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六六之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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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英的執念到底是什麽,蘇尚彤並沒有去問,隻回去將她的原話轉告給了蘇尚為,想了想,又從袖子裏取出一粒綠豆大小的藥丸,拿帕子包了,遞到他的手裏,說道:“這藥丸雖然看著有些大,卻是遇水即化、不留痕跡的。哥哥動作快些,想那陳大公子是發現不了的。”

    九月二十二這日,天氣晴好,微風和煦,竟似春日裏的光景一般。康親王見天氣這樣好,心中高興,將那祝壽的筵席俱都移到了湖中的水榭之上。康親王妃就帶著一眾女客坐在一牆之隔的後園中賞花、談笑。王府的水榭建的高,若是有人站在臨湖的地方,便可將後園中情形盡收眼底,園中的女客也能透過密密疏疏的樹椏將他瞧個明白,倒也相映成趣。

    此時正是丹桂飄香的時節,不時隨風傳來陣陣清香,令人心曠神怡。想是怕破壞了這般靜謐的氛圍,康親王妃並未叫人搭起戲台子,隻讓人在靠近牆邊的一處平坦地界建了個高台,上頭約莫能站三四個人。

    蘇尚彤隨著寧氏剛進園中,就見黃英著一襲月牙藍衣裙,外頭罩著同色的薄氅,並著兩個丫鬟,站在那高台之上,衣袂飄飄。她見蘇尚彤望過來,回以一笑。

    這時,一個眉心朱砂一點的女子,像歡喜的小喜鵲一般小跑過來,喊了一聲“蘇姐姐”。蘇尚彤想她前幾日還想到了白寧馨,今日就見著她了,也是開心,同她說起話來。談笑間,也不忘朝領著白寧馨過來的白夫人問了好。這位前白禦史的夫人錢氏,話說的不多,但看著就溫婉可親,對寧氏和蘇尚彤也甚為客氣。

    康親王妃給各家夫人們都備下了位置,又不想拘著各家的小姐們,隻讓她們隨意混坐。白寧馨挑了一處花開的極好看的地方,拉著蘇尚彤坐下。後又將柳家夫人拉過來坐在她左邊,葉慕離來了之後,便坐在蘇尚彤的右手邊。本該是一團和和氣氣的,可偏偏這柳家夫人身邊坐著那日蘇尚彤救下的丫鬟小言,葉慕離右邊坐著蕭家小姐蕭丹芸。有小言在一旁,柳家夫人明顯興致不高,同白寧馨說起話來都不見了往日的隨意。而那位蕭家小姐,則一個勁地拿怨毒的眼光盯著蘇尚彤,複又看到高台上的黃英,恨恨地嘟囔了一句:“有點本事便了不得了……沒有姑娘家的樣子,真不要臉!”也不知是罵的誰。

    蘇尚彤也不理她,隻同葉慕離她們說話。葉慕離拉拉她的袖子,悄悄附耳說了一句:“上次蘇姐姐提起的事情,我已經尋著空兒跟表哥說過了。表哥說他雖不好插手政事,但餘家若是真通敵賣國,視邊關將士性命如兒戲,他是定不會置之不理的。”

    “慕離,多謝你!”蘇尚彤握住葉慕離的手,連道了幾聲謝。當日跟葉慕離提及此事,本是想讓她幫著引薦一下鎮國將軍。可惜,蕭老夫人壽宴的時候她未能去的了將軍府,此事也就擱下了。她已另覓了法子,卻不想葉慕離還一直記在心裏。如今,餘家通敵一事,聖上和鎮國將軍都已得了消息,必能多方防範。餘家也不會像前世一般,東窗事發之後脫身事外、嫁禍他人。外祖被誣陷畢竟不是當下會發生的事情,她也沒有任何證據,所以得了這樣的結果本就是最好了。若是日後,外祖還是被人嫁禍,她還有那神龍鼎,總會有破解之法的。想到這,懸在心口多日的大石終於落了地,整個人都好似輕盈了些許,說出的話也詼諧有趣的多,惹得白寧馨和葉慕離笑的捧腹。

