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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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複洛陽,司馬熠這個大將軍領了個大司馬銜;攻下成漢,桓楚被封為驃騎將軍,位比三公。

    桓楚捏著酒杯,看向對麵溫酒的容若,“你怎麽看?”他原本以為,司馬承會封他一個衛將軍之類的,拉開與琅琊王的差距,沒想到,他倒是大方得很。

    容若提了酒壺給桓楚斟上酒,“驃騎將軍再往上便是大將軍,南郡公若要再進,就隻能踩著琅琊王上。”

    “司馬承雖然病弱,卻是個心明眼亮有膽魄的主兒。”可笑當年他的父親還想借他上位,殊不知陳郡謝氏家主看上的乘龍快婿怎麽會是一個會把晉室江山拱手讓人的窩囊廢?

    “容若聽聞今日夜宴,皇上要為您和琅琊王賜婚,這怕也是要試探一下各世家的立場。”沒女兒也就罷了,若是有女兒是嫁給琅琊王還是桓南郡,隻能二擇其一,這次,晉帝是下了大決心的。

    桓楚卻笑道:“這些世家豈是那麽好對付的?”如若不是,幾代皇帝過去了,門閥政治的局麵卻沒得到一點改變,不過你方唱罷我登場罷了。

    “天色不早,你去歇息吧。”

    容若起身拱手,轉身離開時,便見遠處廊下燈影處站著的一名女子。玉人婷婷而立,素練白衣,如月色般皎潔。

    她叫倚雪,桓楚身邊待的時間最長的女子。若不是那雙眉眼,以及她身上時常帶著的傷,容若或許會認為,桓楚帶她在身邊多少是因為有點喜歡,事實上在外人麵前,桓楚待她的確也不錯。

    容若莫名地想起謝晟幾日前來找她時說起的桓楚曾經的模樣,身為下屬,她本該知無不言,此刻看見倚雪,卻讓她選擇了閉嘴。

    容若遠遠衝倚雪行了一禮,能在這個亂世存活下來的孤苦女子,都當尊重。

    倚雪微微愣了一下,也遙遙拱手回了一禮。

    桓楚看了一眼,嘴角未勾,衝站在廊下不敢擅自打擾的女子招了招手。倚雪緩緩行近燈光處,露出那雙狹長卻又大又黑亮的眼睛。

    桓楚捏住她的下巴,或許是酒意上腦,他的指尖力道微微有些大,倚雪的眉頭輕輕蹙起,眼中迷上了一層水霧。

    桓楚心情卻分外好,“叫聲爺。”

    倚雪低低喚了一聲,“爺……”

    春日暖陽便在此時化開冬日積雪,楊柳風輕輕撫過,揉碎了一池漣漪。

    翌日一早,桓楚便遞了拜匣去太原王氏府邸。王衝是太原王氏這一代的家主,年紀剛過而立,上麵還有幾位叔父,這樣的大族,子弟必然少不了。

    王衝便為桓楚舉辦了詩會,族中所有子弟都可以前來。

    桓楚既然被封為驃騎將軍,便是獲得了開府儀同三司的權力。通常幕僚也是要從這些士族子弟中挑選的。而桓楚未婚,太原王氏的一幹未出閣的女兒自然也應該拉出來亮亮相。

    所以這個詩會便辦得隆重卻不拘小節。

    王芝畫到時,便看見自家這些妹妹們一個比一個打扮得漂亮,恨不能將所有的珠釵都戴頭上,把天下最名貴的脂粉全都塗在臉上。這其中的用意不言自明。

    王芝畫隻謙和地衝諸位嬸嬸行了一禮。

    眾人隻見她脂粉未施,蛾眉淡掃,皮膚跟透了光一眼瀅亮,當即便讚揚了幾句客套話。她也隻一一受了。

    她的母親,本出自潁川庾氏。潁川庾氏無論男女,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從小她便出落得十分標致,是太原王氏家族中最可人的小姑娘,又冰雪聰明,很多人都對她寄予厚望。

    她的父親本也是太原王氏最可能成為家主的人,可惜在她年少時便英年早逝。潁川庾氏也隻是隻盛極一時,便迅速衰敗,給不了她依靠。她便隻能仰仗著這些叔父們過活。人情涼薄,自出了前太子那檔子事後,這些叔父與她的關係也就淡了。如今還維係著關係的也就隻有一個王衝而已。

    但今日,似乎所有人都對她很熱情。從來沒跟她說過話的妹妹,會來請教她詩詞,幾乎不認識她的弟弟會來請教她桓楚或者司馬熠的喜好,以及幕僚招任,連嬸嬸沒都會適當地關心一下她一個人在外的生活。

