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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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霸王硬上弓的人那晚睡得很香甜,被人耍了流氓的秦蘇一夜忿忿難平。這好不容易剛睡著了,那廂送早飯的人魚貫而入,秦蘇直接被那幾十人的陣勢給嚇得從榻上摔下來。

    謝晟這邊還沒進門,便看到沁水閣的侍女在門口候著了。

    趕到沁水閣,隻見秦蘇跟具屍體一樣癱在椅子上。

    “秦姑娘這是……病了?”

    秦蘇勉強提起點精神,端正坐姿,眼神複雜地打量著謝晟,好半晌才道:“謝長史,最近有一事一直纏繞著我,不得開解。”

    謝晟在秦蘇對麵坐下,“有什麽能幫到姑娘的盡管說。”

    秦蘇將所有下人遣退,湊近問道:“琅琊王是不是有什麽隱疾?”

    謝晟眉頭輕輕一皺,“殿下身體一向很好,一年裏連頭疼腦熱的小病都沒有過。”

    秦蘇眨巴了一下眼,決定換個委婉的方式表達,“他,最近難道沒什麽異常嗎?”且不說之前把自己烤了這事兒,可就算要善待她這個俘虜也不至於會真以王妃的禮儀相待,他夢遊把她當成王曦也就罷了,可青天白日的,還這樣待她是要鬧哪樣?該不會是壞事做多了,壓力太大,神經錯亂了吧?

    秦蘇惶恐。

    謝晟笑道:“秦姑娘是不是覺得殿下最近對你的態度變好了?”

    秦蘇十分肯定地點點頭,滿眼誠懇無辜。

    謝晟又笑,“這是好事。殿下隻是想讓秦姑娘安心住下來罷了。”

    秦蘇可沒那麽樂觀,隻問:“俗話說,無功不受祿,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有人要弄死我?”

    謝晟一驚,“姑娘何出此言?”

    “直覺!”

    盡管秦蘇沒說,謝晟算是看明白了,她還當自己的那塊擋箭牌呢。所以回到煙波殿,謝晟思忖再三,還是決定問一問司馬熠,“殿下打算如何處理秦姑娘的事情。”

    昨日做了一宿美夢的司馬熠心情甚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想總有一天她會明白我的心意的。”

    謝晟非常謙虛地道出事實,“可秦姑娘似乎被殿下的誠意嚇到了。”

    司馬熠猛地抬頭,他有聽說被他暴戾嚇倒的人,從未聽說他一心要對一個人還能把那人給嚇倒的。

    作為一代賢臣,謝晟繼續道:“名不正則言不順。想是秦姑娘擔心別人會在暗中算計她。”畢竟她一不是高門顯貴有聲望傍身,二無母族撐腰,要坐穩這個琅琊王妃的位置不容易。

    司馬熠想了想,“今日我要去石頭城視察軍情,你留在府裏看著,這事,等我回來再說。”

    謝晟隻好拱手,道了一聲“是”。

    事實證明,野獸不愧是野獸,那直覺是有絕對的預見性的。

    司馬熠前腳剛出了琅琊王府,台城的內侍後腳便進了大門。

    內侍說,謝皇後辦了賞花宴,邀請各家女公子前去,遞給秦蘇的帖子自然是當的她秦家堡姑姑的身份。

    這個由頭,若是琅琊王或者謝晟要出麵幹涉都少了立場。

    秦蘇一看,該來的總是要來的,迅速整理好儀容。雖然如今她臉上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但作為一個要求完美的女子,她是無法容忍自己以那樣的形容去麵對對手的,所以秦蘇還是帶上了麵具。

    金將軍依依不舍地在她脖子上纏了兩圈,自它進了沁水閣就沒有跟秦蘇分開過。秦蘇好不容易將它取下來掛到樹上,拍拍它的小腦袋。

    出門時,謝晟對秦蘇道:“我已經派人通知殿下了,殿下很快就會入宮,姑娘先忍忍。”

    秦蘇斜眼看他,眼神沒有想象中的惶恐無措,反而一片沉冷,仿佛早上那個愁眉苦臉的家夥不是她一般。

    秦蘇道:“皇後是以邀請秦家堡的名義邀請的我。”她現在代表的是秦家堡,哪裏能拉個琅琊王來當靠山?

    若隻是以秦家堡的身份,那麽謝皇後便不會做過激的事情。想來是近日建康城關於她的流言蜚語太甚,引起了士族大家的重視,作為一國之母,需要來平息眾人之怒,門閥政治下的皇權便是如此。

    皇後的宴席通常在太液池畔,這次的賞花宴尤其盛大,那些世家的女公子和貴婦們幾乎都在列,甚至連王芝畫都在。

    這些人當中除了王芝畫沒人見過秦蘇。她們對秦蘇的好奇心空前高漲,能用五天時間將盤踞琅琊王府五年不動的王芝畫給攆走的人,得是朵什麽樣的奇葩啊。

    聽說她樣貌醜陋,體格彪悍,連男子見了她都要退避三舍。

    又聽聞她會邪術妖法,能讓人噩夢連綿,疾病纏身,比巫蠱之術還要厲害幾分。

    小聲議論的眾人都忍不住朝王芝畫看過去,這位病還未大好,臉色甚是蒼白,眉眼間還透著幾分憔悴,可見被折騰得不輕。

    於是有人拿了坊間流傳的畫像請教王芝畫,“那位秦姑娘真是這般模樣?”