    不消一會兒,客就來齊了。

    康親王府的花園大的很,各家夫人小姐都落座之後還是顯得有些空曠。康親王妃便命人去將府裏得寵的妾室請了幾個過來,坐在一旁伺候著說話。

    待那邊水榭之上人也來的差不多了,康親王妃便吩咐下人拿些果子、糕點什麽的上來,又讓人奏了樂,看各家小姐鬥草玩。

    這時,水榭那邊回廊上站出來一個身著緋色官服的人,瞧著官服上的白鷳,應是個五品官。隻聽他提高了聲音說道:“吾乃大理寺卿黃守瑞,今賀王爺福壽無雙。家中小女不才,願開一文擂,與一眾公子們比試,隻為博王爺王妃和諸位大人一樂。”

    隻聽那邊傳來一陣笑聲,隨後又有人問:“怎麽個比法?”

    黃寺卿也笑道:“不過是讓王爺隨意指個題,又讓王妃抽個韻,挑戰的公子和小女各在一炷香內做首詩,看看誰做的好些。若是小女僥幸贏了,那挑戰的公子便得送個彩頭給王爺,隨王爺吩咐什麽,都要應了。若是哪位公子勝了小女,又不嫌棄小女蒲柳之姿,便是我黃家的東床快婿!”

    黃家小姐才高八鬥,又生得眉清目秀、風流嫋娜,京中各家都唯恐高攀了她,這才不敢上門提親。如今有這樣好的機會,那些素日裏想跟黃家結親的哪個不摩拳擦掌的想要試試?隻是一想起黃家小姐的詩詞造詣,又不願做那最先丟臉之人。故而,反倒一時冷了場。

    正巧,此時聽外頭報道:

    “太子殿下到!”

    “三皇子殿下到!”

    “玉華公主到!”

    一時眾人又忙不迭的請安。太子李瀟趕緊阻了康親王之禮:“今日皇叔過壽,不必多禮。”又見了高台之上跪著的黃英,趕緊叫了起來,問道,“這黃寺卿又想了什麽好主意呢?”

    黃寺卿趕緊把文擂之事說了。太子聽了,又問:“那輸贏又該如何評判呢?”

    黃寺卿笑道:“今日蘇相、柳相和新科狀元都在此,由他們三人作評審,想必大家是沒有不服的。”這一屆的新科狀元已過不惑之年,自然不好參加比試,當個評審倒也免得尷尬。

    太子聽了也笑:“也虧你想得周到,如此甚好!”

    方才還有些猶豫的世家公子,見太子來了,都紛紛上前說要挑戰。最後由太子點了一人出來,站在水榭廊邊,與高台之上的黃英遙遙相對。

    這廂,康親王隨手點了園中的丹桂,卻又言明詩中不得有“丹”、“桂”二字。

    那廂,又有個小丫鬟端了個盒子,由康親王妃從裏頭抽了個字。康親王妃抽了一看,是個“佳”字,笑道:“正是個好兆頭!隻是這韻卻難了些。”

    丫鬟得了牌子,朗聲報道:“韻取九佳。”又打開盒子,拿出一支香來,聽得那邊一聲令下,就立刻點上了。

    聽得令聲,那挑戰之人立馬伏案寫了起來,抓耳撓腮將這韻部中的字想了個遍,好容易得了一首好的,迫不及待的謄好了,卻見對麵的黃英一動不動,隻牢牢地盯著這邊瞧,心下一喜:“莫不是這黃小姐想要故意輸給我?”

    一炷香燒了大半,黃英不動,黃寺卿卻急地跟什麽似的,在下頭喚了兩聲“英兒”,未得答複,險些就想要跳到湖裏遊過去打醒自家女兒了。好在黃英在香快燒盡時,回過神來,也不琢磨,直接提筆揮就了一首七言絕句。

    兩邊各由一個丫鬟,在寫了字的紅絹上係了一塊小石頭,讓詩作垂了下去,供蘇相三人品評。

    蘇相、柳相二人中間坐著新科狀元。他二人也不交談,隻各自將自己的答複說與了狀元郎,由狀元郎報出來:“這一局,黃姑娘勝!”

