向晚晚同意了，即使白奕秋心裏不太樂意，二對一，怎麽樣也會贏麵大一些。再想深一點，按照常理推測，向晚晚想，白素素她大概是已經把那條小狗放到了哪個別人不知道的地方暫時養著，然後隻等家裏人同意然後抱回家來了。

    於是向晚晚有些為難。

    講道理啊，白素素小姑娘想養那條小狗，大概不過就是看那小狗可憐然後愛心泛濫，她說的養，也就是陪小狗玩的那種養。所以真正養的擔子，估計還在白奕秋身上。

    就向向晚晚之間說的，養狗就和帶孩子給孩子衝奶粉洗尿片一樣的麻煩，如果隻是摸一摸抱一抱逗一逗的，誰都樂意。

    向晚晚覺得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想了想，問道：“那素素，你覺得，你哥哥會答應你在家裏養那條小狗嗎？”

    白素素很誠實地搖搖頭道：“我不知道。”小姑娘想了想，又很糾結地說道，“怎麽辦呀，我知道這是給哥哥添麻煩，但是我還是想養，晚晚姐姐，你說我是不是……很壞？”

    向晚晚聽了這話，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往前這麽多年裏，向晚晚見過的這樣年紀的小姑娘，從來沒有像白素素這樣的。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哪個不是想要什麽就直接說出來，撒潑打滾也要拿到。她們的年紀和有限的生活經驗讓她們難以顧及到身邊人的感受，誰會像白素素這樣，竟然會生出罪惡感來？

    向晚晚一直知道白素素小姑娘是有些早熟的，但是在以往，早熟懂事的小蘿莉有多招人喜歡，現在想起來就有多……讓人心疼。

    瞬間向晚晚蘿莉控之魂得到加成，俯下了身子抱了抱她，馬上大包大攬一口答應下來：“素素你怎麽會這麽想呢？反正我是支持你的！你去和你哥哥說，他同意最好，不同意……我去和他說！”

    “晚晚姐姐你最好了！”白素素小蘿莉歡呼一聲，響亮地在向晚晚臉頰上親了一口，“噠噠噠”跑開了。

    向晚晚……向晚晚覺得死而無憾了。

    ………………

    白奕秋一開門，就看見客廳裏的正襟危坐嚴肅認真如臨大敵的一大一小兩位姑娘。

    “什麽事情。”白奕秋問。

    “報告哥哥！”白素素小蘿莉舉起手來，響亮回答，“我想養條小狗。”

    向晚晚在一旁點頭道：“沒錯沒錯，素素想要在家裏養條小狗。”

    白奕秋沉吟一陣，倒也沒有一下子拒絕，隻是道：“養狗可沒有你想的那麽好玩，長毛的動物很髒……”

    白素素：“我給它洗澡！”

    白奕秋：“還會掉毛……”

    白素素：“我來打掃！”

    白奕秋：“還會隨地大小便……”

    白素素：“我會教它！”

    白奕秋無言地盯著白素素看了一會兒，白素素毫不露怯地與之對視。半晌，白奕秋歎了口氣，“好吧，這些都不算什麽，反正你現在都能答應得好好的。可是，你能保證它不咬人麽？你自己可能無所謂，但是如果咬到別人呢？”

    白素素頓時有些泄氣，低下了頭來，小聲道：“小乖、小乖很乖的，他才不會咬人……”

    白奕秋原本想去安慰安慰妹妹，聞言卻是微微一怔，“小乖？你取的名字？”

    白素素低低地“嗯”了一聲。

    “為什麽……你怎麽會想到要起這個名字的呢？”

    “為什麽呀？就是這麽取了呀……”白素素這才抬起了頭，皺著眉頭仔細回想，然後不確定地說，“我也不知道，可是……可是我總覺得，家裏應該要有一隻叫做小乖的狗狗才對呀。”

    白奕秋沉默了一會兒，鬆口說道：“既然……如此，那就養吧。”

    白素素歡呼一聲：“我馬上去接小乖！哥哥你等著，你看到以後一定會喜歡它的！”

    向晚晚一邊想著這其實也沒有她什麽事嘛一邊起身，略略抬高了聲音說，“素素等等，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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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白素素和向晚晚前後腳出了門，便隻剩下白奕秋一個人。他想起家裏似乎有一個沒有扔的紙箱子，收拾收拾可以暫時給小狗做個窩，要買些什麽，日後再說。

    小乖啊……白素素難得迫切地想要些什麽，這次答應她了又有什麽關係？

    白奕秋想到這歎了口氣。白素素自己還是個小孩子，能養得好一條小狗麽？

    家裏應該有一條叫做“小乖”的小狗。白素素如是說道。

    其實所謂“家”，又何止如此？

    這是一個多難的年代，多少人終身在漂流中度過，沒有可歸的田園，隻有歌聲中的故鄉。

    白奕秋想起他們剛到滬上的時候，白素素還是個圓圓胖胖惹人喜歡的小嬰兒，白天愛笑，卻總是在夜裏哭鬧，要身邊有人唱搖籃曲才肯安安穩穩地入睡。可是他怎麽會唱呢？這以前有母親在，可是如今白素素的身邊隻有他。白奕秋不會唱什麽歌，以前母親愛唱的《蘇武牧羊》，是他唯一記得調子的家鄉歌曲。多少年後，到了萬裏外暖風濕潤的滬上，麵對哭鬧不休的妹妹，手足無措的白奕秋在妹妹的床前唱：“蘇武牧羊北海邊……”唱到“兀坐絕寒，時聽胡笳，入耳心痛酸”一句不漏，重複地唱著直到妹妹睡著了。

    除了“蘇武牧羊”，白奕秋從沒有唱過一首真正的搖籃曲。蘇武牧羊的曲調，當年哄著白素素不知道渡過了多少個寂靜的夜晚。

    後來隔壁的太太實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幫他寫了一份她家鄉的敕令：“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行人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讓白奕秋這個當哥哥貼到大路的電線杆上。

    白奕秋每逢經過的時候都注意，有沒有停下念三遍的人，想了想又唾棄自己，讀了這麽些年的書，知道要破除迷信和陋習，可是現在妹妹哭都沒有辦法，還要寄托在這等虛無縹緲的江湖偏方上。

    白素素應該是不記得了，那時候她還小，逃難來了滬上，這些事情，告訴她她也聽不懂。時日漸久，便是想要提起，也難得尋到這個話題開啟的契機。再仔細想想，原本也沒有必要向白素素說起。

    可是不知道是模糊的印象抑或隻是巧合，白素素說，家裏應該有一條叫做“小乖”的小狗。

    沒錯，萬裏之外的故鄉，他們曾經的家裏，追逐著兄妹倆坐的車一路“汪汪”吠叫最終被落下的小狗，的確叫小乖。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倭軍一夜之間占據了沈陽，當初逃難路上的白奕秋並不知道這條消息意味著什麽。多年以後他才隱隱約約意識到，這一天似乎是遲早會到來的。

    自他小時候看到倭俄戰爭的炮彈落在老家的後山之後，自從顧頌臨為改變東北命運而戰、兵敗後被曝屍沈陽廣場之後，雄踞東北的章佐林被炸死之後，他的兒子章旭粱匆促繼承霸權，既無能力又無魄力保護偌大的疆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東北成為一片幾乎茫然無主的土地。

    那時候白奕秋還不知道，他剛剛揮別的充滿回憶那片土地，成了一個回不去的故鄉。

    而蘇武或許仍在北海邊牧羊，窮愁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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