    仿佛她一下子從那個棄婦變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

    但這樣的熱情也就持續到巳時三刻。南郡公府的下人來報說桓南郡不小心落水,午飯怕是趕不及了。

    若隻是落水,回府換件衣服便好,從南郡公府到這裏也不過兩刻鍾的路程,耽誤不了他們的詩會。王衝便多心地派人去查探了一下,得到的消息是,桓楚並不是自己落水,而是與一個乞丐一起落水,那乞丐還是個姑娘……

    “桓南郡把那乞丐帶回府了?”王衝壓低聲音,但怒氣卻是很明顯的。

    回報的下人嚇得一縮,隻得點頭。

    “……我聽說這位南郡公這些年雖然沒娶妻,侍妾倒是前前後後換了不少。而且不計身份,連風塵女子都收,這回八成是看上這個乞丐了……”

    王凝雙手一背,“姑娘家,不要隨便論人是非。盧其,你去看看。”

    一直在旁邊喝涼茶無視這些人勾心鬥角的盧其,終於不得不站出來。其實,他想說一句,王芝畫現在跟桓楚並沒有媒妁之言,桓楚想做什麽,絕對沒有太原王氏插手的份兒。可顯然,太原王氏並不這樣認為。所以,他隻拱了拱手,起身離開。

    在秦蘇的夢境裏,曾經有一個少年鮮衣怒馬,朝她奔來。她站在綠楊陰裏抬頭望向他,那匹大白馬在她麵前刹住腳步,少年看向她,問,“你是誰?”

    她隻記住了開頭,卻沒能記住最後他們是如何分離的。

    而此刻,一個青年高坐在牛頭,朝她走來,春日陽光盛滿他那雙夾長鳳眼,顧盼間一片風流景象,惹得眾人駐足觀望。

    而他看著她的眼睛,問:“你是誰?”

    春風便在那一刹那拂過心田,似有什麽東西在劈裏啪啦綻放。秦蘇想要抓住一個記憶的輪廓,可什麽都沒讓她抓住,倒是之前布置的機關卻在她毫無意識的一個抬手被觸發了。

    一根圓木不知從何處滾來,直直滾到那頭牛的腳下,為了躲避牛蹄子,她往後一退便掉進了秦淮河裏,那個跳牛的青年及時撲上來,卻沒能抓住她的手,反倒被她抓住了頭發,於是也光榮地滾了進去。

    桓楚隻覺自己的頭發被扒掉一撮,心情正鬱結卻看到那個原本黑漆漆辨不出五官的小臉被秦淮河水浸泡出傾城之色,那一刹那,他清明的腦袋突然就漿糊成一片,結果忘記了劃水,人直挺挺地被水沒了頂……

    原本這是一出英雄救乞丐的戲碼最後便順利變成了美女救英雄,桓楚毫無壓力地接受了,並且要報答秦蘇。

    作為小乞丐的秦蘇誠惶誠恐,直到現在她還在懊惱,這個桓楚怎麽不做牛車而是直接騎了頭牛出來。

    本來她是擔心他蹲在牛車裏她看不見,才設計了這個機關,可結果,這廝就這樣堂而皇之騎著牛就上街了,偏偏自己還誤打誤撞啟動了機關……

    “若是你實在要感謝我,那就給我十兩銀子吧?”

    桓楚看著她,不說話。

    秦蘇略微有些心虛,“要不,一兩也行。”

    桓楚卻道:“姑娘救命之恩,自然要以身相許的!”

    我呸!

    竟然是隻衣冠禽獸。

    秦蘇終於後悔自己跟桓楚走了,原本以為晉地的名士是要臉的,可顯然桓楚是根本不知道臉麵為何物,竟然打算霸王硬上弓。

    “桓南郡,您,是不是誤會了什麽?”你要一個女人,還不容易嗎?還是說桓楚認出她了?

    據秦臻所說,他們就算有過節那也至少有十年了,她的模樣自然變化不小。

    桓楚一把將她堵在牆角,“我一路行來,有不下十人想對我設陷阱想製造偶遇,你是唯一一個成功的。你可別告訴我,那根木頭隻是巧合才砸到我的牛?”