    高台之上,黃英聲音清朗,不複往日的軟糯,抱拳說了一句“承讓”,氣勢如虹,倒真像個女將軍一般。

    那黃寺卿在下麵哈哈笑著,聲如擂鼓:“哈哈,好詩!好詩!這才是我黃家的女兒。”

    蘇尚彤本還在看二人的詩作,聽了此話,腦中卻忽然竄進了一道聲音:“無妨。我蘇向宇的女兒,便是該這麽早舞文弄墨的!”

    閉上眼睛,依稀能看到才四五歲大的她摟著父親的脖子,開心得手舞足蹈:“爹爹,爹爹,我要那個。”

    那時候,娘親一臉寵溺的看著自己,笑得無奈:“彤兒乖,你還小,這些等大了再學。”

    她還未來得及露出委屈的神色,便被爹爹拍拍腦袋:“無妨。我蘇向宇的女兒,便是該這麽早舞文弄墨的。對不對,小彤兒?”

    她抬起肥肥的小臉狠狠地點了兩下頭:“嗯嗯!”還朝娘親做了個鬼臉,更是開心的把頭埋回到爹爹的脖子裏。

    “爹爹……”脫口輕喚了一聲,她終是忍不住抬頭望向那水榭之上。

    麵前之人與記憶中一樣,有一雙幽深似海的眸子,還是那般的相貌堂堂。可他看著卻不同了。不知從何時起,他的鬢邊已添了白發,眼角又增了皺紋。而且,也不記得有多久都沒見他笑過了。蘇尚彤忽然發現,瑤國那位人人稱頌的“玉麵”蘇相竟變得那麽滄桑。

    再定睛看時,卻看到了他身後站著的墨魚——不對,是三皇子。他也正朝這邊望來,四目相對,蘇尚彤一驚,趕緊垂眸,轉過臉去,看白寧馨她們鬥草玩。

    蘇尚彤不敢再往水榭那邊看,直道有人拍了她一下:“喂,那是你哥哥嗎?”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蘇向宇身後的人已換成了她的哥哥蘇尚為。而她,也憶起了這個聲音的主人——四公主李玉。

    蘇尚彤似乎懵了一般:“什麽?”

    玉華公主皺眉:“怎麽,你不是蘇家的小姐麽?”

    蘇尚彤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知道要來康親王府的壽宴,她便天天囑咐蘇尚為:“哥哥,你離宮中之人都遠著些,尤其是四公主,千萬別讓她瞧見你。”那時,蘇尚為也不問緣由,笑著應了。不想,今日因為這宴會的布置,還是讓四公主瞧見了哥哥。

    一邊的白寧馨鬥草贏了,笑嘻嘻地跑過來,聽了這話,笑道:“蘇姐姐自然是蘇家小姐,這位姐姐又是哪家的小姐呢?既然過來了,便和我們一道玩吧!”

    今日,玉華公主沒有著宮裝,隻穿了一身百褶如意裙,梳個分肖髻,與各家小姐看著差不多,白寧馨才有此一問。

    玉華公主看了看白寧馨,說:“我認得你,你是太子妃的妹妹。”

    白寧馨聽玉華公主這麽說,嘟了嘟嘴,似是有些不開心,囁嚅了一句:“人人都認我是太子妃的妹妹,我卻隻想被當成馨兒。”

    玉華公主一聽這話,笑著上前拉了白寧馨的手:“你既這麽說,我就叫你馨兒。你叫我玉兒就是。”

    白寧馨笑開:“好!那玉兒同我們一起玩吧。”

    蘇尚彤有些不解的看著眼前的一幕,記憶裏那位玉華公主的脾氣似乎不是這樣的……

    那邊,已經戰至第五局,第五個出來挑戰的公子她確是再熟悉不過。隻聽那邊傳來聲音:“鄙人蕭天辰不才,敬請黃姑娘賜教。”