    王芝畫是見過這些畫像的,跟秦蘇有天壤之別,即便秦蘇臉爛了,都及不上這幅畫像十分之一的醜陋彪悍。

    雖然對秦蘇沒好感,但王芝畫還不會自降身價去說這種一戳擊破的謊話來打自己的臉。

    她隻道:“當然不是。其實秦姑娘相貌出眾,跟王妃有幾分相似的。”

    如今隻要一提“王妃”,既不冠姓也不冠封號,大家都知道是指琅琊王妃王曦。當年說來也奇怪,王妃新喪,皇上找禮部賜她諡號,琅琊王卻不受。他隻道:“阿檀不會死……”

    他就是如此篤定而堅持著,他相信他阿檀不會死,即便沒有找到她存活的任何證據。

    在所有人都以為時間可以衝淡一切,他總算能重新接受別人時,卻找了這麽一朵奇葩當王妃。

    “萱華夫人,您是不是被她嚇糊塗了?”怎麽幫她說起好話來了?

    王芝畫搖頭,“你們看見她便知道了。”

    這邊剛說完,那邊便聽見秦蘇進宮的傳報。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矜持地探著脖子朝著那邊花園月門望去。

    不一會兒,果然看見一名紫衣女子邁著不急不緩的步子嫋嫋走入。那姿態,那儀容,竟是像有魔力一般攝住了人的眼睛。

    她的步伐就像是預先計算好的,雙手和腰肢的擺動也控製在某一個詭異的範圍內。總之,你看見她,能從她的舉手投足間覺味出一種極具侵蝕力的氣場,明明她什麽都沒做,隻是像所有人一眼尋常的走路,可總能將別人的視線全部吸引過去。

    那些想要挑剔一下北地蠻女的“不懂禮數、不思教化”的大家閨秀們,竟沒能挑出她一絲毛病來。

    最後,所有人不得不將視線停留在那張銀箔麵具上,嘀咕道:“進宮還帶麵具,這便是大不敬!”

    秦蘇剛好經過那裏,轉頭瞟了一眼說話的女子,嘴角微勾,眼角微翹,硬是看得人脖子一縮,她卻什麽話都沒說,施施然轉回去,徑直走到謝皇後麵前,屈膝一禮。

    謝皇後畢竟是出自陳郡謝氏這樣的大世家,自小教養良好。不待秦蘇請遲來之罪,她反而先道:“是本宮告知得晚了,快入座吧。”

    秦蘇的位置便在謝皇後不遠處,待她的是北地貴賓之禮,從某種程度上也算是給秦蘇撐場麵。

    秦蘇對這個位置甚是意外,忍不住多看了謝皇後一眼,不期然跟謝皇後的視線對上,兩人互相頷首,這酒席便開始了。

    這種大世家的酒宴,比的不過是行止有度,儀態端莊,再於宴席間比比琴詩書畫,端得都是風雅的派頭。

    秦蘇突然明白自己學那些於求生毫無用處的東西有什麽用了,因為在這偏安一隅的南晉,不懂音律就成了山野鄙民,不通詩詞便是說話都是透著臭味的,不會書畫便不足以登這大雅之堂。

    她不得不歎一句,秦臻押著她學這些,果然很有先見之明。

    酒過三巡,終於轉入主題,第一個出來挑釁的不是別人,正是謝皇後的妹妹謝嫻。

    “聽聞北地漢音失韻,胡律當道,不知道秦姐姐學的是漢家的音韻還是胡人的音韻?”

    眾人悠閑地捏著酒杯,一瞬不瞬地看著秦蘇。

    秦蘇目光淡淡地落在謝嫻身上,優雅地放下酒杯,端坐而答:“看姑娘應是個中高手,秦蘇本不敢現拙,姑娘既有此一問,想必在坐諸位也有此疑惑。那秦蘇隻能獻醜了。隻是不知道姑娘可願意與秦蘇一鬥?”

    謝嫻要的正是秦蘇這句話。從秦蘇的言談舉止揪不出她的錯處,總要去挖挖她的底才能甘心。她好歹是傳說中建康城第一好手,坊間傳言,她的琴技能把死人都給彈活了,很多名流大家想要一聞,也是求而不得的。

    而她,也一直被視作琅琊王妃的熱門人選之一,直有人拿她的琴技與王曦的琴技相提並論。

    “那煩請皇後娘娘為我們出題吧。”

    謝皇後高坐鳳椅之上,思忖片刻,“那就以踏雪尋梅為題如何?”