    桓楚雙手落在她身側,雙眼火星跳躍,剛沐浴過的身體還泛著濕氣,一股難以言說的雄心氣息將秦蘇包裹在內。

    一路開放在心田的春花,便被這股邪氣熏得奄奄一息,秦蘇終於明白秦臻給她列的第三條罪名的緣由了。

    是呀,這樣的隨時隨地都準備對女人發情的畜生沒被她閹了,也的確不太容易。

    秦蘇就不明白了,桓楚的長相真的很令人驚豔,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她也見得多了,可裏麵能敗成這德行的可真不多見。

    桓楚看著這樣一張臉,他跟王曦第一次見麵,那時王曦七歲,他八歲,在東山的樹林裏,王曦就像是山林中的精靈一樣美麗而優雅,可當他靠近,才發現,那分明是條毒蛇,毫無意外,他便被毒蛇咬了。連掙紮一下的力氣都沒有。

    可現在,他不同了,他強大的令所有人害怕,沒有人再能欺負他,即便王曦也不可以。而他如今也有足夠的信心,讓王曦站在他麵前像眼前這個小東一西,傾心癡迷。

    這些年,他見過很多跟那張臉相似的人,可從沒一個能相似得這麽離譜,除了那份難馴的桀驁變成了麵前的膽小弱懦外。

    而此刻,就是這樣膽小懦弱的人卻在肆無忌憚地勾引自己,桓楚心中的火氣跟戾氣不受控製地噌噌上竄,他像是一隻餓急了的野獸,迫不及待地想要撕碎這隻獵物。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爪子變得急不可耐,幹啞著嗓音說道:“看夠沒?沒看夠沒關係,呆會給你看更多。”

    秦蘇眼露哀怨,她並不想在同一個人身上不停地犯過錯,比如,閹了他?

    她要閹人的方法有很多,甚至可以不見一滴血,可暴露自己的身份對目前的她來說並無半點好處,所以她選擇了委婉一點的方法,比如,讓他小睡一會兒,這隻需要一枚銀針,在觸手可及的穴位來上一針……

    看桓楚委頓在地,那雄性氣息慢慢消散,秦蘇忍不住將那張臉多看了一會兒,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南郡公府。

    盧其在南郡公府外查探時,毫無意外看見有個熟悉的聲音從狗洞鑽出來。

    盧其站到狗洞前,定睛看著她沒有戴麵具的臉,即便自己沒見過這張臉的真麵目,但憑他野獸的直覺,他知道是秦蘇。

    顯然秦蘇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淡定地拍掉身上的泥土,麵無表情地看了看了盧其一眼,當他是個完全陌生人。可在她順利走出幾步之後,一張麵具落到她手裏,再回頭時,盧其已經不見了蹤影。

    煙波殿裏,謝晟再一次看似不經意地試探道:“秦姑娘真的一直待在漱玉閣畫畫嗎?”

    司馬熠發現最近謝晟越來越婆媽了。

    他忍不住挑了挑眉,“暗探一直跟著她。”若有事情自然會有人來稟報。

    “我隻是擔心桓楚會找她麻煩。”謝晟委婉地表示了不要讓秦蘇見到桓楚的願望。

    顯然司馬熠也很同意,“那明日再多派幾個人跟著她吧。”

    當晚,秦蘇做了一個夢。

    那日春光正好,那個叫做阿檀的姑娘穿著鵝黃裙衫,站在綠楊陰裏,少年策馬而來,在她身邊停駐,看了半晌,問:“你是誰?”

    阿檀答:“我姓王。”

    少年皺起好看的眉頭,怔愣半晌,直到一聲呼喊響起,少年轉頭,看向跟她一般大的少女,喊了一聲,“王妹妹……”

    少年與王芝畫的馬並肩而行,最後隻留給她一道背影罷了。

    “他,認不得你……”

    再回頭,另一個少年坐在馬頭,別有深意地看著她,仿佛在嘲弄又似在可憐,最後,少年朝她伸出了手……

    司馬熠靜靜站在月光中,看著秦蘇又開始挖他的“墳”,他的“屍體”被掛在樹上,對著月光又髒又潮濕,幾日的掩埋已經讓畫質開始腐爛。

    “明明,我陪了你那麽多年,你為什麽不記得我?”

    秦蘇的指尖緩緩撫過畫中的臉,這張臉早已黴爛,醜陋不堪,司馬熠都不敢認。

    秦蘇看了半晌,終於像是想明白了,“是啊,你眼瞎了……”

    那一刹那,司馬熠生生打了個寒顫。

    那一晚,桓楚也做了同樣的夢,夢裏他看著那個失落得無以複加的人,頹喪地站在綠楊陰裏,在自己麵前是多有粗暴殘忍到那個人麵前便隻化作柔情萬種。

    他突然有些可憐她,伸出手道:“想要跟我們一起騎馬嗎?”

    王曦悠悠看著他,“你不是也喜歡王芝畫嗎?為什麽不把她搶過來?你怕輸給他?”

    桓楚默默地睜開眼,原來,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經開始錯亂了。他被那個如陽光般明媚的少女下了一個詛咒,一個愛或不愛,連他自己都分不清的詛咒。(WWW.101novel.com)