    蕭丹芸也聽到了這話,丟開了手邊的玩意兒,拉著葉慕離跑到一處假山上坐著,指著水榭之上朝葉慕離說道:“瞧,我哥哥出馬了。方才那些不過是小打小鬧。我哥哥文采非凡,那黃英是勝不過的。”看了看站在高台之上,麵色平靜無波的黃英,又皺眉,“可是那這等不規矩的女子,才別想進我家的門!哥哥就算贏了,也不會娶她的。”

    這一局指的是“菊”,韻定的是“六麻”。

    蕭天辰雖是風流成性,可為了博個好名聲,詩文也是讀了不少的。今作得一首《菊賦》倒是得了不少讚賞。蘇尚彤見他寫的是:

    秋香舊入騷人賦,晚節今傳好事家。

    不是西風若留客,衰遲久已退梅花。[1]

    她早知蕭天辰旁的不行,詩詞上還是有些造化的。不然那日她也不會借了他的詩去見那含煙美人。這詩做的確是好,可這字裏行間透出的自命不凡將他的性子暴露無疑。不過,在場之人或許覺得年輕人有點傲氣是好事,對蕭天辰這詩都是一水的讚譽。

    再看黃英寫的是:

    《寒菊》

    輕肌弱骨散幽葩,更將金蕊泛流霞。

    欲知卻老延齡藥,百草摧時始起花。[2]

    隻一眼,高下立判。

    果然,聽那新科狀元再一次說道:“黃姑娘勝!”

    蕭天辰本是得意洋洋的樣子,聽了這結果先是一愣,又回身望向評審席,見蘇相、柳相二人淡然的樣子,心中恨極。這詩是他往日琢磨了許久才寫出來的,任誰見了都說這詩做的好。今日運氣好,正巧得了這題這韻,誰想竟被這二人判了敗。

    黃家姑娘不過是個女子,詩詞方麵造詣再高,也贏不得他的。他當日聽了這文擂一事,本還有些猶豫。隻是想著她的祖父是太子太傅,娶了黃家女,得了黃家的助力,入朝為個幾品的官,他便再也不用被人說是受蕭天澈的照拂了。可黃家姑娘長得不若夏荷那般嬌柔嫵媚,更是比不得那含煙美人,他心裏原是猶豫的。後來見太子對這比試有些興趣,心中想著要在太子殿下麵前出回風頭,大不了將黃家女娶進門來涼在一旁,再把夏荷迎回來做妾,他日再收了含煙美人便也罷了,這才上了台比試,哪想竟會輸了。

    他又望向黃英那波瀾不驚的麵龐,心中更是確定,那蘇相、柳相都得了黃寺卿的好處,這才回回都判黃家姑娘勝。不然,她贏了比賽,怎會一絲喜悅的表情都沒有呢?

    蘇尚彤遠遠瞧見蕭天辰那般做派,也知他心中所想如何,她牽起嘴角,樂的看戲,手上隨意拈了根草,無意識的編起了小玩意兒。

    康親王今日心情甚好,對蕭天辰也和顏悅色:“本王這次也不要什麽彩頭了,就罰蕭二公子喝三盅酒吧。”

    那黃寺卿見女兒又贏了一局,心中舒暢,笑著對蕭天辰拱手:“蕭二公子承讓!”

    誰知蕭天辰橫了他一眼,一甩袖子,氣哼哼的走了。

    蘇尚彤不料蕭天辰竟這般不知禮數,看那黃寺卿氣哼哼的樣子甚是好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玉華公主也不知何時又坐在了她身旁,見此情形,也說了一句:“這人好生無禮!看本……我日後教訓教訓他!”

    作者有話要說:[1]金·元好問《賦十月菊》

    [2]宋·蘇軾《趙昌寒菊》

    原諒作者寫不來詩,o(>﹏<)o(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