    梅是琅琊王的至愛,也一直是建康城風雅的主流,論起此題,謝嫻是手到擒來,信心十足。

    司馬熠趕入台城時,聽見的便是這場鬥琴。

    他剛要踏入禦花園的腳便被這琴韻給震停了。那一刹那他的心跳失了衡,他仿佛聽見了曾經阿檀為他演奏的琴聲,寂寂空山,皚皚白雪,琴弦一顫,震破了梅花上的積雪,撲簌簌落下來,露出嫩黃的顏色。

    阿檀喜歡坐在蘭亭裏,對著一窗梅花彈奏。身邊香爐騰起嫋嫋青煙,琴聲悠揚婉轉,為這寒寂冬日平添了幾分清貴高雅。

    可秦蘇此刻的琴韻並不如當年的清貴,多了些征伐血氣,打破了寂靜雪夜,仿佛一陣狂風席卷了整座山穀,將一地冷瑟卷盡,為冬天的大地鋪上一層明媚暖意,梅花在枝頭肆意綻放,熱鬧非常。這是一種不一般的美,美得炫目,驚心動魄。不過片刻便將謝嫻的曲子壓了下去。

    輕聲戛然而止,秦蘇起身,“你覺得這該是漢人的音韻還是胡人的音韻?”

    謝嫻臉色微微泛白,一時竟沒搭上話來。

    王芝畫的臉上也透出了蒼白,若是之前的王曦在她看來是望塵莫及的氣質高華,那麽秦蘇卻像隻高貴的野獸,她擁有最完美的外皮,卻包裹著最冷酷的心髒,仿佛隻要她願意,她便能以最優雅的姿態撕碎你。

    謝晟問司馬熠,“殿下,我們還要進去嗎?”

    司馬熠終於回過神來,“不用。阿檀怎麽可能連她們都應付不了。”他隻是心疼,要讓她麵對這些人的無理取鬧罷了。

    但作為琅琊王妃,該露鋒芒的時候就應該毫無顧忌地露給她們看,告訴她們,不是誰都有資格來覬覦這個位置的。

    顯然今天秦蘇的表現很好,連謝皇後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這也導致沒人挖出她短處時,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她臉上。

    毫無意外,在宴席後賞花時,不知道誰手癢,剪斷了秦蘇綁縛麵具的那根線。很多雙眼睛都看見了這一幕,那張傳說中如鬼魅般的臉就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連王芝畫都屏息了呼吸,多少雙眼睛在這邊盯著。

    秦蘇當然知道自己的麵具要掉了,但她並沒有去撿,既然這些人這麽在意她的容貌讓她們看看又如何,可顯然有人沒這麽大方。

    那張銀箔麵具堪堪落下,剛露出一小塊額頭,另一張麵具便已經戴到她臉上。

    “寡人也正想給你換一張麵具。”司馬熠的聲音響在耳邊,不輕不重地撓過她的耳垂。

    秦蘇沒被搗蛋的小姑娘嚇倒,倒是被突然躥過來的屬於琅琊王的霸氣給嚇了一跳,她舌頭了個結,“殿下、來得可真及時。”

    司馬熠看看她,沒說話,轉頭看向罪魁禍首。

    那小姑娘嚇得小臉一下白了,趕緊行禮。

    那廂自然驚動了謝皇後和其他貴婦們。

    眾人紛紛上前行禮,司馬熠揮了揮手,衝謝皇後抬了抬手,“皇嫂前些日子才辦了賞花宴,今日興致還這麽好?”

    謝皇後稍稍有些心虛,卻不會當眾表現出來,隻道:“今日這算是給秦姑娘辦的接風宴。秦姑娘也是世家出身,應該與這邊的世家多接觸接觸才是。”

    司馬熠點頭稱是,又道:“皇嫂覺得秦蘇如何?”

    謝皇後看了一眼秦蘇,讚許地點頭,“秦姑娘藝高人膽大,甚好。”

    司馬熠笑道:“那就好。本來臣弟是想聘她入府。若是有皇嫂保舉,這事便好辦了。”

    秦蘇心肝兒一抖,滿眼不可思議的目光。

    司馬熠卻強忍住回頭看她,心中默默道,這樣,秦蘇便不會再是擋箭牌,那些高門世家也沒有理由早她的茬兒了。他這一步似乎是走對了,小家夥的反應很激烈嘛?你看那小爪子都把寡人的手都扣出洞來了。

    眾人皆是一驚,謝皇後更是一噎,“入府?這天下還沒有女子當幕僚的。”

    司馬熠笑得特謙遜,“所以才要皇嫂保舉,皇嫂是一國之母,您說可以自然便可以的。”

    謝皇後不得不認栽,人果然是不能幹虧心事兒啊,尤其是像她這般純良的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